“……理论计算的结果就是这样。”
    直到艾斯德斯教授的声音停下,刘默才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又飘走了快半个小时。
    他看到教授终於暂停了他的长篇大论,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汗,会议室里立刻响起各种声音:椅子调节的吱呀声,杯子碰到桌面的轻响,还有人压著嗓子清喉咙,就连刘默自己也趁机以儘可能小的动作站起身来,把坐烫的裤子从大腿上拉开了再坐回去。
    过去的两个小时里,这位来自德国的、过於严谨的博弈论专家用术语和公式无情地轰炸了会议室里每位听眾,差点让刘默以为自己穿越回了当年的高数教室。虽然教授的声音不算难听,但那种一板一眼的节奏实在让人昏昏欲睡。
    好在它就快结束了。
    “因此,由於缺少足够的外部信息以及先验不可靠,”艾斯德斯教授在屏幕上画了个圈,“这种不完全信息博弈中,纯理论分析无法给出实际可靠的收益期望。”
    “教授,”米勒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显然有些疲惫,“我很尊重您的专业性,但坦白说,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是博弈论学者。能不能用更直观一点的方式,说明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和选择?”
    艾斯德斯愣了一下。他故作严肃地推了推眼镜,看上去隨时就要开始解释某个言简意賅的例子,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专心致志地等待这位战略大师给出一份真正易於理解的说明。
    起码本该这样。
    时间似乎定格了,鸦雀无声的诡异状態一直持续了快半分钟。隨后,这位老教授总算无奈地嘆了口气。
    “我想不出一个合適的例子来形容这种困境,但我们应该可以討论一个传统案例的衍生,一个来自中国古代的经典故事。”
    张振华將军挑了挑眉毛。
    “田忌赛马。”
    艾斯德斯接过助手递来的手写板,把画面投到了大屏上。
    “根据歷史记载,这个典故发生在大概公元前三百到四百年左右……抱歉,我应说重点。简单来说,原始的『田忌赛马』是经典的完全信息博弈,双方都知道对方有什么马,谁快谁慢。田忌的马本来都不如齐王,但通过调换出场顺序,用自己的下等马兑掉对方的上等马,最后三局两胜,他贏了。”
    他在屏幕上左右各画了几个方框。
    “但我们面对的情况完全不同。”教授的笔尖点在左侧的方框上,“这是一场不完全信息博弈。我们知道自己有两种马:技术爆炸的里世界,还有平凡无奇的表世界,但对方呢?”
    他画了一个问號。
    “我们只知道保存者有一种马——那艘飞船。对保存者而言,它可能是上等马,也可能是中等马,也不排除是下等马。但这匹马到底是哪种?我们几乎只知道它比我们的『下等马』,即表世界,更强。这和田忌的困境很像,但不一样。我们不知道的是,这是否是他们唯一的马,或只是其中之一。如果不是唯一,他们还有几匹?是有更多相同的马,还是有隱而不发的上等马尚未暴露?每一匹又有多强?”
    刘默快被艾斯德斯教授的“简明”解释给绕晕了。
    看到没人提问,教授继续说道:“更糟糕的是,这个游戏並非三局两胜。一旦我们输一次,整个博弈就结束了。”
    他把“结束”两个字说得很重。
    “所以,问题就变成了,我们该派哪匹马出场?派最强的,还是派最弱的试探?这次试探又能试探出多少信息来更新我们的后验?”
    “假设我们派出最强的,让里世界全力以赴。”他在屏幕上画了一条线,“最好的情况当然是我们一击制胜,摧毁了对方,甚至震慑甚至消灭他们背后的母星,战爭结束。我们用最小损失贏得了胜利,因为我们本来就更强。”
    “最坏的情况呢?”米勒问。
    “三种可能。”教授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我们过於自负了,结果是被对方碾压,我们输光所有底牌,文明灭绝。第二,我们暂时贏了一场,引来对方更大的报復,这意味著我们的总体实力卡在对方先遣队和全力之间。第三,假设我们彻底打败了保存者文明,但我们的行动可能导致第三者对地球文明的后验更新,並导致……”
    “打掉一架侦察机,引来一群轰炸机。”
    索科洛夫替他作出了总结。他没有继续长篇大论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为什么不用弱一点的力量试探?”埃文斯女士问道。
    “表里世界的代差太极端了。”教授摇摇头,“在强信號环境里,中间选项结果会显著二分。它要么弱到和表世界没有区別,以至於我们试探不出任何信息;要么强到明显不正常,於是直接泄露我们的后手存在。”
    他放下笔,转过身面对眾人。
    “我们几乎没有完美方案,这就是现在的困境,这不是田忌赛马,反而更像是……”
    “俄罗斯轮盘。”刘默突然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他。
    “对,就是俄罗斯轮盘。”艾斯德斯点头,“规则不清,期望不准,对手不明,没有选择——输一次就完了。”
    几种可行的策略看似都通向了死局,並非不能决定,而是决定本身已经失去了意义。
    紧接著,会议室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设备低沉的运行声。
    “刘顾问。”张振华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你对这个困境有什么想法?”
    被点名了。
    刘默深吸一口气,他有点后悔刚刚的多嘴,又莫名有些庆幸自己被点到。
    但……也许也是时候谈谈自己在脑海里酝酿许久的想法了。
    他拿起了话筒。
    “作为科幻作家,我见过太多这种情况。”他说,“人们倾向於相信对自己有利的可能性。比如现在,我们很清楚里世界的强大,对方表面实力不显著强於我们,所以我们觉得也许能打贏。就算只是击败先遣队,也能爭取时间准备。”
    “而对於其他选择,表面上,它们看上去確实不存在。人类不可能投降並接受保存,也不可能进行註定无效的抵抗,保存者已经抵达太阳系后,逃亡主义也根本没法討论。既然里世界迟早会被捲入战爭……那么,全力以赴地进行抵抗……似乎是当前的唯一解。”他继续说道,“但歷史上,太多灾难性的失败,恰恰发生在这种过度自负和能力错估上,而且,每次我们都会说服自己,那些冒险是必然且无可避免的。”
    “但就和你分析的一样,我们没有选择。”米勒说。
    “因为我们相信我们还能贏,至少有希望贏。”刘默顿了顿,“1853年,美国舰队登陆日本,逼迫长期闭关锁国的日本幕府开国。当时的幕府也必须面对选择,他们的领导人有无数理由证明结束锁国会带来威胁,会破坏政治稳定,会终结这个国家过往的一切安寧。但……他们发现,显然他们打不贏美国。所以,因为没有选择,他们才不得不做做『没有选择的选择』,日本被迫接受了那些『毁灭性的退步』,隨后却发生了明治维新,国家快速转入了近代化。”
    他不自信地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所有人都在听他说话。
    “而当时的大清帝国呢?它还沉迷於华夷秩序和『天朝上国』的旧思潮里。它把外国的通使和外交要求认为是对自身主权的坚决侵犯,对旧秩序的大逆不道。於是他们排斥使团,拒绝进入西方秩序,而是继续坚持闭关锁国,只做最低让步,直到……后续的灾难发生。原因是什么?是因为清帝国不相信他们別无选择,而是相信他们足够强大,相信帝国可以千秋万载,相信洋人的存在不值一提,而对外妥协的代价则是致命的,於是这个庞大的帝国为此也作出了当时被称为唯一合理的选择。但……这是错的,它导致了后世的灾难,导致了那些属於我们国家的耻辱,也给我们留下了这些歷史教训。”
    “这就是人类,我们从不承认我们会失误,从不相信我们始终盲目,也从不接受我们迟早会输。而我们只是擅长把方案说成必然,把出路说成自杀,然后强调我们『別无选择』。就是因为所谓的『別无选择』,希特勒才发动侵略战爭,恐怖分子才以圣战谋求理想,但任何后世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明明是存在办法的。”
    刘默的声音在过度激动下略微有点颤抖。
    “如果——我们真的被迫参加一场俄罗斯轮盘,那么获胜的办法並非是坚持一轮或更多轮,也不是在比赛中淘汰其他人,而是退出比赛,退出这个迟早会输、无论贏多少次都总会失败的骗局,而不是——”
    “刘顾问。”米勒打断他。
    刘默看到米勒坐直了身体,眼神直盯过来。
    “如果『別无选择』是错觉,那你能提出更好的方案吗?除了投降?”
    “我的意思是——”
    “你提不出。”米勒没让他继续,“因为这只是一种信念,反对『选择错觉』听起来合理,但我们真的总能退出博弈吗?保存者的飞船已经架在地月系,我们的文明被宣判灭绝,我们已经逃无可逃,退无可退,这时候放置正当的抵抗,去寻找什么无法提出的『理论解』,或者考虑不可能接受的投降,然后说这比抵抗更『正確』——这跟对纳粹投降有什么区別?”
    米勒身体前倾。
    “你说得没错,从上帝视角回看,所有人总能也总该做出更好的选择。希特勒知道结局就不会发动二战,宾·拉登知道未来就不会搞9·11。但我们呢?我们活在当下。”
    “而活在当下的人,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的。我们做不出最完美的判断,而只能,也必须去做最不坏的判断,就像过去一样。”
    刘默没有再说话。
    会议室再次回归了沉默,只剩笔记本键盘的轻响。
    “基於艾斯德斯教授的结论,”米勒重新开口,“以及我们对当前態势的评估,在表世界的限制下获取更多信息以支持后续决策,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选择。我们需要更多信息来做最后决定,但探测必须使用不会暴露的被动手段,或者局限在表世界范围內的主动手段。”
    他看向张振华,又扫视了一圈其他主要代表。
    “中方支持將重心转向情报收集。”
    “欧洲同意。”埃文斯女士接口道,“我们准备使用超光速快子追溯保存者飞船的起点,这是cern当时意外发现的绝密技术,但仍然属於表世界已有的技术手段。除此之外,能用的確实只有被动探测了。”
    那些顛覆性的介绍在他耳边飘过,但他连头都没抬。
    “日本同意。”
    “同意——”
    各国代表一一表態。
    “抱歉——”
    一个声音打断了共识。
    刘默勉强抬起头,是个黑人男子,席位上標註著“全球南方联盟”,名字是科菲·门萨。
    门萨先鞠了个躬。
    “各位,关於这项情报优先的策略,我们全球南方在原则上没有异议。在外星威胁下生存是全人类的共同目標。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来自各大国的、在他的发言下毫无表情的代表们,“我们必须指出,为了支持星尘计划的运行,特別是此前大规模展开的『信使』行动,联盟成员国已经提供了包括大麦哲伦望远镜、南方天文台等设施资源,大量后勤和人力,且將继续提供这些实质性的、不可或缺的关键支持。”
    他微微把身体朝前倾,试图加重一点自己的语气:“但是在目前的执行框架內,我们的代表权和知情权,与我们所承担的责任和付出相比,显然不成比例。我们由衷地希望,在接下来的计划中,各方能够协同建立一个更具全球视野的、更加包容性的集体协调机制,確保全部成员国都在计划的执行和发展过程中,拥有与其贡献相匹配的基本权利,除此以外,我们愿意一而贯之地对计划进行最大程度的配合与支持。”
    刘默看到米勒只是嘆了口气,接著端起水杯慢慢喝了一口,而其余的几位主要代表几乎毫无反应。
    只有张振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门萨,始终没有迴避。
    “门萨代表,”他的声音响起,“我们明白你们的诉求。星尘计划是全人类的事业,我们感谢贵方的每一份贡献。”
    他停顿了一下。
    “但是。”他的语气变了,“当下,我们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危机。窥探计划涉及大量机密和资源调度,必须集中指挥决策。过度分散只会增加风险,这是客观事实。”
    “全部信息都会在合適的时机共享,”张振华的目光扫过全场,“合理的集体决策也是理所当然。但在此之前,我们需要保持团结,以及必要的集中。”
    其他几个大国的代表对此毫无表示。
    门萨代表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坐了下去,脸上残留著一丝失望。
    张振华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
    “既然方向已定,我提议將这项行动正式命名为『窥探计划』。”
    他示意工作人员:“准备投票表决。”
    每个代表面前的屏幕上弹出表决界面,只有“同意”“反对”“弃权”三个选项。中央同步显示出了动態计票板,列出所有参与表决的主要国家或联盟代表。
    会议室又安静下来。
    刘默看著代表们纷纷在屏幕上轻点。大部分主要国家代表几乎没犹豫,代表“同意”的绿灯迅速亮起。美国、英国、俄罗斯、法国、德国……
    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快,刘默注意到日本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似乎在权衡什么,但短暂思考后,他还是选了“同意”。
    只剩那位刚才提问的门萨,犹豫再三后,他最终按下了“弃权”。
    计票板上,绿色的“同意”占了绝大多数,没有红色的“反对”,只有一个黄色的“弃权”显得有些突兀,但不影响结果,甚至没人在意这点小小的不和谐。
    “表决通过。”张振华宣布结果,“今天就此散会,明天早六点后处置下一轮决议。”
    旷日持久的会议终於暂时结束了。
    刘默知道他本该鬆口气,但他的注意力已经无法集中了。
    他只是盯著会议桌中央那片空白,他反覆注视的空白,回想著米勒刚才的质问,回想起艾斯德斯的马,又回想起那艘神秘的、刚好令人类尷尬无比的黑色飞船……
    这些细节在脑海里不断重复著。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想把那个从刚刚开始就隱约存在的反驳,把“那个办法”清楚地说出来,告诉自己它確实存在,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就像费马一样,相信脑海存在著某个至关重要的证明,却感觉它支离破碎,难以成形。
    或许,更大的可能是,也许它根本就不存在。
    人类真的没有退路吗?接下来的窥探,竭尽全力的窥探又能发现什么?另一条道路,还是另一根不存在的稻草?
    他想起自己之前的比喻,那该死的俄罗斯轮盘赌。
    如果我们不扣扳机,对方就会扣,所以我们別无选择。
    我们看得清弹膛里有几发子弹吗?
    我们逃得出这该死的赌局吗?
    他不知道。
    他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恐惧,仿佛站在一个巨大漩涡边缘,他不敢往下看,而是害怕自己隨时会被捲入。
    甚至——只是想要逃离。
    不管接下来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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