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有雷鸣隐动, 暮色四合时,天空倾下一场秋日暴雨。
    薛怀芳欲水灌温陵的传闻,早已在温陵城内传开,这场雨下得又大又急, 人心如城墙上的旌旗, 在风雨中飘扬欲坠。
    谢稽和几位世族家主在城墙上观战。
    三千守备军出城, 余下守城的军士不足两百。
    豪族的家丁,庄上的佃户, 有一个算一个, 全都被动员起来, 乱中有序地穿行在暴雨中。
    ——倘若公主兵败, 他们需要为有可能到来的攻城战做准备。
    但所有人都清楚, 真到了需要守城的地步, 这两百军士加上三四百民兵, 根本没有守城之力。
    公主败,温陵失。
    屠城之祸尽在眼前。
    谢稽身披蓑衣,在风雨中无声远眺。
    实话说, 他从未将清河公主视为理想的君主,不过是时无英雄,若想要挽大厦之将倾,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但就在昨夜, 公主府内属官已经备好辎重,等着裴将军归来接应他们向清河郡转移时。
    那位一贯温吞的公主却抬起头,有些紧张,但却目光坚定地对众人道:
    她没有下令召赤骊军回援。
    他们会自己打赢这一仗。
    谢稽很难形容自己那一瞬的感觉。
    他在心潮激荡中受到一种奇异的感召,仿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反复提醒他——
    就是她了。
    大雍两百年国祚,中兴之望, 皆系于她身。
    “公主亲征,大败滦水畔五千军士!水灌之祸已解!守备军第三曲屯长刘胜,押送敌军降将十人,开城纳降!开城纳降!”
    暴雨如注,传来一道犹如天籁的声音。
    所有人纷纷涌向女墙。
    又有马蹄声紧随其后而来。
    “报——敌军听闻清河公主亲征,军心溃散,陆校尉集结两千兵马合围敌军,与主将阵前交锋二十余回合,斩于马下,敌阵大乱,陆校尉一人持枪入阵,已将薛怀芳及其谋士枭首!”
    枭首!
    大胜!
    城墙上轰然震动,众人在雨中大喜大泣。
    唯有谢稽还能保持镇定,他挥手命人打开城门,又问:
    “公主何在!”
    刘胜道:“谢公放心,公主就在河道边上的密林中,谢公可速速派人前去接应!”
    夜色漆黑,战事在暴雨中平息。
    但陆誉却并未腾出手来。
    暴雨令河道水位暴涨,他带着守备军忙着移开堵塞河道的巨石。
    投降的薛家军需要缴械,收押,以免又生乱事。
    直到子时,陆誉和城内的谢稽等人才终于收到消息——
    仗是打赢了,但公主,丢了。
    ……
    和温陵城中劫后余生、一片欢庆的氛围截然相反。
    骊珠穿行在红枫如血的谷底,尚不知温陵城中情况,一瘸一拐走得焦急如麻。
    ——她得赶紧回去,告诉他们她看见了什么!
    自从昨日掉进这处山谷谷底之后,骊珠本想尽可能留在原地,等着其他人来寻她。
    谁料突降一场暴雨,骊珠不得不腾挪着找地方躲起来。
    山洞幽深,她不敢往里进得太深,躲在洞口吹了一夜寒雨,出来时发现昨夜大雨滑坡,把她来时的原路冲得面目全非。
    此刻的骊珠已是饥寒交迫。
    也不知道跟着她的那几个兵卒,有没有遭薛氏余党的毒手。
    最坏的情况,就是没人知道她丢了,也没人知道她丢在哪儿。
    骊珠不敢坐以待毙,只好一边自己找路回去,一边在沿途做下记号。
    谷中多枫树,骊珠便在那些枫树上画一个圆,再写一个“珠”字。
    她就这样在林子里画了大半日。
    傍晚时,骊珠突然发现不太对劲。
    除了她以外,还有人在这片山谷的枫树上留下了鹰状记号,附近还有军队驻扎留下的痕迹。
    骊珠这才突然想起来,裴照野与她闲聊时曾提过——
    乌桓人没有文字,刻木为信,部众莫敢违之。
    鹰是乌桓人的图腾。
    骊珠背脊后顿时一片薄汗。
    之前乌桓人寇边,神女阙尚有军报传回,为何这次却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而且,如果只是小股流窜劫掠的乌桓兵,以他们的机动性根本不需要留下这些标记。
    只有大批乌桓兵需要汇合、议事、调度,才需要彼此留下信息。
    他们怎么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的?
    又要趁乱去哪里?去做什么?
    骊珠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要尽快将这个消息带回去。
    蹲在树下挖出的泥坑里,骊珠一边思索着这件事,一边将松鼠藏在里面的野板栗一扫而空。
    ……偷来的东西是挺好吃的。
    吃饱喝足,肩负重担的骊珠顿时来了精神。
    算着时日,远在丹昌的裴照野也应该往回赶了,军队扎营不会离水源太远,只要她沿着滦水往上游走,就一定能和他碰头。
    雨过山路泥泞。
    不出一日时间,骊珠整个人就脏得看不出原貌。
    两日过去,山里的野果野菜已不能让她饱腹,骊珠想要下河捉鱼,却差点被水冲走,慌忙爬上岸后再不敢下水。
    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晚上入睡前,骊珠想:
    裴照野吃五碗饭,好像也不算多。
    她觉得她现在能吃一头牛呢。
    经过两日的折磨,骊珠本以为不会再有比露天上茅房更绝望的事了。
    但事实证明,她绝望得还是太早。
    “——大哥!这边好像有个人啊!”
    “真有个人,脏得跟泥人似的,我还以为是只野猴子呢!”
    骊珠打眼一瞧,就看出这一行二十余人绝非寻常百姓,而是流窜山中的匪贼!
    跑!
    骊珠毫不犹豫,转头就跑。
    还没跑出二十步,饿了三日的骊珠就被人拎小鸡仔似地提了起来。
    “大哥,不是野猴子,是个小娘子!”
    他身后的大哥一边剔牙一边问:“身上有首饰没?”
    “没有。”
    “一点也没有?”
    “真没有,就是个小叫花子,闻着都馊了。”
    骊珠:……那是她掉泥潭里了!她才没馊!
    “那你还揪着干嘛?捆起来,带去人市上换几个酒钱!”
    “捆我可以——”
    骊珠攥住对方的手腕,双目放光:
    “但人市上能卖几个钱?实不相瞒,我乃……乃赤骊军主帅裴照野之妹!我兄长的大名,诸位好汉一定听说过,只要你们将我送至赤骊军军中,我保证,他会赐你黄金百两,招你入军为将!”
    -
    赤红枫叶飘落水中,随涛涛滦水奔流而去。
    自丹昌大胜后,吴炎留守丹昌坐镇,裴照野带着十万赤骊军轻装简行,急行军四日,终于抵达温陵城外五十里处。
    覃珣的马在马厩内吃草。
    帐内,下颌冒着青茬的裴照野双目如鹰隼,久久凝视着前来传话的覃珣。
    “……公主前脚下落不明,赤骊军后脚就收到了朝廷传来的诏书,以陛下病重为名召回公主,还要封覃戎为大将军,让我将赤骊军的军权交给覃戎——覃珣,你真是你爹的一条好狗啊。”
    覃珣深吸一口气,神色凛然道:
    “你认为是我向父亲告的密?裴照野,你动动脑子,我若与我父亲同心,就不会来这里,让你此刻不要回城。”
    “同不同心不是嘴上说的。”
    裴照野反手抽出旁边剑架上的一柄剑,在覃珣警惕后撤的目光下,他横剑冷声道:
    “杀了你爹派来的中书令,我就相信你心向公主,不事二君。”
    覃珣蓦然瞳仁紧缩。
    “裴照野!那是奉陛下诏令而来的中书令!你想造反吗!”
    “现在到底是谁要造反!”
    裴照野声如虎啸,剑眉带着浓重戾气,眼中血丝遍布。
    覃珣被他如此注视,仿佛能清晰听到他理智即将崩裂的声音。
    “你别在这儿捏着鼻子哄眼睛,皇帝怎么会突然病重?又怎么会在病重前下诏让公主回雒阳?你们覃家才是狗胆包天,想逼公主造反,好顺理成章地推你那个蠢表弟做天子!”
    握紧剑柄的手臂青筋寸寸暴起。
    “——既知道我父亲是在逼你造反,你又何必说这种糊涂话!”
    覃珣跨步上前,握住他横在面前的剑刃,字字冷厉:
    “我二叔正在赶往平宁的路上,裴照野,收收你的脾气,你既与公主夫妻一体,在找回公主之前,你的决定就是她的决定,你绝不能让史书工笔,抓到任何能够指摘公主的错漏!”
    鲜血顺着抓着剑刃的那只手滴滴滑落,落在裴照野的靴面上。
    裴照野看着眼前面如冠玉的公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梦中所见的覃敬的模样。
    他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九死一生。
    那个人遥坐庙堂,只需要挥笔写几个字,就能轻易夺走他们拼命博来的一切,好像不管他们再如何扑腾,都不过是他笔刀下的木片。
    可以轻易地涂抹、修正。
    弹指便可逆转局势。
    ……他真以为万事都尽在他的掌握?
    公主无恙,万事好谈。
    家养的疯犬若是没了主人,他会让覃敬看到,自己是如何被疯犬从那个倨傲的位置上撕扯下来,踏成肉泥。
    剑拔弩张之际,帐外传来兵卒的声音。
    “裴将军,营外有几名莽汉说救了你的妹妹,要来讨赏。”
    “让他们滚!”
    裴照野面色狠厉,怒声叱骂:
    “什么狗屁妹妹,再放这些招摇撞骗的混子进来,我赏他脑袋碗大个疤!”
    “……是、是!”
    兵卒退出帐中,覃珣面无表情地松了剑,也转头出帐。
    营寨外,几名莽汉远远打量着赤骊军军中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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