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圭自从登基之后,便开始逐步清算一切与楚陵有关的人或事,他夜间入睡时总是梦魇缠身,时而梦到帝君临终前咳血含恨的情景,时而梦到楚陵在黄金台上仰头饮下鸩酒的那一幕。
    日日夜夜,从未止歇。
    他不许宫人和大臣提起任何与对方有关的字眼,“凉”字不许提,“陵”字不许提,甚至就连御膳房那日不慎呈上来一道凉糕,也惹得他雷霆大怒,砍了数十名奴才的脑袋,惹得宫中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但这并没有驱散楚圭心头浓浓的不安与惊惶,有时候他坐在玄华殿内批阅奏折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停下朱笔发呆,觉得砚台里赤红的朱砂和楚陵那日饮下鸩酒时嘴角溢出的鲜血如出一辙。
    还有桌角熠熠生辉的金杯,里面盛着的酒液落在楚圭眼中好似总带着三分毒性,夜深恍惚时甚至会浮现出一双熟悉至极的眼眸,静默温和,似白玉无瑕。
    但那双眼睛越是干净,就越是衬出他的肮脏不堪,目光仿佛要透过龙袍看清他的魂魄。
    “砰——!”
    楚圭忽而把金杯暴怒砸向地面,长久的夜不安眠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极其神经质:“熔了!给朕都熔了!”
    太监总管立刻连滚带爬上前拾起金杯,然而还没等他让人拿去熔了,就见楚圭猛地起身冲到殿外,指着远处那座覆满冰雪的黑色高台怒声道:
    “还有黄金台——给朕砸了!狠狠地砸,一砖一瓦都不许留!!”
    等做完这一切,他就像是被抽空了全身力气,踉跄后退两步,跌坐在了玉阶之上,脸色灰败难看。
    楚陵明明已经死了,但他的影子却仿佛渗进了宫墙的每一寸缝隙、每一缕寒风,日夜缠绕着楚圭,让他不得安宁。
    “来人……”楚圭闭了闭眼,想起那个唯有让他得到片刻安宁的温柔乡,痛苦低头,声音嘶哑:“宣青妃、蓝妃……”
    不知为什么,他只有在这两个爱妃处才能安然入睡,短暂忘却父皇和楚陵所带来的阴影。
    云复寰从未想过楚圭有朝一日会和“昏君”这两个字挂上钩,他熟知对方的心狠手辣,也熟知对方的城府深沉,这样的人登基之后就算做不了一个明君,也可称为枭雄,这也是他当初选择扶持对方的缘故。
    然而他错估了心魔对楚圭带来的影响,数十日的夜不能寐足够把对方折磨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整整两个月楚圭都没再上过朝,而是宿在青妃与蓝妃的宫殿内醉生梦死。
    “陛下有旨,今日罢朝!”
    小太监驾轻就熟站在玉阶侧边喊出这句话,然后不顾朝臣纷议,躬身退了下去。
    云复寰闻言指尖一紧,险些捏碎手中朝笏,楚圭登基前曾经答应过他,只要称帝便立刻发兵征讨突厥,夺回四州失地,可对方现在在做什么?!
    两个月——足够突厥骑兵再次兴犯西陵边境,足够冻死街头无数流民,而他们的君王却沉溺在青蓝纱帐中难以自拔,连奏折都是用女人胭脂批阅的。
    "诸位大人。"
    云复寰忽然沉了脸色,转身看向朝中几名重臣:“陛下如今被妖妃所迷,置朝堂社稷于不顾,我等怎能置若罔闻,今日干脆一起闯入内宫,冒死劝谏!”
    满堂寂静,无人应答。
    良久,一名蓝袍官员终于轻笑出声,只是怎么听怎么讥讽:“云相的忠心果然可昭日月,不过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听劝的主,你不如拿一把剑冲进内宫把青妃蓝妃杀了,或许还更好些。”
    云复寰目光锐利:“崔琅,你什么意思?!”
    被他称作“崔琅”的男子却丝毫不见惊惧,毫无顾忌说着令众人谈之色变的话:“反正云相手腕了得,最擅长做这些杀人见血的勾当,皇太子你都敢杀,区区两个妖妃算什么。”
    他语罢嗤笑一声,转身走出了大殿,细看步伐微晃,凑近了还能闻到满身酒味,唯有途经黄金台下方的时候才忽而顿住脚步,仰头看向阴云密布的上空——
    和楚陵死的那天,真是一模一样。
    崔琅没想到云复寰下手那么狠,居然帮着楚圭一起骗太子回京,更没想到兵败之时连求情也不肯,任由对方被新帝鸩杀。
    崔琅如今已经官袍加身,按理说已经得了自己想要的,只是他每每看见当初夺了自己功名的那些人依旧好好站在朝堂上,心中便感到了一阵莫大的讽刺——
    这人间污浊,从未变过。
    而他自己也是那肮脏的一部分,亲手害死了那人。
    抬手抹了把脸,却发现掌心湿润,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云复寰眼见崔琅无礼离去,冰冷的目光扫向其余众人,想知道是不是还有人和崔琅一样的想法,然而在触及到人群中一抹暗色的身影时,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狭长阴冷的眼眸——
    定国公府世子闻人熹。
    楚陵已经死了数月有余,按理说三日后便该除丧,可对方依旧一身黑袍素带,黑得暗沉,白的刺目,仿佛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在服丧,仿佛生怕旁人忘了他在替谁服丧。
    他的眼睛太冷,太阴,细看带着瘆人的笑意,森森鬼气险些从周身溢出来,依旧如从前锐利,只是少了几分桀骜张扬。
    闻人熹此刻就像蛰伏在地狱深处的恶鬼,静静盘踞在朝堂阴影中,伺机将那些人拖入深渊,偏偏苍白修长的指尖绕着一条黑色的檀木珠,看起来格外怪异。
    云复寰认出来了。
    那是楚陵生前的爱物。
    闻人熹见云复寰脸色微变,唇角噙着一丝笑意,无声开口说了句话,似毒蛇吞吐信子,轻柔而又令人毛骨悚然。
    他说,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云复寰的脊背无端冒出一股寒意,然而等他再抬眼时,那人已经悄无声息转身离开了大殿,北阴王拍了拍发福的肚子,仍是那副老好人模样,他见朝臣不说话,也跟着转身离去。
    彼时云复寰尚且不知道闻人熹那句话代表着什么意思,直到多日后宫内忽然传出新帝病重咳血的消息,而北阴王则在朝堂上手捧一封先帝遗诏,声称楚圭的皇位乃是谋逆得来,帝君真正想传位的是皇七子楚陵,彻底将他们这些跟随楚圭的人打入了深渊。
    与此同时,一个名叫金慎微的刻章先生被北阴王带上金銮殿,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受楚圭胁迫,亲手伪造了皇太子楚陵谋逆篡位的书信。
    为了有朝一日能替楚陵翻案,他当初刻章之时故意削去其中一角留了个破绽,龙鳞暗纹用的逆刻法,文武百官倘若不信可以亲手查验,只求百年之后史书留笔,勿以谋逆之罪污太子声名。
    语罢整肃衣冠,决然撞柱而亡。
    刺目的鲜血顺着柱子缓缓淌落,流进了汉白玉地砖的缝隙之中,日月无休,见证了这座大殿的又一次朝代更迭。
    楚圭输得极惨。
    他当初鸩杀楚陵便已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北阴王在定国公府的势力帮助下领兵逼宫时,他连发数道金牌命岳撼山回京救驾,对方却置若罔闻,甚至拔剑斩杀了好不容易逃出皇城的使者。
    褚家本欲相帮,但被皇后所阻,只能眼睁睁看着病入膏肓的楚圭被北阴王押上黄金台,以谋逆之罪赐下鸩酒,死后挫骨扬灰,并命史官替先太子楚陵正名,褒颂其德——
    北阴王自然没有那么好心、也没有那个闲心去帮一个死人正名,但定国公府替他夺位有功,若不是闻人熹当初的那封先帝遗诏,他的皇位未必能坐得这么顺理成章,也就无所谓对方提出的这点要求了。
    春烟日暖,满城飞絮,皇城上方的厮杀声却从未断绝。
    楚圭死后,六宫嫔妃都被软禁在了自己的住处,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新帝一怒之下牵连她们,而备受楚圭宠爱的青妃与蓝妃却将白绫挂上殿梁,自己悄无声息悬梁自尽了。
    当闻人熹得知消息赶到内宫时,看见的就是她们二人蒙着白布的尸体,一截青色的衣角,一片蓝色的裙摆,自死气沉沉的白布下探出,如同春日青芽抽枝,如今裹着的却是冰冷的尸体。
    闻人熹记得她们……
    楚陵王府中唯二养着的女子,姐姐温婉,妹妹妩媚,却都是安静的性子,据说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从小就活得战战兢兢,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在凉王府过了几年安静日子,结果兜兜转转,又重新关到了皇宫这座囚笼之中。
    太医生怕闻人熹怪罪,胆战心惊跪地道:“启禀将军,青妃与蓝妃早已身中剧毒,就算今日侥幸救下,只怕也是时日无多……”
    闻人熹听不出情绪的问道:“何毒?”
    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迟疑一瞬才道:“是前朝禁药,一种极难察觉的慢毒,和……和废帝楚圭所中之毒是同一种。”
    “……”
    闻人熹不语,过了片刻才缓缓抬手,低声吐出一句话:“好生安葬。”
    恐怕楚圭至死都没想到,自己的枕边卧着两把美人刀。
    闻人熹莫名想起自己那年刚进王府的时候,还以为绽青和忆蓝是楚陵的小妾,楚陵闻言却是浅笑摇头,一身白衣坐在梨花树下对弈,花瓣落满了棋盘,声音温和动听:
    “她们原是宫中乐女,因犯了过错险些被打死,本王就把她们带了出来,等过两年替她们寻到失散的亲人,本王就在桐花巷给她们盘一个糕点铺子安身立命,后半辈子也算有了着落。”
    那时绽青和忆蓝恰好端着两碟点心摆在他们面前,低着头默不作声,眸光微亮,满是对未来的希冀。
    可如今她们躺在白布之下,气息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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