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5章 我们不能在战局之外
    当天晚上,官山东南方的草原上,风平浪静。
    王守仁并没有留在营地里蹲守。
    要休息好必须得注意防风,故此明军营地并没有设置在高处,同时还要保证水源供给……毕竟大冬天的,没什么比将士喝口热水保持体力更加重要……
    全军屯驻在相对低洼的河谷地带,北面四五里外耸立的山峰,阻挡了呼啸的北风,在王守仁看来这是无奈中的必要选择。
    只是如此一来,地势上大明军队天然就落于下风。
    但凡鞑靼人集合起来发起突袭,面对自高处快速扑来的鞑靼骑兵,明军能不能抵御得住,存在严重问题。
    可是知道明军火器厉害的鞑靼人,似乎并没有对决的打算,只是派出大批游骑,在远处游弋,时刻警惕王守仁所部的反应。
    如今双方都打起了明牌!
    你知道我的营地所在,我也清楚你扎营的地方,大家摆开了车马炮,装都不装了。
    总之,我们就这么点儿人,你们要想打,我们就奉陪到底!
    反正我们不走了!
    至少……让我们搞清楚局势再说。
    是夜王守仁一直守在东面的高坡上,用望远镜观察敌情。
    而他周围虽然有一些侍卫近身保护,但实际上作为一军统帅,他处在明军大部队保护之外,要是被鞑靼人发现踪迹,骑兵一个冲锋就能俘虏他。
    朱晖实在不想与之为伍,不过到了半夜,还是带着人上了山坡,看到王守仁好端端在那儿守夜,终于放下心来。
    他嘴里发出嘟哝:“唉,这家伙,也太不把自己的小命当回事了……要是他死在这儿,指不定有人以为是我干的……”
    “王兄弟……”
    朱晖老远就跟王守仁打招呼。
    夜深人静的,声音传出很远,王守仁眉头皱了一下,回头一瞥,只见朱晖套着身羊皮袄上来,模样显得很怪异。
    随着王守仁的视线,朱晖看了下自己身上,解释道:“这都是跟将士们学的……据说穿成这样,会被鞑子当成自己人,可以达到故布疑阵的效果,让鞑子分不清我们到底是哪路人马。”
    王守仁哭笑不得,问道:“如此算是自欺欺人吗?”
    “哈哈,王兄弟你还是太过年轻,说话也忒直了,根本就不知道啥叫拐弯抹角。”
    朱晖笑着道,“夜不收已经去前面的营地查探过了,鞑子果真退却了,到现在已经退出二三十里地,而我们的哨探往东北边前出十五六里就没办法再深入了……鞑子布置的警戒人马太过密集,怎么都绕不过去。”
    王守仁问道:“派出人手往大同报信了吗?”
    “这个……”
    朱晖道,“有点儿难度。从这里往南,随时随地都能见到鞑子的踪迹,跟之前咱追随王中丞在阴山之北作战时一模一样,总觉得四面八方都是鞑子,跟之前行军时四野无人,差别很大。”
    王守仁点了点头,道:“我们本就在鞑子腹心地带活动,如果周边一个鞑子都没有,那才不正常。
    “之前尾随过我们的那路鞑子武装,应该将消息带给了这边的部落,他们知晓我们的来历,更知晓我们的实力和战法。”
    朱晖问道:“王兄弟是说,眼前的鞑子,跟先前在阴山北的不是同一路人?”
    “说不准。”
    王守仁摇头道,“不过以我观察,他们的穿着以及行事风格,更像是朵颜三卫……也就是东部草原的兀良哈等部族。”
    “咦?难道是朵颜三卫打到了官山,准备抢夺汗位?”
    朱晖问道。
    “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王守仁摇了摇头,皱着眉若有所思:“如果是朵颜三卫都不得不出兵到此,只能认为,鞑靼人……正在经历不可承受之战事,需要在整个草原范围内进行动员,各部族间无论是否有宿怨,都要放下成见,一致对外。”
    ……
    ……
    鞑靼人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选择撤退,让大明将士这边信心倍增。
    我们就两千人,结果一来就把对面漫山遍野的鞑子给吓跑了?
    无论他们是何原因遁走,都说明他们怕了我们,亏我们之前还担惊受怕,现在才知道,谁才是这草原上的主宰。
    第二天上午,王守仁准备统率所部,冲着东方鞑靼人撤退的方向发起衔尾追击。
    这次将士们的怨言基本上全都消失了。
    之前将士们想及早回到大明的主要原因,是怕被鞑靼人围追堵截,觉得自己是在异常危险的地方行军,随时都可能万劫不复。
    等遭遇强敌,发现对方畏惧自己如虎时,内心的恐惧和担心顿时消失不见,恃强凌弱之心一起,再也没人嚷嚷着回去了。
    “上面传下军令了。”
    营地内大明官兵有条不紊地收拾行囊,集结队伍,各级军官从上往下依次传达着王守仁的命令,“接下来咱要一路跟着鞑子,尾随他们,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如今大同方面出击的朝廷兵马可能正在跟鞑子交火,我们跟着去吃肉,保准亏不了!”
    “不会到了地方,连口汤都喝不上吧?”
    有人笑着打趣。
    “这怎么可能?你想想啊,是谁在草原上长驱直入几千里,纵横捭阖几无敌手?咱才是真正令人闻风丧胆的铁军,回去后等着加官进爵吧!”
    “嗨,分娘们儿才叫好呢,只给个官有何用?”
    “你懂个屁啊!有官当,就有肉吃,有衣穿,娘们儿还不得乖乖地送上门来?”
    “那咱就生一窝崽子……”
    “哈哈。”
    一群人在那儿七嘴八舌,基本上都是老兵油子在凑趣,抒发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
    王守仁就在不远处听着他们对话,没有言语。
    不多时,朱晖已把所部人马整顿好,过来向王守仁禀报:“可以出发了。”
    “接下来,我们得找到大同兵马与鞑子交火的位置……若我所料不差的话,战场应该在东北方六十里到八十里间的位置。”
    王守仁说出这个判断的时候,双目精光闪闪。
    朱晖道:“王……王老弟,你说咱是抱着跟鞑靼人对决的想法,还是说……就单纯这么跟着?”
    “先跟着吧,就算你想与鞑靼人对决,他们也不会答应。”
    王守仁分析道,“我观察过了,昨日鞑靼人的营地乃是几个部族混居在一起,相互间有着紧密配合,从救治伤员到巡逻安排,都丝毫不见纷乱……如果真是内部纷争,不同部族间不可能会如此齐心协力。”
    朱晖摇头苦笑了一下,心想,连这你都能看出来?
    王守仁道:“沿途多加观察,再派两队人马回大同通风报信。”
    朱晖不解地道:“如果真是大同的兵马在这里与鞑靼人交战,根本无须我们派人回去通传……”
    “咱不得把自个儿的情况汇报上去么?”
    王守仁皱眉打量朱晖,“自从跟王中丞分兵后,我们便好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跟后方失去了联系。”
    “那行吧……”
    朱晖耸耸肩道,“不过分走两队,咱队伍就又少一批兵……或许真不如带兵返回大同呢。”
    ……
    ……
    人马继续向鞑靼人撤退的东北方挺进。
    由于彼此间隔着段距离,哨探一时难以查清楚前面的状况。
    行军到中午,远处若即若离的鞑靼骑兵队伍,利用其自身的机动性,突然加速离开,王守仁赫然发现,自己只能眼睁睁目送对方离开,根本就追不上。
    “那么多鞑子,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莫非他们还真能飞上天不成?”
    朱晖很着恼。
    王守仁命令全军就地休整,然后找了个干燥的地方,把军事舆图铺在草地上展开,正是他心心念从朱晖手上讨来的那份,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
    “鞑子换防,退下来的残兵败寇已经承受不起一场面对面的战事……当鞑靼人发现我们的人马后,立即便识趣地分兵,且还是往不同的方向退走,所以我们很难追上他们。”
    “啥?”
    朱晖瞪大眼睛问道,“鞑子分开逃跑了?”
    王守仁耸耸肩,道:“这不很正常的事情吗?阴山北麓,他们也曾分兵,跟我们反复来回拉扯。”
    “情况不一样,他们这是逃跑了啊……数万的兵马,被我们两千人,当牛羊一样驱赶着跑了?”
    朱晖不敢置信地问道,“前面不会是个圈套吧?”
    王守仁看了看四下的将士,果然许多人脸上浮现惧色,自信心明显没先前那么强了。
    他怪责地望了朱晖一眼。
    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身为主将,竟在这里唱衰前程?果然大明的勋臣多不争气的子弟。
    眼前的朱晖年刚四十,头上已有华发,想来早年追随其父,餐风露宿,吃够了苦头。此时王守仁突然明白过来……朱晖已不再年轻,其大概只想继承他老子的爵位,过混吃等死的安稳日子。
    又看了半晌,王守仁收拾好舆图,站起来一挥手:“休整完毕,咱也该走了。”
    朱晖一把拉住他,急声道:“那咱得商量好,这次咱是冲着鞑靼人进军……接下来咱要走多久,走多远?如果追赶中一直没遇到鞑子,就这么走下去?是不是给将士们定个期限?”
    “明日日落前吧。”
    王守仁看了看天色,道,“若沿途未遇到鞑子,我们会直接从东南方折返大同……横穿过威宁海,抵达猫儿庄,再从猫儿庄往大明边关撤回。”
    “好,就这么说定,不能反悔!”
    朱晖总算从王守仁这里得到一个准信,脸上的神色缓和了许多。
    ……
    ……
    又是漫长的行军。
    到入夜时分,一天下来将士们赶了近五十里路,仍旧没发现王守仁所说的大明军队的踪迹。
    天空乌云压顶,很可能又面临一场暴风雪。
    气温很低,寒风吹到脸上就跟刀割一样。
    转眼已是戌时,将士们没力气行军了,甚至有牲口因为过度疲累而倒下。
    “不行了,得马上休整,否则队伍撑不下去!”
    寒风中,朱晖一张脸冻得煞白,破烂的衣衫在北风吹拂下猎猎着响,显得很是凄凉。
    周围士兵已把火把点起来。
    王守仁这边并不藏着掖着,已正大光明把旗号立起来。
    没错,就是我王某人带兵在这里,且只有两千人,你们鞑子早就发现我们了,若有意那就来战!
    王守仁紧绷着脸道:“大同出击的兵马,很可能正在跟鞑子作战,且是边打边走那种,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在移动,他们也在移动。如果不连夜行军,补上一段路程,到明日入夜前……”
    言外之意,你都跟我约法三章,明天日落前找不到鞑子,一定会回撤。
    现在还说什么休息?
    我巴不得昼夜不停行军。
    朱晖苦着脸道:“就这架势,找到了又如何?咱能帮上什么忙?”
    “我们不能置身战局外。”
    王守仁道。
    朱晖一下子听明白了。
    王守仁似乎也不觉得自己这路人马能帮上多大忙,但他统领兵马从河套之地北上阴山,再从阴山一路东进至此,如果这场旷世大战没有亲自参与其中,不等于说白辛苦一场?
    绝对不能做历史的旁观者,而是要做参与者!
    “您这格局……真与众不同啊!”
    朱晖皱眉道,“现在年轻的书生,都这么狂的吗?”
    嘴上抱怨几句,脚下还算诚恳,没有再多废话,而是主动去帮王守仁跟将士们解释。
    ……
    ……
    当晚兵马挨到子时过去才休息。
    次日清晨,大雪并没有下来,天空反倒放晴了,旭日出现在东方的山岭上。
    经过连夜深入不断地搜查,夜不收终于带回好消息。
    重新找到了鞑子活动的踪迹,且这次还有更好的发现,那就是找到了交火的战场,看样子之前的战斗规模不小。
    “在哪儿?”
    王守仁兴奋地问道。
    “北边,十多里的地方。”
    哨探一脸紧张地回答。
    王守仁赶忙道:“赶紧整顿兵马,咱们过去查看。”
    朱晖不以为然道:“仗都打完了,咱过去能做什么?不过很奇怪,打完仗,鞑子不知道收拾战场吗?”
    随后兵马收拾好营寨,继续出发,分为前后两军,而王守仁和朱晖都在前军不到六百人的队伍中。
    等急匆匆赶到战场,这里的硝烟早已经平息,但随处可见烈火焚烧过的痕迹。
    没有残垣断壁,也不见烧毁的营帐,地上却随处可见倒毙的战马,各种旗帜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却不见大明的旗帜,连鞑靼人的尸体也没看到,但有埋灶的痕迹。
    “看样子,就是几天前发生的事。”
    朱晖环视一圈,道,“很可能,真的是鞑子内部纷争,因为没见到有大明将士存在过的迹象。”
    “这是什么?”
    王守仁指着地上一个奇怪的土包问道。
    “这?”
    朱晖仔细端详了一下,没看出端倪。
    王守仁吩咐:“让人放个蜂窝煤进去。”
    “嗯!?”
    朱晖很奇怪,不过马上让人把随军携带的蜂窝煤放了进去,恰好卡在里面,不由惊诧地“啊”了一声。
    不但朱晖惊讶,连旁边的将士也都好奇地围拢过来。
    王守仁没解释太多,随即道:“在周边搜索下,看看是否有埋葬鞑子人的土坑!”
    “是!”
    士兵迅速行动起来。
    很快他们就发现挖土的痕迹,连声呼叫把王守仁、朱晖等人给吸引了过去。
    “这……”
    朱晖看到虚掩的土堆里,随处可见鞑靼人的残肢断臂。
    王守仁道:“很明显,都是草草掩埋的。”
    朱晖问道:“也就是说,咱大明士兵打完仗,还好心好意把敌人的尸体给填埋了?”
    “看看尸体是否有首级,若首级完整,看看是否有耳朵。”王守仁继续下达命令。
    随后将士们挖开部分土坑,从里面找出鞑靼人的尸体。
    “还没腐烂,看样子就是这几天刚埋的,由于太冷了,都僵着。”
    朱晖道,“有的有耳朵,有的没有……说来也奇怪,难道鞑子也拿这个当军功?为何死的都是鞑子?”
    王守仁道:“如果大明将士战死的话,是否会把尸体带回去,魂归故土呢?”
    “这……”
    朱晖道,“多半是烧了带骨灰罐回去。”
    王守仁上前,蹲在地上仔细看了下,然后道:“你们过来看。”
    “这有啥好看的。”
    朱晖显然不太想面对那些尸体。
    虽然当兵的见惯生死,但近距离接触死尸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王守仁自顾自地解释:“这些人都是被火铳子弹直接打出个窟窿殒命的……还有的则是被炮弹的弹片炸死,并没有被弓箭射死的。”
    “是吗?”
    朱晖这才凑过去仔细查看。
    等他看过后,一脸惊讶地道:“还真是……但为何……鞑子的死状,跟咱打死的……有些不同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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