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索, 卷着浓烈的铁锈味。
    隔着三丈高的城墙,这是覃敬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本不该出生的儿子。
    在今日之前,“裴照野”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只是写在竹简木牍上的墨字, 从遥远的宛郡呈到他的案头, 他看着这三个字, 脑中只有条理清晰的利弊得失。
    直到此刻。
    他听着他的声音,感受着他的愤怒, 看着这个人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 甚至有可能在不久后终结他的性命。
    覃敬才似乎生出一种实感。
    是自己让他降生在这个世上, 是他亲自造出了这个怪物。
    这个怪物, 身上有一半流淌着他的血。
    “陛下诏令, 命清河公主回宫侍疾, 镇北将军裴照野将赤骊军移交征东将军覃戎, 听凭覃将军调令。”
    覃敬垂眸回望,嗓音静如长河。
    “如今尔等未得诏令,带着十万大军, 陈兵宣阳门外,欲叫开城门,难不成是与乌桓勾结, 假借援救雒阳之名, 实则逼宫篡位,行悖逆之举?”
    战场尚未清扫干净。
    断了臂的、伤了腿的,腹部被枪头挑开,肠子淌了一地塞不回去,伤兵们搀扶而行,听了这番话, 纷纷朝城墙上投去愤然目光。
    他们千里奔袭,一路急行军赶来援救,他们与乌桓勾结?
    裴照野怒急而笑。
    到了这种时候,他竟还要挣扎,还不肯放弃。
    后方的顾秉安捏了把汗。
    覃敬果然是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第一时间就咬死了他们最大的弱点。
    实话说,当覃戎选择带着二十万大军随郭夫人而去时,失去大军支援的雒阳就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所以临行前谢稽与他们反复强调,此刻他们的目标绝非攻城。
    而是让公主合法合理地掌控雒阳。
    每逢乱世,能率兵打进一国都城的农民军、乱臣、匪寇不胜枚举,但能打进去,不代表能长久地拥有它。
    得位要正,日后才不留隐患。
    道理谁都明白,然而明白了不代表办得到啊!
    现在宫中陛下的情况谁也不清楚,薛允一倒,禁军、武库,还有朝廷上的文臣势力,都掌控在覃敬手中。
    倘若覃敬真的下得了手,杀陛下,扶太子,闭门不开,他们仍然只能硬攻。
    没有上策,他们只有下策和下下策。
    骊珠缓缓走下战车。
    陆誉所率的玄甲卫队一分为二,她穿过他们,在裴照野的身旁站定,与城楼上的覃敬四目相对。
    你觉得我会怕是吗?
    你觉得,这次我还会瞻前顾后,谨小慎微对吗?
    覃敬啊覃敬。
    你身为尚书令,时常出入宫闱,看着我长大,我亦看着沈负在你们的庇护下长大。
    人活一世,谁不想快意恩仇,任性妄为?
    谁又天性就爱隐忍退避?
    得位不正就得位不正,那也不能让沈负登基为帝,让一切又重蹈前世覆辙!
    覃敬听见她开口,嗓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清软平和:
    “不必等他开门,覃家的门槛太烂,配不上我的驸马,裴照野,去把宣阳门踹开,我带你去公主府,去雒阳的宫室,去杀真正的乱臣贼子。”
    覃敬的面上终于泛起了难以遏制的波澜。
    伴随着这句话,裴照野戾气纵横的眉宇缓缓松开。
    她的嗓音如春风猎猎,吹过他心中的万壑千山,吹散积压在他心头的陈年积怨。
    虎口缓缓扣紧腰间刀柄,他昂首,呼出一口气,笑容恣意张扬:
    “末将——得令。”
    -
    博山炉吞吐着降真香的香雾。
    玉堂殿外的禁军在镇压宫中混乱,殿内香息游荡,一片寂静。
    “……朕已命罗丰去传话,让他们带回负儿,皇后,告诉我,到底是裴照野叛乱挟持了清河,还是清河自己率兵归来?”
    重病一场的明昭帝眼下乌青深重。
    这场病来势汹汹,几度性命垂危,医官冒死相告,此病乃丹毒所侵,陛下若想福泽万年,绝不能再继续服食丹药。
    明昭帝那时已昏沉沉说不出话,只下令召回清河公主,命罗丰和覃敬辅政。
    覃敬告诉他,洛北送来密报,赤骊军主帅裴照野诛杀薛允后,正秘密谋划,囚清河公主,以公主之名率三十万大军朝雒阳攻来。
    此话正戳中明昭帝的心事。
    自打骊珠创建流民军,让那个匪贼出身的裴照野做流民帅开始,他就怀疑这个人有一日会借他的麟儿上位。
    裴照野打的胜仗越多,他的恐惧就越深。
    必须要钳制他,绝不能放权太过,让他威望太高,不知谁才是豢养他的主人。
    他的麟儿就和她母亲一样天真善良,纤细脆弱,爱一个人就如春蚕到死丝方尽。
    那些男人,那些男人心中只有自己的权力,他们只会辜负她——
    “当然是那个裴照野挟持了公主。”
    坐在榻边,覃宣容捧着药碗,缓慢搅动着,递到明昭帝的面前。
    “他那么有本事,连雄踞绛州数十年的薛氏也能铲除,神勇无双,战无败绩,怎可能一直屈就于公主麾下?说到底,陛下当初就不该给公主那样的权柄,否则公主怎会遭这样的罪?”
    明昭帝一动不动,病容憔悴的脸上嵌着一双深目,犹可见年轻时的英俊神武。
    他冷冷审视着眼前的皇后,反手打翻了她的药碗。
    “那朕给了你封负儿为太子的权柄吗?覃宣容,你敢伪造诏令,好大的胆子,你们覃家好大的胆子!”
    覃宣容无言地打量着他。
    “伪造就伪造了,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覃宣容盯着他,冷冷道:
    “你只有负儿这么一个儿子,你不立他为太子,你还想立谁?”
    “贼妇,太子之位朕爱给谁给谁,岂由你说了算!”
    “老货,将死之人,真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陛下?乖乖退位让贤,下去找你心心念念的浣衣女吧!”
    两人对视两息。
    下一刻,花瓶乍破,帷幔撕裂,明昭帝猛扑上前要掐她的脖子,覃宣容亦不甘示弱,拔了凤钗就往他的眼珠上戳!
    罗丰不在,玉堂殿内的宫人早已被皇后命令遣退,一时竟无人阻拦。
    “——真是精彩。”
    门外忽而传来一个噙着笑的低沉嗓音。
    榻上面目扭曲的二人齐齐回头。
    “一国帝后,居然如同争夺家产的乡野夫妻一样,拳脚相向,破口大骂,什么天潢贵胄,我看也没高贵到哪儿去啊?”
    从门边传来的声音轻佻而戏谑,带着藏也藏不住的恶意。
    明昭帝病中乏力,强抵着覃宣容的手已是极限。
    大颗汗珠从他的额角滑下,他只能依稀看到一个玄甲红袍的军士朝他缓缓走来。
    他身上的装束……并非禁军。
    覃宣容怒声高喝:
    “你不是禁军,你是何人!”
    宽肩窄腰的高大男人靠墙而立,好似真的在村头看热闹一般。
    然而那身铁甲血痕犹在,一身杀伐场里走过的戾气,眼风更比刀刃更利,淡淡扫过,便如寒刃无声地抵在两人脖颈上。
    “我?我是来救你的好女婿啊。”
    裴照野语带玩味地说完,视线落向一旁的覃宣容。
    “皇后娘娘,您这簪子再戳下去,咱们陛下可真就没命了,赶紧收手吧。”
    明昭帝呼吸起伏,怒急而视。
    他就是裴照野!
    果然和他想象得一样,长得就像个狼子野心的枭雄!
    他就是用这副皮囊欺骗了他的麟儿,处心积虑地要谋夺沈家人的天下!
    “我不管你是何人!”覃宣容厉声道,“替我诛杀陛下,扶我儿登基,我封你做大将军,位同三公,权倾朝野!”
    裴照野抚掌大笑:“好好好,皇后出手如此阔绰,实在令人心动。”
    明昭帝额头因用力而青筋绷紧,面色赤红,胸中压着一口郁气,有血腥味涌了上来。
    乱臣贼子——
    统统都是乱臣贼子!
    倘若是在十年前,他年轻力壮之时,他非得提剑将这二人一并枭首不可!何至于被逼到如此狼狈落魄境地?
    到了此刻,明昭帝终于想起了骊珠的告诫。
    十三四岁的小少女伏在他的膝上,泪眼滂沱地恳求他:
    父皇,父皇,您不要做仙人好不好?
    骊珠已经没了娘亲,您还要骊珠失去父亲吗?
    他的麟儿……他没有保护好她的母亲,也没有保护好她。
    是他利欲熏心,既想要心爱之人在侧,又想要覃家忠心于他,允诺了覃家送女入宫之事。
    却没想到宓姜如此决绝,竟连最后几年也不肯施舍给他,毅然弃他而去。
    宓姜临死之前,对他别无二话,唯一嘱托,便是照顾好女儿。
    他是如何照顾女儿的?
    这么多年,他连自己都过得浑浑噩噩,到了此刻,才回光返照,想到要给女儿铺路。
    为时已晚!
    悔之莫及!
    不远处,那人低低笑道:
    “——我也很想应承皇后,不过,半个时辰前,太子殿下在朱雀大街上已被随行宫人绞杀,我欲匡扶明主,可惜来迟一步,恨不相逢未亡时啊。”
    覃宣容的手蓦然一松。
    明昭帝也怔怔失神。
    片刻寂静后,手握凤钗的女人从榻上而下,朝裴照野冲去:
    “你、说、什、么——不可能!负儿怎么可能会被宫人所杀!他们怎么敢杀当朝太子!这些卑贱的、只知道对主子摇尾巴的狗,他们怎么敢——”
    悬在半空的鎏金凤钗被一只粗粝宽大的手制住。
    裴照野居高临下,睥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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