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我有一位魔女朋友
    我被那个魔女骗了,她说她不会与天神教达成合作。
    —不,话不能这么说,她其实从没有向我承诺过这件事。
    她只是在不那么耐心地听完后,便用一堆零买下我的命,把我像一袋没人要的穀物,扔上这艘开往巴迪亚的破船。
    罗温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压抑住喉头涌上的噁心与绝望,快步离开满是陌生面孔的甲板。
    她像一只在猎犬环伺下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那间属干她的、味道不怎么喜人的狭小舱室里,再把自己重重地摔在硬邦邦的铺位上,用那床薄薄的、带著潮气的被子蒙住了头。
    虽然这间狭小憋闷的舱室会加剧她的晕船症状,但甲板上那些低沉的祷告声,只会带给她更加难以排解的痛苦。
    她听的很清楚,那些人不是在向父神或母神祷告,更无意理会传说中被父神任命掌管这片海域,却不太愿意管事的懒惰神只。
    不会听错的,他们是在向那所谓的天神祈祷,祈祷天神能赐予他们力量,让他们能够战胜那头盘踞在巴迪亚沙漠深处的强大龙王。
    龙王啊。
    罗温又想起了阿德莉。在遇到阿德莉之前,她还以为龙这种东西只是大人们用来骗小孩儿的鬼话,而之所以会有这般浅薄的见识,主要还是因为她出生於法兰中部一个相对闭塞的村子里,那儿已经有几百年,或者上千年没有诞生过一位魔女了。
    她的家乡,坐落於法兰中部那片广袤崎嶇的高原腹地。在那里,远古的火山早已沉寂,於漫长时光中化为一个个浑圆平缓的山丘,在绿野与荒原间温柔起伏,也为她的家乡屏蔽了外界的许多干扰。
    唯有偶然造访的流浪精灵,会以歌谣的形式诉说这些山丘年轻时的可怕模样。
    在罗温过去的回忆里,那个闭塞世界里的全部,便是村口那块被磨得光滑、供人歇脚的巨大岗岩,以及清晨被赶出羊圈时,那一片嘈杂咩叫、涌动著的、温暖而厚实的白色羊群。
    而对於村里的大多数人来说,此生最远的旅程,或许就是坐著村里那台吱嘎作响的老旧马车,去好远好远的镇上赶一次集。
    不难想像,在这般封闭又落后的环境里,人们的敬畏与恐惧都是何等的具体:偷食羊羔的狡猾野狼,一夜之间摧毁庄稼的猛烈冰雹,或是漫长得仿佛永无尽头的严酷寒冬..
    另外,天空固然广阔,但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天空就只是降下雨雪、洒下阳光的地方,当然了,它还可以是一块任由飞鸟掠过的幕布,可你若是它本是巨兽翱翔的舞台..
    这就叫人难以相信了。
    她的村子实在太小,也就几十户人家。若真有龙降临於此,那它就会像一头巨鯨误入了村口的池塘,哪怕不被挤死,终究也要被饿死。
    所以啊,当浑身泥浆的阿德莉第一次满不在乎地將那条比人还粗的龙腿扔在地上,命令罗温將它变成晚餐时,罗温只是呆呆地望著那覆满鳞片,散发著浓重血腥与臊气的大粗腿,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然而,这並不是梦。
    在阿德莉不耐烦的催促下,罗温使出浑身解数,用原本拿来防身的小刀,了数个小时,才艰难地剥开那坚韧如皮革的龙皮,开始细致地剔除那些腥味最重的白色筋膜,把自己能找到的所有野蒜和浆果捣碎,悉心抹匀,最后架在阿德莉用魔法点燃的的篝火上,小心翼翼地来回翻烤,如此折腾了半个晚上,才勉强將那条大粗腿变成了一顿勉强能够入口的晚餐。
    “真没想到——法兰居然还有你这样不问世事的乡巴佬。”
    阿德莉又扯下一大块肉,一边大嚼,一边用油腻的手指著罗温,语气里有种近乎嘲弄的感慨。
    “居然觉得龙不存在?天啊,我看还是我们魔女把你们这些凡人保护得太好了,好到你们都忘了,这世上到处都是想把你们当点心嚼了的大傢伙。呵,无怪我找你们多收一点保护费。”
    “不过说实话,我其实也是头一次遇到龙,不然也不会落得如此狼狈——这畜生真是阴的很,差点就被它得手了,幸好,我眼神更狠。”
    说完,阿德莉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又恶狠狠地撕下一块肉。
    可罗温看得清楚,她的眼里满是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恍惚,然而她不像罗温,即便感到迷茫与恐惧,她也不会在熟睡时呼喊妈妈。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被子下的黑暗里,罗温的思绪渐渐飘远。睡意与思念交织成一片朦朧的薄雾,將她包裹。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片她们藏身的林子里,看到了记忆中篝火旁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德莉——你还好吗?
    罗温在梦中轻声呼唤。
    篝火旁的阿德莉似乎听到了,她缓缓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却不再是记忆中的鲜活,而是蒙上了一层死寂的苍白。火焰的暖色从她身上褪去,她的身影变得有些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不,我不好。
    阿德莉的声音在风中消散。
    我被那头白狼吃掉了,但我並不为此后悔,只要你没事就好。
    不,不——不要!
    突如其来的噩梦令罗温猛地从铺位上弹坐起来,心臟狂跳著撞击胸膛,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冷汗浸透了她贴身的薄衣,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刚从冰冷的海水里捞出来一样。
    她大口地喘著气,眼前还残留著那头白色巨狼以利齿撕裂血肉的恐怖画面。
    噩梦——这只是场噩梦——
    罗温用手抚平那剧烈起伏的胸口,正想如此安慰自己,转眼便听到一阵压抑著怒火的交谈声,从舱门的缝隙中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
    谁在说话?
    该不会是那群天神教的信徒吧?
    罗温小心翼翼地贴在门后,屏息聆听。
    “——我还是想不通!明明我们的家还在法兰!可我们现在要去哪?巴迪亚?开什么玩笑!我们谁不是为了自己的家人,为了把那些长满鳞片的绿色畜生从我们的土地上赶出去,才选择加入天神教的吗?那些绿龙可都还没死光呢!”
    “小声点!你是想质疑教主的决断吗?”
    “他本就得不配位。”
    “不配吗?他可太配了。我们都晓得他得到了神启』,谁敢质疑,谁就要被那神启』吃得渣都不剩。”
    “少谈这个,他有没有被天神认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我们不主动站出来,难道要指望法兰那群养尊处优的魔女去阻止龙王吗?不,我们心里都清楚,魔女绝不可靠!
    等那头龙王吃光了巴迪亚,迟早有一天,它的爪子会伸到我们法兰的土地上!到了那时,我们所有人都会为此后悔终生!“
    这番大义凛然的话似乎让爭执暂停了片刻,但马上就有人针锋相对地提出:
    “说得真好听。可等我们真的死在了巴迪亚,那帮从伊斯巴尼亚来的老资歷怕不是要高兴得开宴会了。他们巴不得我们这些法兰本地人死光,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霸占我们家的田地,住进我们的房子。哎,过去我们替魔女和贵族挥舞锄头,而如今我们替他们挥舞锄头,要说唯一的不同,也就是我们不需要再求魔女保护我们,我们现在有能力保护我们自己。”
    话音落后,走廊一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罗温紧张得掩住口鼻,小心换了口气。
    很快又有人开口,声音里带著一种自嘲和无奈:“我想说,应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是为了离那个新教主远点,才主动搭上这艘船的吧?“
    “还有我。”另一个声音附和道,“他太残暴了,简直是人面兽心,我跟他合不来。”,“自他坐上那个位置开始,很多我以前熟悉的老面孔就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而去巴迪亚,至少不会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
    “要我说,大伙来都来了,再討论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难不成跳海里游回去吗?还不如想一想,今天由谁去给那个麻风病人送餐。总不能让我们的圣女天天干这种活吧?”
    “呃,我待会儿得去盯著那个叫伊玛诺的小鬼,叫他好好锻链,別总想著偷懒。”
    “,那今天我送,明天你送,就这么说定了。”
    “咦,等等——”
    片刻过后,走廊重新恢復了安静,可罗温的心却久久不得平静。
    麻风?
    这个词在她脑海中反覆迴响,刺激著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在她的家乡,麻风病被视为神只降下的最恶毒的诅咒,一旦沾染这个词汇,便意味著被所有人拋弃,被放逐到荒野,独自在绝望中腐烂,化为白骨。
    想到这,她深吸一口气,又马上將其吐了出来,好似闻到了那股诅咒的气味一般,继续捂起口鼻。
    又过一会儿,她终於鼓起勇气,准备去找船长旁敲侧击地询问此事。看在蒂芙尼给她开的那张大额支票的份上,再怎么不近人情的船长,都不大可能將她拒之门外。
    打定主意后,罗温沿著昏暗的通道,走上陡峭的梯级,重新回到了开阔的上甲板。
    甲板上,天神教的信徒们三三两两地散布在甲板各处,当然,有些人可能只是普普通通的船员,可现在的罗温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穿行於狼群中的羔羊,哪还有心思分辨这些呢?
    她低著头,加快脚步,双手紧紧攥著衣角,只希望能快点走到船尾的船长室门口。
    不幸中的万幸,中途有人叫住了她,而叫住她的人正好就是杰西卡。
    “你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杰西卡望著面前这位因过分晕船而不堪胜任的临时厨娘』,瞧见她神色不对,便赶紧把她带到船边,叫她把胃的苦水吐进海里。
    “麻——麻风——”罗温吐完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这船上究竟有没有载著一位可怕的麻风病人?
    “放轻鬆,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可怕。没错,那位病人確实在船上,但他从上船开始就被严格地隔离在底层的独立舱室里,不会有事的。为此我还特意请教过一些精灵,他们告诉我,只有长期、非常密切地生活在一起才有可能被传染这种疾病,並且我们中绝大多数人天生就对这种怪病拥有抵抗力。”
    “可——可是——你为什么放一个麻风病人上船?这根本——”
    “这个嘛—要知道不管是你,还是那位麻风病人,亦或者是——总之,这些都是那位蒂芙尼元老的安排。”
    杰西卡的回答让罗温一时愣住。
    “蒂芙尼——她——她骗了我。“罗温的声音里充满了迷惘和痛苦,“到底为什么,她到底为什么要和天神教合作?魔女和天神教之间不该是死敌吗?“
    “大概是因为那个沙漠之主吧。”杰西卡看著远处翻涌的波涛,咕噥道。
    “沙漠之主——”
    “我有一位魔女朋友,因此,出於我的私人感情与个人立场,我实在无法认同天神教迫害魔女的恶行,但他们敢於涉足巴迪亚的勇气,还是让我感到由衷地钦佩。我想,这份勇气足以让那些蜗居在圣都,整日醉生梦死的魔女们为之羞愧。”
    “我也——有一个魔女朋友。“”罗温闭上眼睛,“她人不坏,就是——太自以为是。
    不久前她还大言不惭地跟我讲,说她要一定要带我找到一个强壮健美,最好还屠过龙的美男子——完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仪式——”
    “—带著你?”杰西卡有些愕然。只有些。魔们在这面的观念总是异於常人,没什么好意外的。
    “是啊——我负责延续血脉,她负责用魔法保护这个家。”罗温苦苦一笑,“很荒唐,不是嘛?但我知道,这是因为她太渴望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了,所以才会对我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来——她是个从小就被父母拋弃的魔女。
    杰西卡不知作何回答,只得沉闷地嘆了口气。
    “我当时想了想,还是答应了她,因为我知道她眼光很高,而这世上又不可能有个强壮健美,並且还屠过龙的美男子能满足她的要求,这事儿最后肯定会不了了之—然而,就在我答应她后没多久,她就被天神教的人抓走了。“
    杰西卡张了张嘴,又默默地闭上了。她想说些什么,但看看罗温那悲伤的神情,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没法告诉罗温,所谓“屠过龙的健美男子”,可能真的存在。
    因为,她曾亲眼见过那人骑在龙背上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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