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宫精舍内,养神静气的檀香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嘉靖皇帝看着距离自己身前仅有一步之遥的黄锦,目光之中罕见的流露出了依赖之色。
    他与黄锦的之间的主仆之情可以追溯到安陆潜邸时期,那时候的黄锦差不多也和他一般大,他们虽为主仆,但多年来的相处,也已经让他们之间有了亲人一样的感觉。
    如今大事发生,嘉靖皇帝能看到这位陪着自己一起长老,一起到老的老仆,又回到自己身边之时,嘉靖皇帝的内心之中的感动可想而知?
    黄锦也擦着激动的眼泪,又看着嘉靖皇帝,“奴婢,先去点灯。”
    这一次嘉靖皇帝没有继续说话,他就这么充满了依恋的看着黄锦,这一刻他也发现黄锦老了,走路也不如之前利索,身形似乎也佝偻了起来。
    等到黄锦找到精舍内的火折子,将里面的灯光一一都点亮的时候,嘉靖皇帝又发现黄锦的头上也有了白发。
    “黄锦,你也老了。”
    黄锦将手中的火折子吹灭,重新封好,放在了一旁,抹着眼泪道:“奴婢快七十岁了,当然老了,现在奴婢最想的就是能在帝君身边,沾着帝君的仙气修成正果。”
    嘉靖皇帝听着这句话,也不由笑了起来。
    嘉靖皇帝道:“朕已经放弃了,现在就靠着李时珍帮朕续命。”
    黄锦的眼泪唰的一下就又下来了,若是在此之前,黄锦听到嘉靖皇帝这话,他还以为嘉靖皇帝是又振作了起来,准备重新大干一场。
    可是如此时候,嘉靖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就说明嘉靖皇帝也认老了。
    而像嘉靖皇帝这么自信要强的人,一旦认老,自然也可想而知,他如今的心境是何等的悲凉孤独。
    精舍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铜鹤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在空中缓缓飘散。
    朱载坖和朱载圳两人也站在一旁,没有打扰这对相依为命数十年的主仆,在这个时候回忆叙旧。
    “走近些,让朕再仔细看看你。”
    嘉靖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可怜又响了起来。
    黄锦连忙向前走了一步,身子前倾在嘉靖皇帝跟前,却仍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他抬着头,努力的挤出着微笑。
    嘉靖皇帝看着黄锦挤出来的微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嘉靖皇帝哈哈道:“你这笑比哭还难看?是不是在怪朕让你去昌平监工皇陵的事情?”
    黄锦立刻道:“奴婢没有,能为帝君看着万年吉地,是奴婢一百辈子才修来的福气。”
    嘉靖皇帝又笑道:“怪朕也没事,朕只是不想让你陷入的太深,最后连个安稳的晚年都享受不了。但如今朕又不得不让你回来,继续伺候在朕的身边。”
    “来再近些,坐着这里。”
    嘉靖皇帝又招了招手,指着自己现在靠着的小椅下的台阶,让黄锦坐下。
    黄锦连忙又道:“奴婢不敢。”
    嘉靖皇帝叹息道:“有什么不敢的?这里又没外人了,朕就想和你说说话,不用这么拘谨着。”
    听着嘉靖皇帝这话,黄锦终于小心翼翼的坐下了。
    这个时候,黄锦也认真的看着嘉靖皇帝的龙颜。
    仅仅只过去了半年多的时间,黄锦就发现嘉靖皇帝比他离开的时候,更加消瘦了,眼窝都深陷了下去,颧骨都突出出了,只有那双眼睛一如从前一般深邃,但也少了很多的锐气,多了以前都没有的暮气。
    “老了。”
    嘉靖皇帝看着黄锦,又突然说起了这句话,他又继续说道:“朕老了,你也老了。”
    黄锦听着嘉靖皇帝又一次重复这句话,他的鼻子一酸,连忙也抹着眼泪道:“帝君是天生的神仙下凡,即便是老,老的也是人间的躯壳,等回到了天上,依然是年轻俊朗,玉树临风,仙气飘飘”
    “哈哈哈,”嘉靖皇帝听着黄锦的话,又笑了起来,别人说这种话的时候,嘉靖皇帝总觉得这些人是为捡好听话,让他开心。
    但是黄锦说这些话的时候,嘉靖皇帝才会从心里觉得,他是真的这么想的。
    所以,在这个时候嘉靖皇帝的精神也好了不少。
    嘉靖皇帝继续道:“行了,这些虚话咱们以后就不用说了。朕现在就盼着你们都能在身边,都能好好的。”
    黄锦嗯嗯着,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
    嘉靖皇帝见此情景,终于忍不住道:“你这一直哭一直哭,难道是觉得和朕要生离死别了?”
    黄锦被嘉靖皇帝这句话吓的身体一颤,连忙摆着手道:“奴婢绝无此心!”
    嘉靖皇帝看着黄锦这么激动的反应,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跟朕说说你在昌平的日子吧?朕也想听听故事。”
    嘉靖皇帝的语气变得很是随意,那种感觉就仿佛是在询问一个老朋友。
    黄锦小心的抬眼又看了一眼嘉靖皇帝,他发现嘉靖皇帝确实只是想和他叙旧家常。
    所以在这一刻,黄锦也终于将自己心里垒起的惶恐与小心都放下了,努力的将自己的心态调整到了半年多前,还能和嘉靖皇帝闲聊往事的状态里。
    黄锦回道:“昌平皇陵虽不如京师这般繁华热闹,却胜在清净,奴婢在那里的日常,也过的简单自然,每日都会在帝君的万年吉壤里认真检查,晚上的时候,也会支起一张小床,守在帝君吉壤的金井旁。”
    嘉靖皇帝听着黄锦这话,忍不住轻哼一声,“清净?哪里是清净?朕看是孤单吧。你从小跟着朕一起长大,从安陆到京师,何曾离开过朕身边这么久?看看你现在都孤单的睡在朕的吉壤边了,还说是清净。”
    嘉靖皇帝这句话,一下子也勾起了黄锦的记忆深处。
    他想起了正德元年仅有十多岁的自己,被选入选派至安陆兴王府,后来嘉靖皇帝降生,他又幸运的被选为大伴太监,陪着嘉靖皇帝长大。
    本以为到了这里之后,他的人生也就会永远的停留在安陆兴王府这一座小小的天地之中,可人算不如天算,在正德十六年的时候,正德皇帝无嗣而崩,当时还是嗣兴王的嘉靖皇帝,又因血脉身份都最接近帝系大统。
    所以那一年起,黄锦的命运也随着嘉靖皇帝的命运一起转动,从兴王府一路到了紫禁城中。
    在随后多年里,黄锦一直担任着嘉靖皇帝身边的御用太监,同时又被嘉靖皇帝一步一步的加职进位,从尚膳监、司设监、内官监,一直做到司礼监佥书,后来又掌司礼监事兼东厂提督太监,可谓是“位极人臣”!
    “记得那年冬天吗?”
    嘉靖皇帝突然追忆起了小时候,他的眼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时光感觉,好像在这一刻,他又看到了他现在正在回忆的时刻。
    嘉靖皇帝道:“安陆在南方,往年都很少下雪,但是那一年却下了好大的雪,你陪朕偷偷的背着父王在外面打雪仗,结果被父王发现了,父王要打你十鞭.”
    黄锦听着嘉靖皇帝回忆,也想起那年的事情,他接着说道:“奴婢当然记得,当时还是帝君心疼奴婢,一直趴在奴婢的背上,当着行刑的太监,要不然奴婢肯定要被睿宗皇帝打的皮开肉绽。“
    嘉靖皇帝听着这句话,又突然笑了,“是啊,要不是朕当时救你,你就惨了!”
    黄锦呵呵一笑,不说话。
    真要论起当时的罪过,要不是年少的嘉靖皇帝贪玩,他怎么可能会遭受这无妄之灾?
    不过也正是那次的经历,也让他和嘉靖皇帝之间的关系,更加亲近了不少。
    黄锦的眼眶湿润着,鼻子微微又泛着酸,眼中也闪烁着当年的光采。
    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嘉靖皇帝竟还记得这些细节。
    “后来武宗皇帝驾崩,朕从安陆入京继承大统,你又一路跟着朕来到京城。那时候杨廷和他们想欺负朕,也是你一直陪着在朕身边,坚持的度过了那段岁月,没让他们得逞。”
    “要不然,朕可能就要被他们欺负着认孝宗皇帝为父了。所以在这伺候的四十多年里,朕最信任倚重的人就是你了。”
    “现在又有逆贼意图作祟,朕需要你回来,需要你如当年那般一直陪在朕身边,支持着朕,保护朕,你可愿意?”
    嘉靖皇帝的声音突然沉重了起来,他的目光也恢复到了以往的锐利。
    黄锦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立刻回道:“奴婢愿意!”
    嘉靖皇帝听着黄锦的这句愿意,又看着黄锦那张坚决如初的神情眼神,心里又升起了一股暖意。
    嘉靖皇帝道:“从今日起,你重新担任朕的近侍太监,掌管朕身边内外一切侍卫要事,以及朕的膳食医药。”
    黄锦深深叩首:“奴婢领旨。”
    嘉靖皇帝看着黄锦深深叩拜下去的身影,声音也变得更加低沉起来,“此外,朕还要你暗中留意陈洪的一举一动,不过也不用去管他,只需时刻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就行。”
    黄锦心头一凛,陈洪虽是他的晚辈,但现在可是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论起权势,比之当初的他,也已经是不遑多让了。
    不过,黄锦也没有任何的犹豫,也没有问任何原因。
    他只是又对着嘉靖皇帝深深一拜,“奴婢明白!”
    嘉靖皇帝听到这句话后,心里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对着黄锦说道,“你带着李芳和孟冲下去吧,朕有些饿了,你准备膳食,朕要和三儿,四儿一起用膳。”
    黄锦看着嘉靖皇帝,又看着朱载坖和朱载圳,而后他又对着嘉靖皇帝一拜,就带着李芳和孟冲一起离开了精舍。
    现在的精舍内,又只剩下了嘉靖皇帝与朱载坖,朱载圳父子三人。
    这时候,嘉靖皇帝又看着朱载坖道:“扶朕起来。”
    朱载坖连忙伸手扶着嘉靖皇帝起身,两人一起走到了精舍内的御案前,朱载圳也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跟着。
    嘉靖皇帝又道:“帮朕研墨。”
    朱载坖也不知道嘉靖皇帝这个时候要干什么,只能回道:“儿遵命。”
    接着他就小心的将嘉靖皇帝交给了朱载圳扶着,然后开始为嘉靖皇帝研墨,然后又帮着摊开了一张上好的宣纸,又用一方紫檀木镇纸押着左右,方便嘉靖皇帝挥墨写字。
    等到朱载坖将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也没着急立刻开始写他要写的东西。
    而是先转头看着朱载圳说道,“近来京师朝中必不安宁,朕此刻也分辨不出谁忠谁谁奸。现在董份招供的事情除了我们父子三人,其他人都不能知晓半分,所以朕需要你办一件事。”
    朱载圳听着嘉靖皇帝的话,心中也随之激动着。
    朱载圳道:“请父皇示下!”
    嘉靖皇帝道:“董份不能再活着了,他必须死,以后查到与他同谋之人,也都必须第一时间亲手处死。否则走漏风声,让外面那些居心叵测之人,知晓了我们现在知道他们对我们的阴谋,必然也会放手一搏,祸害天下。”
    “所以,朕要你协助你的兄长,暗中监视百官一切动向,特别是与董份,徐阶,以及之前严世蕃等人有来往的人,不管是官员,还是白身,都必须监察到位。”
    朱载圳眼中闪过一丝慎重,随即低头回道:“儿臣遵旨。”
    “记住,”嘉靖皇帝又盯着朱载圳的眼睛,无比慎重的说道:“此事只能我们父子三人知晓,若有半点风声走漏“
    “儿臣明白!”
    朱载圳连忙就要跪下,但因为他此刻在扶着嘉靖皇帝,所以也没真的就跪在地上。
    朱载圳认真的又回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嘉靖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又说道:“松开吧,朕还能动。”
    朱载圳小心的松开嘉靖皇帝,又退后了一步,给嘉靖皇帝腾开足够的空间。
    与此同时,朱载坖也将一盏明亮的琉璃灯放在了嘉靖皇帝的御案前,亲手掌灯为其照着光。
    嘉靖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也终于拿起了御案的朱笔,他轻轻的沾了一下砚台里的墨水,而后就开始亲笔书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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