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如同无形的銼刀,刮擦著浙江號航母观察廊桥冰冷的金属格柵,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已是后半夜,天空被铅灰色的浓云严密遮盖,吝嗇地不肯透下一丝月光。远处的飞行甲板上,几盏作业灯的光柱艰难地刺破黑暗,在湿漉漉的、反射著油漆与金属光泽的甲板上投下几片惨澹的光斑,勉强勾勒出视野尽头的、一排排静静蛰伏的、模糊而狰狞的轮廓。
    空气里瀰漫著浓重的海腥味,混杂著航空煤油特有的浓烈气息,以及钢铁在潮湿环境下散发出的冰冷味道。
    下一刻,视线尽头,他看见了那架执行夜间起降测试的歼-36t。
    这只收敛了利爪、从高空猛扑而下的黑色巨鸟,伴隨著令人心悸的巨大轰鸣声,重重地砸在飞行甲板尽头。拦阻索在恐怖的拉力下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紧接著瞬间绷紧,强制性地、毫不留情地扼杀了战机的巨大动能。
    灼热的轮胎在潮湿的甲板上留下一道短暂的白烟,引擎喷口残留的橘红色热流在空气中蒸腾起一片翻滚的白雾,旋即被无处不在的海风吹散、吞噬。
    座舱盖向上弹开,一个年轻的身影敏捷地解开束带,跳下舷梯。他摘下头盔,脸上还残留著激烈运动后的红晕,抬头看到了廊桥上那个孤零零佇立的、几乎融入黑暗背景的身影,隔著呼啸的风声和引擎怠速的轰鸣,用力挥了挥手臂:
    “章舰!最后一架搞定了!你也早点休息,別老站这儿吹风了!有我们兄弟在,没什么好怕的!”
    没什么好怕的。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钢针,穿透肆虐的风声,精准地扎进章胥的耳膜,直抵他意识的最深处。他只是站在廊桥的阴影里,覆盖著军大衣的身躯纹丝不动,没有回应那年轻飞行员的挥手,只是望著那个骄傲的、对未来一无所知的背影,一路小跑著穿过灯光投射的区域,最终消失在舰岛投下的、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后面。
    没什么好怕的……
    因为他们一无所知。
    他们不知道那艘悬停在遥远拉格朗日点、如同一块宇宙疤痕的黑色飞船意味著什么;不知道那封人类曾经引以为傲的使者——“信使”號在覆灭前传回的绝笔,是怎样冰冷彻骨的绝望;不知道那些他们此刻引以为傲的第六代战机,在那些来自深空、超乎想像的怪物面前,可能远比孩童手中的纸飞机还要脆弱。
    海风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更加凛冽刺骨,吹得他裸露在外的脸颊阵阵发麻。飞行员那充满朝气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残留,却与他脑海深处另一个苍老、沉稳的声音奇异地重叠交织。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洒满金色阳光的房间里。
    ---
    红木办公桌被打磨得光可鑑人。空气中瀰漫著海风的咸味,老人穿著洁白的夏常服,肩上的將星反射著光芒,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正注视著他。
    “浙江舰那边,最近怎么样?”老人呷了口茶。
    “报告首长,”他听见自己那激昂坚决回答,腰背挺得笔直,“『浙江』目前状態良好,各项测试均按计划推进。”
    “嗯,很好。外面有些人,对『浙江』还是有些看法的……比不上人家一步到位的核动力航母。”
    “首长,『浙江』是艘好船。不能脱离实际需求去追求所谓的『终极指標』。”那时的他,语气是何等的篤定,眼神是何等的坚定,对脚下的道路充满了务实的自信。
    老人眼中闪过讚许的光芒。“说得好。务实,清醒。但是,时代在变……会不会出现一些我们现在难以想像的、非对称的威胁?比如,来自更高,更远,甚至来自我们认知之外的力量?”
    来自更高,更远……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但技术之外,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人,是我们海军官兵的意志、信仰和决心。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多么不可思议的威胁,只要我们有敢於牺牲、敢於亮剑的精神,有保家卫国的信念,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现在想来,那番话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多么的盲目自信,简直像一个……幼稚的笑话。
    老人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抚摸著相框里那个穿著老式海军军装、笑容灿烂的年轻人。“你父亲是个好兵。用生命践行了军人的誓言。”
    “你靠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即將成为共和国最新航母的舰长。这是无上的光荣,也是你应得的。”
    “但是,”老人的语气变得异常郑重,“现在,国家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你。”
    “这个任务,关係到我们的最高利益。”老人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敲在章胥心上,“它需要你放弃眼前的光荣,放弃你为之奋斗了半生的梦想,去一个……你完全不了解但需要你的领域,面对你无法想像的挑战和风险,甚至,可能需要你做出我们都不愿看到的牺牲……”
    他记得自己心臟剧烈的跳动,记得那近在咫尺的梦想,记得父亲牺牲时的场景,记得入伍时面向旗帜许下的誓言。
    “我服从命令。”他听见自己毫不犹豫的声音,斩钉截铁。
    老人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若有若无的嘆息。
    然后是那个暮色四合的码头,巨大的浙江舰如同沉默的巨兽,在探照灯下投下肃穆、沉重的阴影。
    “章胥,”老人最后用力拍著他的肩膀,声音在萧瑟的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国家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了。”
    国家的未来,交给我们了。
    可未来……在哪里?
    ---
    “前辈?”
    一道清脆的声音將章胥从翻腾的回忆中猛地拽了出来。他剧烈地喘息著,仿佛刚经歷了一场溺水般的窒息。
    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打在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抬起头,在痛苦中有些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他看到诸葛欣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肩头和束起的发梢沾染著细密的雨珠。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几乎毫无察觉。
    这个像猫一样神秘的女孩,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消失,带著那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却让他总是看不穿她的那层看似温柔的偽装。
    他没有回应她的称呼,甚至没有在意自己刚才可能失態的喘息,而是直入主题:
    “结果出来了吗?”
    诸葛欣荣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只是在確认他是否已经回过神来。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同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
    她走近一步,声音在空旷的廊桥和呼啸的海风中显得异常清晰,甚至近乎带著一种冷漠的公事公办:
    “驳回了。”
    只有三个字,但章胥知道她在说什么。
    关於他再次执行认知封锁的申请。
    没有理由,没有解释,它看似没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涟漪,却瞬间击碎了章胥內心最后一点残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侥倖。
    “驳回?!”他猛地直起身,胸膛止不住地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几乎是在低吼,“理由呢?!他们为什么驳回?!连个理由都不给吗?!”
    他向前逼近一步,带著一种近乎失控的愤怒和无法言说的痛苦,將积压了无数个日夜、几乎要將他吞噬的煎熬,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你们根本不明白!不明白我每天站在这里,看著那些飞行员,听著他们討论怎么用这堆破铜烂铁去打贏一场他们根本不知道真相的战爭,是什么感觉!这艘船!浙江號!它跟『崑崙』比算什么?!跟地底下那些怪物比起来,它连一坨像样的、能当靶子的废铁都算不上!”
    他指著身后那片在黑暗中若隱若现、停满了崭新战机的甲板,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那些小伙子!二十出头,最好的年纪,把命交给我!他们晚上睡觉都可能梦见开著歼36去炸飞美国佬!去保家卫国!他们相信这艘船,相信我,相信我们能打贏,相信我们一定能贏!可我知道——
    我知道那个悬在头顶的黑盘子是什么鬼东西!我知道『信使』號是怎么覆灭的!我知道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很可能!不,压根就是一场用生命堆砌起来的、註定要被碾碎的的、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在空旷的平台上迴荡,只是在最后关头又被硬生生压住,试图不被其他人听见:
    “如果,如果这是战略需要,如果这是命令——需要我们用这艘船,用我们所有人的命,去当这个诱饵,去演一场戏给那群高高在上的『保存者』看——好!没问题,我第一个带头衝锋,死得其所!为了国家,为了给我们的火种爭取那一点点时间!”
    “但是!”他的声音猛地一转,那眼神看起来几乎是在恳求,“能不能让我——不带著这该死的『知情』去死?!我能不能像兄弟们一样,相信我们手中的傢伙就是希望,相信我们的牺牲能换来胜利?我只是想……像一个纯粹的军人一样,堂堂正正地去战斗,去迎接那个他妈的结局!而不是像个卑鄙无耻的骗子!一个懦夫!带著一群完全信任我的人,眼睁睁地看著他们斗志昂扬地冲向一个我早知道是万劫不復的火坑!这种痛苦,这种內疚,这种每天都在用刀子一刀一刀凌迟我的感觉,你们懂吗?”
    他猛地转头,死死地盯著诸葛欣荣,几乎是將最后的、撕心裂肺的质问吼在她的脸上:“你懂吗?诸葛少尉!啊?你告诉我!你们真的懂吗?!”
    诸葛欣荣没有后退,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她就像一座矗立在风暴中的礁石,任由章胥的怒火、痛苦和绝望如同实质般衝击著她。
    海风吹动著她额前湿漉漉的发梢,贴在她那柔和的、看起来总像在微笑的、却看不出心绪的脸颊上,她依然没有退却,似乎他即便竭尽全力也无法撼动。
    直到章胥因为近乎宣泄完毕,声音变得嘶哑不堪,身体也近乎脱力,几乎要站立不稳后,她才缓缓开口了。
    声音很轻。
    “说完了吗,前辈?”
    章胥的喘息声像是被瞬间掐断了。
    “如果您说完了,”诸葛欣荣的目光平静地迎向他燃烧的视线,“那么,听完您刚才这番话……说实话,我很失望。”
    “失望?!”章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感觉血液再次衝上头顶,眼前一阵阵发黑。
    “对,失望。”诸葛欣荣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眼神却骤然变得锐利起来,“我失望的不是您的痛苦和內疚,那是人之常情。而是,您面对这种痛苦的方式……竟然是遗忘,是逃避,是想躲回一种自欺欺人的『纯粹』和『乾净』里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前辈,您以为只有您一个人痛苦吗?!您以为只有您一个人在背负著秘密和谎言吗?!您以为您看到的黑暗就是全部了吗?您把整个『里世界』,把那些做出决策的人,都当成什么了?一群坐在地堡里、动动手指就能决定所有人命运、而自己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的冷血怪物吗?!”
    “我——”章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诸葛打断了。
    “那您告诉我!”她向前走了一步,原本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情绪波动,气势却丝毫不减,“决定派出『信使』號的时候,是谁在控制室里看了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是谁明知九死无生,却亲自把迟建军他们送上不归路,又和他做下约定的?是谁在信號中断后,还要去面对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烈属,去承担那份没法解释的责任?”
    “您以为那些批准『涌潮』,让您回到这里,开动这艘对保存者来说和『废铁』无异的航母,倾尽一切准备迟滯行动的『大人物』,他们心里就好受吗?!他们就不需要做那些撕心裂肺的权衡吗?他们就不需要在无数个同样糟糕的选项里,选择最不糟的那个吗?”
    她死死地盯著章胥:
    “您当初说出『我服从命令』,说出『不惜牺牲一切』的时候,您以为那『一切』仅仅是指您的生命和前途吗?!它难道不包括您的安寧、您的良知、您那点可怜的、想要在道德上独善其身的『乾净』吗?现在,当牺牲真的来临,当责任真的压在肩上,当痛苦真的如同跗骨之蛆一样折磨您的时候,您就想反悔了?就想把这一切都扔掉了?就想躲回那个『无知者无畏』的壳子里去?”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每一个字都重重敲打在章胥的心头。
    “如果遗忘就能解决问题,如果逃避就能带来救赎,那我们人类和那些只知道趋利避害的虫子有什么区別?我们之所以能在一次次毁灭中挣扎著走到今天,不是因为我们比別人更幸运,也不是因为我们比別人更聪明。恰恰是因为我们没有忘记!我们记住每一次战爭,每一次背叛,每一次牺牲,我们背负著这些记忆往前走,因为只有这样——”
    “我们才是人。我们这个愚蠢的、內斗的、自私自利、却又总能在最后关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文明,才能一次次从废墟里爬起来,一次次继续向前挣扎,而不是靠遗忘这一切!”
    “您想扔掉它?扔掉这份痛苦,扔掉这份责任?扔掉这份属於『知情者』的痛苦?扔掉这份定义了我们之所以为『人』的负担?前辈!”
    她最后的声音几乎是在逼问。
    “那您告诉我!您还剩下什么?”
    章胥迟迟没有回答。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剥开后的、无所遁形的真实。
    他像是被抽乾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沿著冰冷的金属栏杆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地坐在了湿漉漉的、沾满油污和雨水的甲板上。
    诸葛欣荣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烙铁般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將他所有试图用痛苦、內疚、甚至军人荣誉感来包裹的、那份想要逃避责任的脆弱核心,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无力反驳,甚至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他只是痛苦地將脸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著,发出压抑的、如同不成声的呜咽。
    冰冷的雨水和同样冰冷的、不知是羞愧还是醒悟的泪水混合在一起,顺著他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滴在脚下冰冷的、象徵著他曾无比珍视的荣耀、此刻却又如此难以释怀的钢铁甲板上。
    廊桥上再次陷入了死寂,只剩下呜咽的海风,细密的雨声,以及章胥那压抑不住的、近乎崩溃的喘息,在空旷的空间里低低迴荡。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这黑暗似乎要將廊桥上的一切彻底吞噬的时刻,远方的天空,厚重的云层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露出了一弯残月,清冷的光辉倾泻而下,在波涛微微起伏的海面上洒下破碎的、粼粼的银光。
    几乎就在月光出现的同时,东南方向,一道刺破黑暗的光柱准时出现。
    文昌站发射的长征火箭,拖著长长的、激烈燃烧的橘红色尾焰,在残月的清冷光辉和破晓前的朦朧天色映衬下,沉默著、又决绝地刺向无垠深空。
    这突如其来的景象瞬间攫住了廊桥上两人的注意力。
    章胥缓缓抬头,布满泪痕的脸上带著茫然,眼神空洞地望著那道光。
    诸葛欣荣也抬头望著那道光,两人看著它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壮丽的轨跡,看著它越升越高,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遥远的、闪烁的光点,带著人类最隱秘的决心和最微不足道的希望,消失在星辰大海的背景中。
    火箭的光芒彻底消失了。
    天空因它的离去而显得更加空旷,黑暗也更加深沉。
    然而,就在东方遥远的海平面尽头,一线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正顽强地渗透出来,在漆黑的幕布上撕开一道微小的裂口,预示著漫长黑夜的终结。
    那微弱的曙光正在地平线上聚集力量,试图驱散笼罩世界的阴霾。
    诸葛欣荣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带著黎明前寒意的、咸湿的空气。她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復了和往常无异的平静。
    她转向仍然坐在地上、似乎在这场剧烈衝击后经歷了某种艰难蜕变的章胥,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郑重地向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章胥抬起头,看著她伸出的手。那只手在微弱的、即將到来的晨曦中看起来白皙而有力。他又看了看远处那抹正在努力挣脱黑暗、逐渐扩散开来的微光。
    他伸出手,用袖子隨意地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痕,然后,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它。
    两人的手,在清冷寂静的、黎明前的微光中紧紧交握。
    诸葛欣荣看著章胥眼中重新燃起的、虽然依旧疲惫的光芒,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微笑,更像是对完成仪式的確认。
    “那,我们现在也算是……共犯了吧”
    她说得很轻,又好像在宣告一个既成的事实。
    章胥回握著她的手,也感受著自己肩上那份沉重到几乎要將他压垮、却又必须挺直脊樑去承担的,无可退却的重量,却感觉自己又多了些许支持下去的底气。
    或者说,无论如何都要挣扎到最后的决心。
    他看著远处正在逐渐被染上橘红色的天际线,低声回应,明明只说了一个词,却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意志:
    “是啊。”
    他们鬆开手,缓缓站起身,並肩站在廊桥上。如同两座沉默的、经歷风雨洗礼的雕像。
    海风依旧凛冽,但天空正在一寸寸地亮起来。远处的天空越来越亮,预示著新的一天已经无可阻挡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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