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天明还有一刻, 雒阳城内月照长街,满城一片萧瑟冷清。
    空荡无人的朱雀大街上,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纵马狂奔的兵卒俯身夺过更夫手中更鼓, 敲响一连串急促锣声:
    “——乌桓骑兵已至宣阳门外!急征全城火油金汁!全城戒备!全城戒备!”
    灯火次第点燃, 推门声、喧哗声、脚步声、哭嚎声嘈嘈杂杂混作一团。
    雒阳二十四街火光游走, 一片混乱。
    雒阳宫内,卫尉杨琨率五百铁甲禁军, 护送尚书令覃敬一路往长秋宫而去。
    “尚书令大人, 门锁了。”
    覃敬抬起幽深冷目, 冷冷吐字:
    “那就把门劈开。”
    破门声响起的一刻, 内殿的覃皇后抱紧儿子的手臂一紧。
    殿外的月光映入。
    “覃敬, 你想对太子殿下做什么?”
    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 覃敬额角青筋一跳。
    “蠢货。”
    他吐字如冰, 砸在长秋宫冷肃的空气中,冻得她浑身寒毛倒竖。
    覃皇后双目如火,一字一顿:“你、放、肆——”
    “覃宣容, 你伪造诏令,在这个关键时候擅自封沈负为太子,到底是谁放肆?你和覃戎, 你们二人, 真是我的好弟妹啊。”
    “何来擅封!我儿身为嫡长子,太子之位本就他应得的!”
    覃宣容握紧扶手,鬓发间的鎏金凤钗剧烈碰撞,冷冰冰地打在沈负的额头上,凉得他一激灵。
    长身而立的中年男子朝她步步走来。
    “应得的?这天下没有什么应得的东西,你以为陛下为何会对清河公主视若珍宝?对宓姜念念不忘?却对你从始至终没有宠爱?”
    覃宣容胸口起伏, 怒火在她眼底翻涌蔓延。
    覃敬却好似视若无睹,语调残酷地继续道:
    “当年宓姜病重,她的病,原本还可以再拖延几年,却在得知你将会进宫的第三日突然离世——那时覃家上下都欢欣雀跃,认为是天意要送覃家一个皇后之位,前些年我才从医官口中得知,她是故意的。”
    “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忠贞不渝的君王?她故意死在陛下最爱她的那一年,死在色衰爱驰之前,让陛下今后每一次看到你,都会想到是覃家送你入宫,才逼死了他最爱的女人,如此,陛下才会加倍弥补清河公主。”
    他字句如刀,刀刀割在她心口。
    “一个浣衣女,尚且对君王之爱不信任至此,要以性命为女儿铺路,你自诩高贵聪明,却只想着如何压一个死人一头,将局面弄到如此地步——”
    覃宣容忍无可忍:“你闭嘴!”
    覃敬却比她声音更狠厉。
    “没有覃戎和赤骊军的兵力,此刻能压制清河公主的唯有陛下!你这个时候立沈负为太子,雒阳城里连孩童妇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岂非正好给了清河公主清君侧的借口!”
    这时候立太子,她怎么不直接让沈负登基!
    覃敬冷冽如刀的视线从沈负身上扫过。
    “禁卫军正在城外作战,你既已经封负儿为太子,他就必须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出现在城墙上督战立威,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覃宣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负儿才九岁!你想做什么!”
    “清河公主也不过十七岁,还是个女子,已能亲征守城!”
    覃敬上前,将嚎啕大哭的沈负拽出母亲的怀抱,他眼中有极其不耐的神色,沉声道:
    “太子平日不是最爱玩弓弩吗?此刻城墙上箭发如雨,将士们正在替太子守卫你的国家,你的城池,你只需要站在那里,城下的将士便会为太子粉身碎骨。”
    沈负:“母亲!母亲!”
    覃宣容跌跌撞撞而下。
    “把皇后架走!”
    天色未明,宣阳城门外的将士们在混沌白雾中鏖战,久未经战的禁卫军在乌桓兵凶猛的进攻下陷入僵局。
    女墙后,沈负在啜泣,覃敬肃然而立。
    卫尉杨琨拨开军士上前道:
    “尚书令大人!这些乌桓兵里面有北越的谋士,他们用俘虏填壕,消耗我们的箭矢,投石机也正在往前线推,咱们的人拦不住,援军何时能到!”
    武库已经空了,京师内外所有将士都在今夜出动。
    然而,在这些善战的骑兵部队面前,步兵完全处于劣势。
    物资贫乏的秋日让乌桓兵成了彻头彻尾的赌徒。
    他们抛弃辎重,是一把插入中原腹地的长槊,要么将南雍开膛破肚,要么他们自己被折断沙场。
    援兵在何处?
    覃戎身在边境,皇后在长秋宫内大发雷霆,身旁新立的太子抖如筛糠。
    战鼓如雷,急促中透着后继无力的疲乏。
    覃敬朝着地平线远处的层峦叠嶂望去,已有了一种预感。
    大地震颤,砂石微微扑腾,东边的日出喷涌而出时,宣阳城外闭门死战的将士们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是援军还是敌军?
    九岁的沈负瞪大眼,看着数千人的前锋如黑潮涌向雒阳。
    旌旗猎猎,匹马当先的玄甲将军长枪未出,先从副将手中夺下赤骊军的军旗。
    长臂如满弓绷紧,随着一身高喝,尘土飞扬,裴照野将赤骊军的军旗横插送入千人敌阵之中!
    “大雍清河公主麾下赤骊军奉诏讨贼!三十万神兵至,蛮贼速降!”
    此雷霆之声伴着头颅坠地的闷响传来,晨雾散去,天光大亮。
    郑丹朱的左翼弓阵围杀着突围敌军,吴炎在右翼率步兵稳步压制。
    前方敌阵中,那人手中的长槊如绞肉,杀得残肢乱飞,煞神般不可阻挡,瞬间冲乱了乌桓兵的阵型。
    ——裴照野是沈骊珠放出来的恶虎。
    乌桓兵的骑兵优势在围杀中土崩瓦解,一寸寸被消耗吞噬。
    宣阳城外的将士扯开了嗓子:
    “援军来了——”
    “赤骊军到了!”
    此起彼伏的喊声如浪潮,在兵戈交接声里,有军士满面涕泪,悲喜交加地提刀朝敌人压去。
    沈负怔怔看着那个神武非凡的将军,目光扫过数千先锋,落在后方战车上。
    她仍穿着那一日的赤金裙袍,端坐在一辆玄铁战车上,两百名重甲军士护卫在她周身,阵型整齐得没有分毫偏移。
    那个人。
    那道身影。
    “沈……沈骊珠……”
    沈负面色大变,立刻转头揪住覃敬的衣袖,大喊道:
    “不能让她进来!舅舅!快拦住她!她会杀了我的!”
    赤骊军的军旗在朝阳下如烈火燃烧。
    这把火当日渡洛水而出,一路烧遍洛北,烧光了贪蠹贿虫,野心叛臣,如今也要乘着这场秋风烧回雒阳。
    城下血肉横飞,卷起腥风,吹动覃敬身上的文臣袍袖。
    一个是蛮贼血脉,一个是王朝公主,两个本该被朝堂政权放逐之人,此刻以力挽狂澜的姿态,重新回到了权利中央。
    “……尚……尚书令大人……陛下传召,要见太子殿下……”
    有几名宫女和宦官登上城楼,颤颤巍巍前来要人。
    沈负早就想退了,此刻满眼恳切地望向覃敬。
    “舅舅……我能……”
    覃敬头也不回:
    “去吧,不必再上来了,今后都不必再上来了。”
    京师的兵马守不住雒阳,什么名头、礼法,都不可能阻拦一个来营救国都的公主。
    大势已去。
    沈负如蒙大赦,只是临走前还不忘告诫城墙上的军士们:
    “你们不许放清河公主入城!谁敢放她进来,本太子就杀了谁!听见了吗!”
    军士们鸦雀无声,无人反驳,然而心中却只将他的话当做无知孩童的玩笑话。
    太子?
    赤骊军连这些差点攻破雒阳的乌桓兵都能顷刻歼灭,此刻清河公主想要入雒阳,连陛下亲临也阻拦不了,太子发话有什么用?
    那几个宫女和宦官不知形式,面面相觑。
    不放清河公主入城?
    太子真的会一直做太子,日后他们还要在太子手下求生吗?
    沈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宫人的神色,应该说,在他眼里从未将他们当做活人,不过是应声听话的虫子罢了。
    他脚步轻快地随宫人们离开。
    战事午时方定,此战枭首近五千,宣阳城外的泥土里浸满鲜血,这是象征新生的血。
    那个浑身仿佛被血泼过的身影,在尸骸中摇晃站定。
    他摘下头上血色暗沉的兜鍪,发梢过短而锋利,浸满汗和血水。
    秋风扫过,他抬起头,漆眸深如血海。
    “开门。”
    城上一片萧索死寂,所有人都在焦急等待着覃敬发话。
    后方战车上,骊珠静静扶着车沿,没有出声,任由他恣意妄为。
    她知道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从他十四岁至雒阳求助无门,受穿舌之辱,到红叶寨被人设局遇袭,多年兄弟差点一夕间因他而尸骨无存。
    他可以放过覃珣,因为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也可以放过薛道蓉,这个人原本与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是有人将他们变成了恨海里的困兽,要你死我活地争斗。
    他没有忘记舌上的血债,他知道要向谁去讨。
    裴照野深吸一口气。
    “覃——敬——”
    胸腔灌满空气,他剑眉压眼,英俊面庞一瞬扭曲如恶鬼。
    “老狗!滚下来给老子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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