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深处,苍白的月光顺着气窗缝隙爬入,照亮了下方幽暗的情景,只见一名男子被锁链牢牢钉在墙壁上,全身都是溃烂的伤口,污浊冰冷的水流淹没了脖颈,随时会涌上口鼻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凌乱的发丝后方是一张瘦削的脸庞,细看有些熟悉,如果有认识的人在这里,一定会认出对方赫然是西陵的前任丞相云复寰,不过自从楚圭驾崩之后,他的身份就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罪臣。
    无人在意他的生死,更无人知道他已经被闻人熹在这座水牢之中幽禁了整整六年。
    “吱呀——”
    水牢沉重的铁门忽然被人推开,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云复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他艰难抬头,果不其然发现牢门边站着一抹身披玄色大氅的身影,那人居高临下望着他,俊美狭长的眉眼浸在阴影中,还是记忆中熟悉的模样。
    “六年了,云相倒是比本王想象中能熬得多。”
    云复寰闻言不禁一阵恍然,自己居然已经在这个鬼地方待了六年吗?
    这六年足够发生很多事,多到江山又换了一个新主人。
    北阴王因为年轻时被酒色掏空身体,登基未及两年便猝然驾崩,临死前传位给了他仅有十三岁的私生子楚善,概因新帝年幼,无法主持朝政,帝君生前最大的拥泵者闻人熹便被封为了摄政王,他如今总揽朝政,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你打算……打算什么时候杀了我咳咳咳……”
    云复寰控制不住发出一阵低咳,引得铁链哗啦作响,这六年他熬尽了世间所有的酷刑,筋骨尽断,血肉皆腐,每个夜晚都能感受到水牢里的虫子在啃食自己的伤口,偏偏闻人熹不许他死,日日用奇珍药材吊着他的性命,方才苟活至今。
    但六年过去了,云复寰觉得自己这副身体也该熬干了,再喂什么也无济于事。
    “云相何必说这种丧气话,你我也算多年故人。”
    玄色的蟒靴碾死一只小虫,发出微不可察的一声脆响。
    云复寰见状却觉得自己连闻人熹靴子底下的一只虫子也不如,起码虫子还能死,而他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六年过去了……你先杀崔琅,后杀钱益善,又杀张子构,轮也该轮到我了吧?”
    闻人熹垂眸望着他,不知何时也学会了慢条斯理这个词:“云相与你弟弟手足情深,怎么连这个也要和他争呢?”
    这句话透露出的信息太多,让人不寒而栗。
    平静的水面忽然翻涌,只见刚才还奄奄一息的云复寰猛然暴起想冲到牢门边缘,却又被收紧的铁链狠狠束缚,他呲目欲裂望着闻人熹,整个人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你把阿念怎么样了?!!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什么要把他牵扯进来?!!”
    当年的闻人熹已经杀红了眼,除了王府那几个幕僚,凡是有份暗害楚陵的官员都被悉数下狱处斩,但云复寰没想到闻人熹连阿念都没放过。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从来没想过害太子!你要什么恨冲着我来便是,为什么要伤害阿念?!!”
    闻人熹任由云复寰疯了一样怒吼痛骂,静静欣赏着他痛苦的神情,直到欣赏够了,这才听不出情绪的低声问道:
    “那楚陵呢?”
    “楚陵和你们的阴谋诡计有关系吗?”
    这句话让云复寰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从来没想过害任何人,他也对一切都不知情,但还是被你们一封书函骗入京中,落得尸骨无存。”
    闻人熹嗓音低沉:
    “他死的才冤,你弟弟,不冤。”
    他最知道该怎么让云复寰痛苦。
    “可惜你弟弟不如你这么能熬,半个时辰就死了,本王给他灌了整整六壶鸩酒,毒得他肠穿肚烂,然后一把火焚了他的尸体……”
    苍白骨感的指尖在阴影中轻描了一个圈,手腕上的檀木珠垂下,碰撞响动,
    “骨灰就撒在了水牢里面。”
    云复寰闻言神色骇然,这才想起前日狱卒端着一盆灰白色的粉末倒入了水池里,他原以为又是什么折磨人的新法子,没想到……没想到……
    “噗——!”
    他瞳孔骤然收缩,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毫无预兆喷出一大口鲜血来,暗红色的血液滴落在浑浊的水中,像无数条鲜红的小蛇,云复寰痛苦闭目,浑身颤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闻人熹闻言缓缓蹲下身形,玄色大氅的下摆不慎染上尘灰,他却毫不在意,幽暗的眼睛盯着云复寰,轻笑一声:“杀了你?本王看起来像什么吃斋念佛的大善人吗?”
    “云复寰,你要好好活着,痛苦地活着,毕竟这世间除了我,也只有你还会记得他的死,再过几年,世人便会把他遗忘……”
    借着幽暗的月光,云复寰这才发现闻人熹的鬓边不知何时多了几缕白发,可对方今年才多少岁?竟也生了白发么?
    云复寰惨然一笑,在阴影中好似恶鬼:“闻人熹,你做这么多无非就是为了替楚陵报仇,可你有没有想过楚陵天生仁善,最憎恶的就是你这种杀人如麻的人!”
    他们都失去了自己毕生最重要的东西,所以肆无忌惮往对方痛处狠踩,说着诛心之言。
    “就算有一日你死了下到地府,他也绝不会愿意见到你!”
    “六年了,这六年你是不是日日夜夜都梦到他?不……不……你一定一次都没梦到过他,毕竟你们生前只是陌路人,死后又怎么会梦到呢?”
    “闻人熹,你可以让我活着,但我不信你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能让我长命百岁地活着,我早晚会死在你手里,是你——”
    云复寰忽然笑了起来,大汩鲜血顺着齿缝溢出,一字一句咬牙道,
    “是你亲手杀了楚陵最爱的人,你说他的魂魄会不会恨死了你?”
    楚陵爱他,这是云复寰最大的依仗,也是最后的底牌。
    “砰——!”
    闻人熹闻言忽然攥住冰冷的牢门栏杆,力道大得门都震颤起来,他双眼猩红,好似恶鬼,盯着云复寰咬牙切齿道:
    “恨?!”
    闻人熹蓦地低笑出声,带着歇斯底里的癫狂:“他若真的有魂魄你只管让他来恨啊!”
    “你让他来替你报仇!替你索命啊!!他为什么不来?!本王就站在这里让他恨!!可他为什么不来?!!”
    楚陵从来都没出现过!!
    那个人死了!死得彻彻底底!!六年间甚至都不曾入过他的梦境!
    西陵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君主,他度过了无数个难捱的冬季,每次夜间从睡梦中惊醒都泪流满面,梦境中却是一片漆黑,再也不见那个人熟悉的目光和浅笑。
    这些年被楚陵的死亡折磨得疯魔的又何止楚圭一人呢?
    云复寰戳中的不是闻人熹的痛处,而是死穴。
    月色忽然被乌云吞没。
    一抹寒光闪现。
    闻人熹毫无预兆抽出佩剑劈断牢门锁链,然后一剑刺中云复寰的咽喉,伴随着大股鲜血喷溅而出,他苍白冷峻的侧脸满是斑驳血迹,而被铁链束缚住的男子则缓缓失去了生机,头颅无力低下,结束了这场漫长的折磨。
    “当啷……”
    长剑落地。
    闻人熹指尖颤抖,缓缓抚上自己的眉眼,浓厚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比恶鬼还要可怖,嘶哑的声音从指缝间溢出,带着刻骨的痛意:
    “楚陵,你若恨,便只管来找我吧……”
    当年的那些幕僚,除了道士淳安逃得无影无踪,包括云复寰在内的所有人终于都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于是万千苦痛只余他一人承担。
    那个人的亡故仿佛成为了闻人熹寡白生命中一抹不可磨去的锈色,随着年月愈久,氧化愈深,最终侵蚀骨髓,变成不可言说的心疾。
    靖和四年秋,突厥再次率兵进犯,摄政王闻人熹请旨北征,少帝亲自设宴践行,于朱雀门外赐天子剑。
    靖和五年冬,摄政王闻人熹亲率铁骑攻破突厥王庭,克、寰二州失地复归,尽收失地三百余里,然而腿疾复发,未能躲过敌军毒箭,不治而亡,时年三十有四,临终前请旨骸骨葬于北地,使魂魄长守西陵,永镇胡尘。
    历朝历代,闻人家的将军因为征战沙场大多都活不过五十之数,然而闻人熹却是最早折亡的那一个,短短三十四年便已走到了人生尽头。
    这位摄政王昔年大权在握时,无数人都猜他会造反拉新帝下马,谁也没想到他会忽然请旨出征,主动去了苦寒的北地镇守,就连身死之时亦不曾归京,而是葬在了阴山脚下。
    后人评说:定平克寰四州失地,凉王收复其二,摄政王收复其二,倘若功在千秋,他二人各占西陵半壁史册。
    又是一年隆冬,飞雪覆满了草原。
    一座漆黑的山峰上,年轻的道袍男子正焚香祭天,寒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祭坛上摆着一个白玉骨坛,倘若有人在这里,一定会认出此人正是被闻人熹追杀数年的道士淳安,而桌上摆着的玉坛则装着楚陵的骸骨。
    当年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尸体偷出挫骨扬灰,使得闻人熹遍寻数年未果,后来身死之时亦不愿归京厚葬,而是向帝君请旨,葬在了楚陵曾经守护过的北境。
    “魂兮归来!阴山至北!”
    “幽冥路开!亡者听召!”
    年轻的道士急促摇响铜铃,悠长的声音念着某种古老的法咒,明明是冷得彻骨的时节,他的额头却隐有汗水冒出,手中桃木剑沾了指腹鲜血,挥过天空时引得雷声滚滚,风云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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