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逐云到底往外投了多少身外之身?
    这是个好问题, 而且除了奚逐云,没人知道答案。
    在他收回第四十七个身外之身时,岑无月肃然起敬:按照这个量, 将身外之身全都收回之后, 奚逐云板上钉钉地可以直接冲击飞升。
    可他偏偏为了净庭山, 将自己的神魂切成一片又一片, 奔波、消耗在净化灵脉上。
    若是这一切的努力其实都没有意义, 对他来说或许是个打击。
    因为他整个师门的人都死在了这“没有意义”当中, 岂非意味着他们的死本身就毫无意义?
    但岑无月其实不这么想。
    过去几千年, 修真界在宋观止的带领下确实走了一条歪路,也死了很多人。
    无情道的修士们想尽办法地“清心”“断情”,自欺欺人。
    譬如坐忘阵,它确实让修士们暂时“灵台清明”,但那些被强行抹去的情绪并不会凭空消失,而是散逸到空气中、与无处不在的灵气混合, 最后沉淀于灵脉内, 一步步凝成所谓的“恶念”“业障”。
    如若没有一代又一代净庭山人的出现、牺牲,灵脉或许早在岑无月下山之前就全数崩溃。
    那或许不止有一个灵墟,而是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灵墟,修真界也会与炼狱无异。
    不过像奚逐云这样的人,光是和他讲道理没有用,因为他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只是俗称的“想不开”。
    ——
    奚逐云一身饰品,又是个名人,无论修真的还是不修真的几乎都认识他。
    于是两人无论去到哪里, 都被一群人围着。
    走过几处城镇后, 奚逐云主动摘除身上饰品,又戴上岑无月送的白蛇面具, 这样便大大降低了被认出的概率。
    但是他忘了,如今岑无月也早不是从前那个低调的小修士。
    前来送礼攀关系的、试图讨些飞升经验的、双膝一跪磕头喊师父的、还有提刀上门就来挑战的……简直数不胜数。
    奚逐云看着看着,生出一丝疑惑:以岑无月不喜欢被人算计的性格,真的会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升后还刻意留下来、而不是去往上界吗?
    奚逐云疑惑,但奚逐云不问。
    他只会拐弯抹角地问岑无月:“接引梯后是什么?”
    “等你飞升了自然知道。”岑无月笑眯眯地就是不告诉他。
    奚逐云想知道的本来也不是第一个问题,他接着问:“等我飞升之后,也可以和你一样留在下界?”
    岑无月伸手触摸灵脉顶部漂浮的水蓝色灵气,让那些微凉的灵气流从她指缝间穿过:“只要你想,自然可以。”
    这些灵力仍旧携带着杂质,但对于飞升后的无垢之体来说,已经完全没有造成伤害的可能性。
    此时的岑无月甚至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彻底清洗一条灵脉,让它们在当下回归最澄澈的状态。
    岑无月并没有这么说过,可奚逐云见过她如同孩童玩水似的拨弄那些灵气,毫不费劲地将它们净化。
    ……事实上,奚逐云已经收到好几封传讯,隐晦地向他提到这件事,试探他的想法。
    总有人会觉得,岑无月拥有如今的力量,理所当然应该为了修真界做些什么——就像一代又一代的净庭山人那样。
    可岑无月并非此道中人,她并不热衷为素不相识的人牺牲、奉献。
    她和他不一样。
    奚逐云还在沉思,岑无月已经扭头好奇地问他:“你留在这里,是想要找出一条代替无情道的办法?”
    “……嗯。”奚逐云回过神来,诚实地说,“依赖净庭山并不是个好办法。”
    整个修真界的存亡,不应只由小部分人来肩负。
    “你有什么想法?”
    “或许……”奚逐云不太确定地措辞,“可以让人们互相帮助。一个伤心的人如果将心事对另一个人倾诉、得到安慰,应该就会变得不那么伤心?”
    岑无月笑了起来,她坏心眼地说:“可是有的人心中,倾诉只会让另外一个人跟着自己一起悲伤,反而伤心加倍了。”
    奚逐云愣了:“怎么会呢?”
    “人类就是很复杂的啦。”
    ——
    回收所有身外之身后,奚逐云思考再三,画了几份图纸。
    在公告天下、广招能人之前,他特地先将图纸给岑无月看了。
    岑无月看完,很顺手地就花一炷香时间捏出了个雏形来。
    奚逐云:“……”有时,他也会忘记岑无月还是当世第一的偃甲大师这件事。
    岑无月把玩着正好可以托在掌心的小塔:“你的想法是用这些塔来进行交流?”
    “并非真正的交流,”奚逐云解释道,“只是让过于满溢的情绪有机会得到缓冲与中和。缺乏勇气的人,或许可以去获取一点点他人的愤怒;幸福的人,可以献出一些快乐给痛苦的人;体会过他人绝望的人,也许会生出一些善良;原本心情郁结的人,感受他人的快乐之后可能也同样得到快乐……目前只是一个简陋的想法,还有很多漏洞需要想办法完善。”
    这也是他之后要广告天下的原因。
    岑无月抬眼,好奇心十足:“我们先试一下?”
    奚逐云的呼吸都停了。
    他都没来得及想到任何推脱的借口,岑无月已经把塔转向他:“来,分我点什么试试。”
    奚逐云深吸一口气,将手指搭上小塔。
    输点好的输点高兴的输点积极的……
    “唔。”岑无月说。
    奚逐云着火似的抽回了手,动作之快几乎发出一声音爆:“怎么了?”
    岑无月皱着眉细细体会半晌,深沉地分析:“你很焦虑很紧张,有些害怕忐忑……”
    ——好的、高兴的、积极的呢!?
    随着岑无月的讲述,奚逐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瞬间发烫,他难得强硬地抢走她手里小塔,起身快速道:“塔的设计果然还是太粗糙了,我再去改进一下!”
    岑无月笑得打跌,而奚逐云一门心思夺路而逃,逃的一路上莫名其妙都很开心。
    直到把自己重新关进房里,他看向掌中的小塔,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开心”是岑无月通过小塔传过来的。
    ……
    奚逐云面红耳赤地想:这样的传导实在太过亲密了,得改,必须得改。
    一个人的快乐如果共享给另一个人,那必然是变成双倍、更多倍的快乐。
    一个人的悲伤如果倾诉给另一个人,那也应当会变得更浅、逐渐消失。
    奚逐云如此坚信。
    ——
    塔的可行性得到岑无月的认可后,奚逐云只剩一个决定要做:是否要打开净庭山。
    不打开净庭山,他仍可以守着这座镜花水月;
    打开净庭山,他便将净庭山人早已在紫霄州之变中尽数牺牲这个真相公开。
    岑无月倒是不催他,她最近的乐趣是在钓鱼。
    ……净庭山的鱼简直像是为她而生,直钩无饵也会来。
    有时候,那些自由行动的魂偶还会主动靠近岑无月、与她交谈。
    即便知道这些并非真人,岑无月仍然和他们一个个聊得高高兴兴。
    说来也奇怪,魂偶们都很爱去找她。
    若是他们还活着,或许也真会如此。
    奚逐云安安静静地立了一刻钟,便见到岑无月身边围了四个魂偶、又在欢声笑语中钓上来三条鱼。
    看着看着,奚逐云也笑了起来,心中豁然开朗。
    紫霄州之变噩耗传来,他便被永远困在了那一天。
    几十年光阴流逝,他也是时候从那日走出来。
    ——
    奚逐云广邀、净庭山再开。
    这本身就已经是足够震撼的两个消息。
    加上正值修真界动荡之时,又有岑无月本人在净庭山坐镇——虽说她不在邀请函内,但谁不知道她就住在净庭山——几乎所有能来的人都来了。
    可以说这时候要是有人来净庭山把所有与会者都杀了,修真界将会青黄不接数百上千年。
    ……
    但是,谁又敢在飞升大能面前贸然动手呢。
    就算这位飞升的大能笑眯眯的、看起来脾气再好,那也不行啊。
    君不见之前自不量力去挑战她的都是什么下场?
    ——
    圣山大会,修真界众人艰难地得出一个初步的执行方案。
    随后,在奚逐云的坚持之下,又陆续纳入了凡人的意见。
    而要将这一座座巨塔制作出来、插入各地的灵脉,磨合运行,又是近百年的时光。
    这一过程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想着脚踏实地。
    有岑无月逗留在此,便难免有人想要借用她的力量,简单快捷地一蹴而就。
    不过反对的声音众多,也不止奚逐云一个,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奚逐云突然福至心灵:该离开了。
    ——
    岑无月飞升后的第一个十年,奚逐云忐忑,不知她何时会再度攀上接引梯。
    岑无月飞升后的第二个十年,奚逐云更加不安,只因他已经习惯每日都能见到她的时光。
    岑无月飞升后的第三个十年,奚逐云想尽办法寻找她与世间的牵绊。
    ……
    岑无月飞升后的第十个十年,奚逐云终于相信,自己也是她愿意逗留在此的理由之一。
    当五光十色、绚烂不可言说的接引梯出现时,奚逐云只是用手指轻轻碰触,便果断地拒绝了它。
    浮在一旁空中的岑无月问:“看都不看一眼啊?”
    “你还想留在下面玩的,不是吗?”奚逐云笑着向岑无月伸出手,“上面想必是个你觉得一点也不有趣的地方。”
    岑无月把手给他,仍旧满眼好奇:“那个不重要啦——你也该发现了吧?”
    奚逐云疑惑:“发现什么?”
    岑无月低头看看自己。
    奚逐云也跟着打量她,看着看着,他发觉有点不对劲:这人形好像也并非岑无月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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