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逐云送过岑无月两枚鳞片制作的护符。
    第一片在岑无月跃入灵脉后破碎;第二片在灵墟陡然暴动的那日破碎。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奚逐云都会选择第一时间赶去灵墟。
    于公,灵墟一旦失守,世间人会死得百不存一;更何况还有私情。
    只不过在赶到灵墟后, 奚逐云只见到谢还冲天的背影, 却没有找到岑无月的踪迹。
    这反倒叫奚逐云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岑无月为什么将灵符交给谢还, 但想必是有她的打算。
    奚逐云顿时安心许多, 投身灵墟枢纽, 全力净化恶念, 做好了牺牲于此的准备, 却发现情势其实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严重,似乎是有人在替他分担恶念的冲击。
    他分出神念向恶念流动的方向看去,便见到那只巨大的四不像动物正在风卷残云地吸入恶念。
    而这动物的背上站着个小小的人影。
    ……岑无月。
    要说奚逐云对岑无月是什么看法,那也属实很复杂。
    他既不想岑无月变成自己,又觉得她像自己,偶尔也会想不明白她为何能与他有着全然不同的心态。
    明明他们经历的是差不多的事情。
    倒衬得他软弱无用。
    ——
    那日谢还飞升之后, 奚逐云的所有身外之身都守在各条灵脉附近勘察, 生怕暴动再次发生。
    可不仅没有暴动,甚至每一条灵脉都显出一种近似慵懒的平静状态。
    就连之前因为失去压制、四处喷涌、进而融入了修真界每一寸空气的恶念,似乎都没有造成任何灾害。
    修士们还在紧张无措,但随遇而安的凡人们却已经飞快地恢复了从前的生活。
    数日后,太上门将宋观止的死讯公告天下,同时发出的,还有宋观止在这千年间的自书。
    她将自己的想法、做法、杀过的人都详细记录下来,简直如同是一道罪己诏。
    “几千年间根本无人飞升”这个真相几乎将所有人都砸晕了。
    随后, 胆大的修士们前去探查了那一日动静最大的几个地方。
    灵墟与鬼原都不复存在了;
    那九名“飞升”的修士尸体陆续被发现;
    谢还飞升后通过接引梯离开;
    唯有当时的第三人岑无月仍旧行踪不明, 大多人猜测她确实死在了宋观止的阵中。
    ……系列种种事情接连不断,等奚逐云回过神来时, 发现自己身上的黑色纹路都减少许多。
    作为圣山弟子,奚逐云仍旧是凡人们心中的圣人,但他已然敏锐地意识到一点:从今往后,他的职责可能要与从前单纯的“净化”不同了。
    又或许,“净化”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解决方法。
    “——你怎么会这么想?”岑无月诧异地问,“我觉得净庭山所做的事很了不起。”
    销声匿迹近一个月的她主动登净庭山拜访,这次没喊救命,但奚逐云还是为她开了门。
    ……应该说,他上次开了门后,没有将那权限收回过。
    “若将被压制千年的恶念释放也不会造成灾害,那不正说明过去‘压制’的做法是错误的吗?”奚逐云看得很明白。
    人的七情六欲就如同撒入泥土的种子,总会发芽、总会生长,无论怎么拼命压制,仍会从砖缝中挣扎着冒出头来。
    一味的压抑只能导致决堤。
    即,过去几千年修真界坚持的无情道、太上无相真君所代表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但至少过去这几千年,修真界活下来了。”岑无月道,“既然你已看清过往,现在便应该向前看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靠在廊边,外边的树摇晃着树枝,将浅鹅黄的花瓣都抖落到她身上。
    奚逐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棵树。
    ——这会儿可没有劲风。
    “比如说……”岑无月边笑边摘沾到脸上的花瓣,问,“考虑开山,收些新的弟子?当然,若是你准备改变净庭山的话。”
    改变?
    奚逐云不喜欢这个词语。
    但此时已经是不得不为。
    可打开净庭山便意味着奚逐云没有了将“师门众人”留在净庭山内的借口、意味着他不得不去面对某个几十年来都刻意视而不见的事实。
    ——
    奚逐云没有立刻下那个决定。
    他思来想去,不确定地向岑无月提议:“或许,在开山之前,我可以先下山看看。”
    “好的呀。”岑无月非常赞成。
    奚逐云安静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若你不介意的话,可否与我同行?”
    这下岑无月就没有马上答应了,她想了想才问:“你要去哪里?”
    “附近有灵脉的地方都可以,”奚逐云谨慎地说了一个很大的范围,“我会陆续收回身外之身,沿途观察灵脉的变化,之后再做决定。”
    “那倒是可以一起,”岑无月点头罢,又问,“大约要多少时间?”
    “……”奚逐云说,“或许数年,或许更久。……因为灵脉的变化有时很细微。”
    岑无月陷入思考。
    奚逐云稍稍等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开口问:“你之后有要办的事吗?飞升之后,哪怕拒绝接引梯,你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也有限?”
    “这倒没有,”岑无月眨眨眼睛,“那天我上去看了一眼,谢还跟我说哪怕过了梯子也随时可以再下来玩的呢。”
    奚逐云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是在想,如果我答应你的请求,那你也得答应我一点什么吧?”岑无月狡黠地问。
    奚逐云有些疑惑:“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会答应你。”
    他对她,只发出过一次请求。
    “是吗?”岑无月站起身,绕着他走了一圈,冷不丁地说,“那我想看看你。”
    奚逐云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听明白后强作镇定地问:“你不是正在看吗?”
    岑无月“哎”了一声,凑过来好奇地伸手摸他的脸侧与脖颈,指腹仔细地摩挲,像在找什么东西:“奚逐云,我都是飞升的人了,你不会真的觉得能瞒过我的眼睛吧?”
    “……”
    “而且那天我在灵墟都已经看见了诶,就是有点远没看清……”岑无月说着说着,手指一顿,“……啊。”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用手指抚过奚逐云颈侧浮现的一小片白鳞,表情很满意。
    被摸得发痒的奚逐云撇开视线。
    岑无月只是满意一小会儿,便连声催促:“还有呢还有呢?”
    “……不好看。”奚逐云说。
    岑无月根本不吃这套:“好不好看,由我来下评判。”
    奚逐云:“……”
    他并不以自己的原身为耻,只是不想她觉得不好看。
    ……
    ……但话又说回来了,谁能真的拒绝得了岑无月的那双眼睛呢?
    就算有,也肯定不是奚逐云。
    ——
    奚逐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件事。
    岑无月早在玄枢城就送过他白蛇面具。
    这很难不让奚逐云猜想:“你早就知道我非人类?”
    “也许只是你身上有那种气质呢?”岑无月无辜地反问,“比如说,你看我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顺着岑无月的提问,奚逐云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半晌才给出答案:“我看别物时会想到你,但看你的时候只会想到你。”
    岑无月愣了一下,随即笑倒在他身上。
    奚逐云收敛起她附近的鳞片,让它们服帖地铺平,像是一匹闪闪发光的柔软布料那样。
    可岑无月偏要逆着调戏那些干燥的鳞片,叫它们失去控制地稍稍立起来,呈现出锋锐的姿态。
    那滋味让奚逐云下意识地向内蜷缩身体,几乎把岑无月卷进去。
    但在途中,他又控制住条件反射的动作,小心地用尾巴将她翻出来、围到最中央。
    不知道为什么,岑无月笑个不停。
    但她什么也不明讲,只说:“哎呀,奚逐云。”
    ——
    总之,条件交换成功,岑无月和奚逐云的本体一道离开了净庭山。
    临走时,岑无月频频回头张望。
    奚逐云知道她在看什么:净庭山“同门们”并没有和上一次那样来送别。
    但岑无月若是已经能看穿他的原型,也必定能看穿“同门们”的本质。
    ……多少有些作弄调侃他的意思了。
    “上次,”岑无月意犹未尽地说,“净庭山的师兄师姐们送了我好多礼物呢。”
    奚逐云抿着嘴唇不接话。
    岑无月叹气:“可惜,差不多都用完了。”
    奚逐云的眉毛立刻皱起来:“那一日凶险至此?”
    “我师父常说,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岑无月说完,顿了顿,认真纠正道,“——但这么仔细一想,其实我没真挨过刀。”
    奚逐云站住脚步,片刻后调转方向:“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取些东西。”
    岑无月一把拉住他,好笑道:“拿什么?如今这个修真界没有能伤我的东西。”
    奚逐云的眉毛还没松开,就发现岑无月的注意力早已跑去另一个话题。
    她好奇地举起他的手,用脸贴了贴,纯然地发出疑问:“因为是蛇吗?你人形时的体温也很低诶。”
    奚逐云几乎一瞬就忘记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他张了张嘴,愣愣地说:“是。”
    “冬天是不是也会冬眠呀?”
    “不会。”
    “诶,真可惜。”
    “可惜……?”
    岑无月笑眯眯地牵着他往前走:“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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