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霸王
    此时刘知俊也晓得危险了,自己身边二三十骑,然后被数不清的草军给堵在了里头,外头魏宏夫冲了几次都没能衝过来。
    而这个时候,草军的反击也愈发猛烈。
    他能感觉到这一次来援的草军必是他们军中的宿將,不然不会对这些草军的士气提振这么大的。
    此刻,刘知俊只感觉周遭全是刀枪剑戟,数不清的敌人都向著自己攒刺。
    饶是他披甲,这会也是被打得叮叮作响,片刻之间,不晓得挨了多少刺。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因为长时间战斗,胯下的战马也累倒了,但它有灵性,努力熬著,自己缓缓跪了下来,將刘知俊放下才累毙咽气。
    面对那么多敌人,刘知俊没哭;手臂上被出好大一块肉,血流不止,刘知俊没哭;可看到自己的爱马活活累死在自己面前,刘知俊再没忍住,大哭。
    在刘知俊战马累死后,大部分骑士的战马也到了极限,最后纷纷下马开始举著马槊围靠在一起,护在刘知俊的两翼。
    而周本带著二十多骑也分两翼,一左一右,倒似个小阵一样。
    此刻,刘知俊望著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草军,大吼一声:“杀啊!”
    说完,刘知俊举著马槊猛地刺了过去,两侧十来杆马槊也在这个时候一起上下翻舞。
    此刻,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中。
    而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忽然有一阵大喊:“刘知俊在此阵內吗?”
    包括刘知俊在內所有骑士,齐齐一愣,只因为这声音竟然是节师,节帅此时不是在后方吗,怎么这个时候出现到了这里?还是他们的东面?
    可这会没人再细想这些了,听到这声后,被围在阵內的所有人齐齐大吼:“我等在此!节帅,我等在此啊!”
    没有回应。
    正当他们以为节帅他们已经错过去的时候,忽然看到敌军的东面军阵忽然就像被神斧劈开的海水一样,全部向两侧避开,然后就露出了一队人马皆披鎧的骑士。
    而为首者,正是披著明光大鎧的赵怀安,而在他的左边是杨延庆、史敬思;右边是铁枪的王彦章、安金全,身后百余甲骑,如同风暴一样冲了过来。
    “呼保义”大旗前,挡著皆肉糜。
    凤凰山阵地上,被李重霸留在这里指挥调度的孟楷看著山脚下的战场,浑身冰凉。
    大势已去,兵败如山倒。
    就在李重霸下去带著骑兵冲往东线战场后不久,战场上发生了重大变化。
    那就是原先一直留在后面压阵的那支骑军,忽然就动了,他们匯合了原先一直驰骋的骑团后,就开始从最北面开始猛衝。
    而不知道什么个情况,那就是素还坚硬的各营,这会竟然就和纸糊的一样,根本就挡不住那些骑兵片刻。
    一面面旗帜倒下,一个个营头崩溃,数不清的溃兵向著战场后方逃奔,而那些骑团竟也不去追,就一个劲冲那些还结阵的营头猛打猛衝。
    於是,各营崩溃的更快了。
    孟楷呆愣得看著这一幕,就要令人去追李重霸,可忽然他又看到让他瞋目裂眥的一幕,那就是原先本应该渡河到这里的吴迥、李本二营,竟然向北移动。
    他们甚至还將留在河对岸的輜重营给劫掠了,然后裹著財货、輜重就往北面的大別山奔去。
    孟楷气得怒骂,就准备带著留在凤凰山阵地的三千本军下去支援李家两兄弟。
    但这个时候,他的副將孟昱拉住了他,悄声说了句:“他们是王仙芝的人。”
    一句话就让孟楷沉默了,他望了望已经彻底崩溃的战场,看著那面犹在屹立的“魏博上甲”,还有正滚滚向前的李重霸的八百骑,心中倍感煎熬。
    “哎——。”
    长长嘆了一口气后,孟楷含恨挥手:“撤!”
    说完,孟楷將马扎一踢,再无脸去看下方战场,隨后带著本军,裹著二李兄弟的部分本兵开始向西撤离。
    他这边一走,故意留在后头的副將孟昱抬头看著那面大纛旗,讥讽一声,隨后下令:“大纛下了带走!我军大纛如何能落在敌军手里?”
    护大纛的七八个壮汉听了这话后,互相看著,迟疑了。
    只因为他们都晓得,一旦这大纛都倒了,那下面战场的兄弟们就再无活路了!
    可就是这么一迟疑,后面已经有一队甲士抽刀出来,將这些壮汉砍翻在地,看著那些人不敢置信的眼神,孟昱摇了摇头,隨后亲自劈断了大纛。
    就这样,草军凤凰山大蠢,倒下了。
    “倒了!倒了!”
    此刻舒州城头上,刺史豆卢瓚快活得像一个大马猴,激动地指著对面山上倒下的大纛,拍手跳著,兴奋难耐。
    —
    而他的旁边陆元庆也激动得哭了,捶著木轩,大喊:“贏了!我军贏了!”
    但怎么贏的,他们却一点也看不明白。
    就见草军战场上崩溃了,然后草军大纛就倒了,那些保义军厉害到这种程度的吗?数万草军布置在战场上,就这样挡不住半个时辰?
    乖乖!
    带著八百骑支援而来的李重霸已经感觉到了不妙。
    虽然战场非常换乱,到处都是烟尘,想要辨別形势还是比较困难的,但只要看著隨处可见的己方溃兵,足以晓得前线已是发发可危了。
    但奔到前,看到那弟弟那本阵竟然还在坚守著,甚至还將部分保义军骑士分割包围著,他心中大定。
    可下一瞬息,他就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望向东北,只见那里已经看不见还飘扬的战旗了,隨处可见的溃兵,以及那一支滚滚移动的铁骑。
    他终於明白,为什么己方阵线崩溃的这么快了,原来这些保义军竟然有甲骑。
    这一刻,李重霸深深地懊恼,要是他能继续留在凤凰山阵地,是不是就能更早地察觉到这一变—
    化,那样还能做出应对。
    孟楷见此,又是怎么做的呢?
    想著这,李重霸扭头回看凤凰山,然后愣住了。
    之前还漫山旗帜的凤凰山,忽然就空了,甚至自己留在阵地上的大纛都没了。
    这一刻,李重霸的脑子嗡嗡的,天旋地转。
    可他一下子就稳住了,他头猛地收了回来,心臟狂跳。
    他该怎么办?
    前面全军崩溃,后方大纛飘落,他该怎么办?
    穷途末路,真正的穷途末路。
    可就在李重霸彷徨的时候,他看见了一支百骑,正是轰隆动地的那支甲骑,而飘扬在上空的,正是那面“呼保义”。
    他没见过赵怀安,但依旧晓得这个“呼保义”就是赵怀安。
    没想到这一次率领这支骑军的会是一任节度使,更加想不到的,负责冲阵陷阵的,也是这样一名节度使。
    也正是看到这面旗帜,李重霸心中一颤,猛然举槊,奋力大吼:“擒杀赵怀安!”
    事已至此,唯有死战!擒杀敌將,或许还有万一的翻盘之机!
    八百骑士热血上涌,纷纷大吼:“擒杀赵怀安!”
    隨后一眾隨著李重霸也一併冲了溃散的大阵內,直接就迎向了赵怀安。
    此时,赵怀安刚刚率领甲骑凿穿了草军的最后一座大阵,去救被重重围困的刘知俊。
    那刘知俊自杀入阵內,不晓得已杀了多少人,本就杀威十足,此刻他又听到节帅的声音,看到节帅竟然亲自来救自己。
    这一刻,对生的无限眷恋充满他的心头,本已疲惫的身体不晓得又从哪里来的力气,將断裂的马槊甩向对面,隨后拔出刀,大吼:“狗贼子,你耶耶刘知俊在此,谁来送死!”
    说完,就奔了出去,手里横刀三两下,又劈死两人,然后退到了后面。
    看著断裂的马塑,刘知俊心中滴血,这是节帅送给自己的第一桿马塑,此刻就断在了这里。
    围著刘知俊等人的草军此刻实已是六神无主。
    这敌將是真杀星下凡,死在他手里的没有八十,也有一百,而这会竟然还如此悍勇,这如何让—
    人有勇气上前围杀此人?
    更不用说,东面好像十分不妙,敌军的援兵来了,而他们的精神信仰,李重霸却依旧未到,於是不仅无人再敢上前,还有不少人扭头就跑。
    然后就被追上来的李重胤给砍死了。
    但他没有继续逼迫部下们上前,因为轰轰隆隆的马蹄声从左侧响起,数不清的,穿著和唐军衣甲一样的骑兵,套著黄色甲衬,就冲向了那支甲骑。
    李重胤死死地盯著那里,胜负就在此乾坤一掷。
    赵怀安已经能看到刘知俊了,看到这人还活蹦乱跳,他才舒缓了一口气。
    他正准备重整队形,扩大战果,便感受到了来自侧右方地面的巨大震颤声。
    赵怀安勒住马韁,回望过去,正看到一支打著“霸王李”三字將旗的骑兵,正以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向自己衝来。
    一瞬间,赵怀安就明白敌將李重霸竟然亲来了,几乎和李重霸想到了一起,他也决定擒杀此人,彻底结束此战。
    於是,赵怀安眼中战意盎然,即刻下令:“传令耿孝杰,率飞豹都两翼包抄!诸將隨我亲会此獠!”
    说完就准备调转马头,和那支奔来的骑军对冲!
    —
    然而,李重霸的决死衝锋,並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与赵怀安的主力狠狠地撞在一起。
    冲在最前面的魏博骑士们,的確悍不畏死。
    可跟在他们身后的骑士,却在衝锋的途中,不经意地回望了一眼凤凰山的方向。
    而这一望就望出事了。
    那空荡荡的山顶,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瞬间吸走了他们所有的勇气和战意。
    一瞬间,大脑都混沌失神了,也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惊呼。
    “大纛——大纛没了!”
    然后所有人都齐齐回望,而果然是真的,大蠢没了!
    於此同时,正在提槊衝锋的李重霸在听到这句话后,浑身冰凉,整个人都快从马上摔下。
    完了。
    果然,几乎是一瞬间,恐惧就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在衝锋的队列中蔓延开来。
    大纛倒了,意味著主阵或逃或死,意味著大军已经彻底战败。
    他们——被拋弃了。
    “跑啊!”
    一名骑十猛地勒住战马,调转马头,脱离了衝锋的队列。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李重霸的衝锋阵型,从中段开始,如同被拦腰斩断的巨蟒,瞬间崩溃了。
    数百名骑士哭喊著四散奔逃,只剩下最前方的百余名亲卫,还茫然地跟著李重霸继续向前。
    李重霸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的衝锋,还没有衝到敌军面前就失败了,不是败给了敌人,而是败给了自己人的崩溃。
    而此时,得了號声的耿孝杰也率领飞豹都,从两翼合围上来,无数的弓箭如同乌云般罩下,那些溃骑纷纷落马。
    另外一边,赵怀安亲率的甲骑,则从正面缓缓压上,组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钢铁之墙。
    转瞬之间,李重霸和他身边仅剩的百余名亲卫,便被数倍於己的保义军骑兵,前后包围,被围得水泄不通。
    长槊如林,弓弩上弦。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重霸喘著粗气,环顾四周,看著眼前的包围圈,就准备死也要死在衝锋的道路上,於是,马槊再提,鼓起勇气,就要奋力大吼。
    但就在此时,保义军的阵列分开一条通道,一名身披明光大鎧、气度不凡的將领,在王彦章、
    史敬思等猛將的簇拥下,策马而出。
    正是赵怀安。
    他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厉声辱骂,而是望著这群向自己决死衝锋的这群人,缓缓开口:“足下可是李重霸將军?凤凰山大纛已倒,尔军主力已然崩溃四散。將军之勇,我赵大素有耳闻。麾下將士,皆是百战悍卒。今日之败,非战之罪,实乃天时也。”
    他顿了顿,自光扫过那些面如死灰的魏博骑士,继续说道:“我敬將军是条好汉,不愿见尔等血染沙场,白白赴死。放下兵仗,我赵怀安以节度使之名担保,保全尔等性命,不伤分毫。”
    李重霸沉默了。
    他看著赵怀安,又看了看身边那些跟隨著自己,从河北一路打到鄂岳的兄弟们。
    他们是打得越来越远了,可昔日的老兄弟却越来越少。
    而此刻,这些老兄弟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恐惧,和一丝——对生的渴望。
    李重霸死死攥著马槊,他想要战,他想要为战死在狼虎谷的袍泽拼一把,更不用说,魏博人的骄傲让他更加渴望死战到底。
    可作为兄弟,作为他们的主將,他也晓得,兄弟们已经尽力了,他们已经做到了一切该做的,能做的。
    他將这些老兄弟从家乡带出,死亡並不应该是他们应得的。
    这一仗已经输了,没必要再死人了。
    至於眼前的赵怀安是不是会遵守承诺,李重霸还是相信的。
    毕竟赵怀安在曹、一带救济灾民,对俘虏的草军兄弟们也是宽宏大量给活路,这些都是证明过的。
    看著那面飘扬的“呼保义”大旗,李重霸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言行一致,纯粹的人。
    就在李重霸想著这些时,对面的赵怀安又劝说了一句,这一次他说道:“李重霸!你已经尽了一个武士该做的了。给自己一个机会,给你弟弟一个机会,也给那些至今还追隨你的兄弟们,一个机会!”
    “放下吧!”
    听著这番话,李重霸看著赵怀安,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仿佛吐尽了此生所有的英雄豪情。
    於是,李重霸翻身下马,將手中的马槊,倒转过来,用力地插在了面前的土地上。
    隨后推金山倒玉柱,向著那前方的赵怀安跪倒,头扣在地上,大喊:“我——降了。”
    隨著李重霸这三个字出口,他身后仅存的百余名魏博骑士,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纷纷扔掉了手中的兵器,发出一片兵刃落地的“哐当”声。
    此刻,夕阳的余暉洒在战场上,金辉洒在赵怀安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漆。
    他看著那边西南那边还举著兵刃的草军余部,那是李重胤的本部,於是放声大吼:“还不弃械投降?”
    身后百余甲骑纷纷大吼,外围数百骑士纷纷大吼,草军余部对面的,包围著的突骑纷纷大吼。
    隨著李重胤丟下了马槊,捲起了旗帜,並亲自交给了被包围的刘知俊。
    战场上已经再无成建制的草军。
    各骑队纷纷散开,开始在战场上不断扫荡,而不远处的舒州城头上也是欢声雷动,整个天地都在震颤。
    听著这如雷霆般的欢呼声,赵怀安隱隱听到了李重霸在哭泣。
    他依旧將脸埋在地上,肩膀一抖一抖,赵怀安能感受到这个武士內心的悲愴和茫然。
    於是赵怀安推开了阻挡他的扈骑们,驱马走到李重霸的面前,他看著李重霸,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信我吗?我会让这个天下变得不一样的。我给你这个希望,你能给自己一个机会吗?也给我一个向你证明的机会!”
    话落,李重霸猛地抬头,此刻他的脸上满是泪水,他看著被光照耀著的赵怀安,愣住了,最后重重地磕下了头。
    其意义和此前决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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