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那几名莽汉看傻了眼。
    这娇娘子路上连看见一条蛇都吓得连滚带爬, 对面那男子猿臂狼腰,看上去能把她活撕了,她却敢朝人家扔泥巴!
    军营里的这些军士兵卒也纷纷投来瞩目。
    原本的雁山流民军早已打散编制,与洛北收编的军队重新组建, 因此军中识得骊珠模样的人并不多。
    他们比那几个莽汉还要震惊。
    裴将军年纪虽轻, 平日也谈笑阔达, 但在军中向来军纪严明,雷厉风行, 并不会让人宽和好欺。
    哪儿来的小娘子, 胆子这么大?
    眼看着裴照野抹了抹脸上的泥, 大步流星朝她而去, 那几个一路护送骊珠的莽汉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
    不会揍她一拳吧!
    下一刻, 一双足矣覆住她头颅的手落在了骊珠面庞上。
    裴照野动作极轻, 一点点蹭掉她脸上的灰土, 露出一张皎白莹润的怒容。
    他弯下腰,浓黑眼瞳不错眼地盯着她。
    身上的衣裙已经完全瞧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沾着干泥, 一缕缕打结,就连分别时还柔软丰润的颊肉,此刻也不知所踪——简直瘦成一把骨头。
    只剩一双黑润的杏儿眼一如往昔, 小狗似的澄澈明亮。
    骊珠迎上他过于灼热的视线, 愣了愣,莫名偃旗息鼓。
    “……你怎么都不刮胡子?这么邋遢。”乍一看,骊珠都差点没认出他。
    她还嫌别人邋遢呢。
    他嗓音喑哑:“公主才是,怎么变成小叫花子了?”
    平宁郡已数日没下雨,她是故意没洗掉自己这一身污泥。
    明明平日不换寝衣都不许他坐她的榻。
    这几日她吃的什么?住在何处?
    脸颊旁好像有些许擦伤,那身上呢?
    她当日是从断崖边失足跌落, 哪怕福大命大没伤筋动骨,也少不了皮外伤,偏偏又连脸都不敢洗干净……
    骊珠瞪眼:“你笑话我?”
    裴照野没有如往常那样,说什么似是而非的玩笑话,手背上的筋腱紧绷如弓弦,指腹替她擦拭的力道却很轻。
    覃珣远远瞧着,没有上前,转头对旁边的军士道:
    “传话给你们的校尉,清河公主已经找到,可以收兵回营了,另外,去准备热水和干净衣物,再请军中的医师来替公主诊治。”
    那几名护送骊珠的莽汉上前,刚好听到这一句,面露愕然之色。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不是亲征战场的巾帼豪杰?
    怎么变成个泥猴子了?
    “这几位就是护送公主回来的好汉吧?”
    闻讯赶来的顾秉安弄清了情况,对这几位满眼感激,恭敬道:
    “诸位立下大功,公主和将军必有重赏,连日奔波,且先随我去帐中修整一番吧。”
    几人怔怔随顾秉安离开。
    骊珠回过神来,想起正事,忙拨开裴照野在她脸上蹭来蹭去的手,攥着他的手腕道:
    “我有要紧事要同你说。”
    裴照野定定看她:“正好,我也有桩要紧事——但在这之前,先吃点东西,沐浴修整之后再谈。”
    他语气不容置疑,推着她就往军帐内去。
    骊珠眉心轻蹙,眼含焦急:
    “可我要说的事很重要……”
    “放心,我这件事更重要,但再重要也比不过公主的身体。”
    骊珠怀里还揣着刻着乌桓记号的树皮。
    上面的标记她看不懂,只好用这种方法带回来,她这一路都惦记着这件事,着急想给他辨认。
    但当吃食端上食案,骊珠瞬间眼睛都直了。
    她把那些树皮往裴照野怀里一塞,火速冲向食案,开始风卷残云。
    ……这回看着更像小叫花子了。
    裴照野从她身上收回视线,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标记上。
    看了一会儿,他拢起眉。
    “公主是在何处见到这些标记的?”
    骊珠吞咽了一下,简单地将来龙去脉和他说了一遍。
    说完又继续低头往嘴里塞肉。
    几块树皮的记号虽传递不了太多信息,但连起来,就是一套完整的军令。
    汇合、驻兵、撤离、向南行进。
    这些乌桓兵已经离开温陵,向南方腹地深入。
    裴照野将这其中的意思告诉骊珠,神色极冷:
    “薛家人还是死得太容易了,这些乌桓兵出现在薛怀芳大营的附近,明摆着就是薛家人占据洛北边境时放进来的。”
    骊珠迅速吃光了第一碗饭。
    还没等她开口,裴照野已经盛好第二碗,抓着碗沿递给她。
    骊珠连说谢谢都顾不上,立刻继续捧起第二碗吃。
    “……只不过他们对薛家没有忠诚,见薛家兵败,就立刻抛弃了薛家,所以没有与你们正面对上。”
    不对啊。
    骊珠风卷残云之中不忘顺着他的话思索。
    前世的薛家并未与乌桓有任何牵扯,为何这一世会多出来这样的变数?
    想了想,骊珠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前世没有流民军的参与,只有覃戎与薛允相抗。
    战事前期,薛允连连大胜,足有一年多的时间,覃戎都在吃败仗,这种情况下,薛允认定自己胜券在握,当然不会寻求外援。
    但这一世局势不同,朝廷多了一股流民军,薛允自然也会想到请乌桓兵。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都还没来得及为这一世提前终结薛氏叛乱而高兴,紧接着就要为下一场有可能到来的战事提心吊胆。
    骊珠张了张嘴。
    “别着急,先等各地的军报。”
    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裴照野曲着长腿,俯身一边替她擦嘴,一边道:
    “如今整个南雍的大军都压在了洛北三州,他们人越多,行踪暴露得越快,赤骊军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歼灭他们并不难。”
    骊珠点点头:“可是覃戎那边……”
    “骊珠。”
    裴照野缓缓将她的身体扳正。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骊珠刚勉强填饱肚子,脑子有些发懵,看上去毫无防备的模样,裴照野眸色很黑地望入她眼底。
    “宫里派中书令到温陵传诏,称陛下病重,召你回宫,诏令中还说,封覃戎为大将军,要你将赤骊军交给覃戎。”
    骊珠瞳仁缩紧。
    父皇多年服用丹药,身体的确不算好。
    但距离父皇病重尚有五年时间,这也是她敢离开雒阳的原因——可现在诏令却说,父皇病重!
    是覃敬。
    雒阳宫中已有宫变!
    裴照野握紧她冰凉的手,继续道:
    “覃戎过几日就会抵达温陵,如今你手中,加上降兵,共有三十万大军,覃戎有二十万,在他抵达之前,你需要做出抉择,交,还是不交。”
    交出赤骊军,沈负继位就是铁板钉钉的事。
    不交,这道诏令至少明面上是由明昭帝所下,她若抗旨不遵,顷刻就会被打成拥兵造反的公主,战火很快就会再度掀起。
    骊珠的心悠悠沉在黑暗的湖水中。
    覃家兄弟二人,一个近在中枢掌控朝局,一个远在地方手握重兵。
    明昭帝自南迁至雒阳,利用宦官、地方世族、外戚,取得恐怖平衡,令南雍朝廷在南方站稳脚跟。
    但局势没有永恒的平衡。
    在赤骊军平定薛氏叛乱,骊珠掌握洛北十四郡之时,平衡不再,局面动摇,棋盘上的棋子将重新排布。
    骊珠却只是喃喃道:
    “……可霍凌死期将至,北越即将大军压境,南雍怎可再有内斗?”
    前世的南雍,并非打不过北越。
    只是内斗耗尽了民力,财力,勉强征召而来的军队尽是十几岁的少年和六七十岁的老翁,如何与北越相抗?
    也就是这一年,这一败。
    南雍不得不开始向北越交纳岁币,太傅阻拦无果,面朝燕都绝食而亡。
    她重生至今,努力至今,就是为了改变这场战役的结果,,岂能本末倒置,让自己成为挑起内战的源头?
    覃戎不可能交出兵权。
    他不会相信北越南下在即,南雍一旦战败,之后数年,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只有她来退让。
    只要她肯退让,南雍这一战,或许就不会败。
    想到这里,骊珠看向裴照野的眼中顿时盈满眼泪。
    她不怕委屈,不怕窝囊,只要能达成目的,让她怎么退让都无妨。
    可她怎么能让裴照野跟她一起退?
    是她让裴照野弃匪从军,是她告诉他,她会让他做大将军,当大英雄。
    他为她衔命死战,为她冒矢石,赴汤火,为她一刀一枪打下洛北十四郡,将三十万大军送到她手中。
    如此忠义良将,岂能辜负?
    更何况,她不只是他的主公,更是他的妻子。
    覃戎覃敬二人与他血海深仇,她心知肚明,要让他将自己的心血交付给仇人,和在他的心口割肉有什么区别?
    裴照野迎上她的目光。
    那双眼睁得很大,眸子水汪汪的,眼泪却没有一滴是为她自己而流。
    裴照野整颗心都像被人攥紧。
    他将她手里的碗放下,很自然地岔开话题。
    “……这碗吃完就别吃了,你吃得太快,饿极了不知道饱,再吃下去人受不住,缓一缓,要是还饿,待会儿再让人给你送。”
    又张开双臂,对骊珠道:
    “抱一下。”
    骊珠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
    此刻帐中无人,阔别大半年的时间,裴照野终于如愿以偿地将她拥入怀中。
    她道:“……他们都说我又脏又馊,你忍一忍,等热水烧好我就去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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