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囊阁西侧的“百草轩”药膳厅內,晚膳的氛围在裊裊药香与精致素餚的氤氳中徐徐展开。
    紫檀圆桌光洁鉴人,映照著几碟时令山蔬、用秘製药膳手法烹製的豆腐羹、野菌汤,以及几样造型雅致的素点心。
    窗欞半开,夏末微凉的晚风裹挟著庭院中百草的气息潜入,吹拂著厅內烛台上跳动的暖黄火焰。
    陆青囊坐於主位,银髮梳理得一丝不苟,深青云纹袍服衬得他面容愈发矍鑠。
    他面上带著难得的舒缓笑意,频频举箸为张玄清布菜,言语间全是对天师府道法精深的推崇与对眼前这位年轻高功的由衷欣赏。
    话题从玄门见闻、山川异事,渐渐转向了济世堂的传承琐务与门人弟子。
    “张高功,尝尝这『玉竹清心羹』,用的是后山崖壁上的百年玉竹,佐以晨露燉煮,最是滋养心脉,涤除尘烦。”
    陆青囊笑著示意,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向坐在张玄清斜对面、正低著头小口喝汤的端木瑛。
    见她一副乖巧模样,陆青囊捋了捋银须,眼中闪过一丝长辈特有的、带著宠溺又恨铁不成钢的复杂神色。
    “唉!”他忽然放下银箸,发出一声抑扬顿挫的长嘆,仿佛要將积鬱已久的无奈尽数倾吐出来。
    或许是喝多了,陆青囊有些激动。
    “说起来,老朽这一生,悬壶济世,不敢说功德圆满,却也自认对得起祖师爷传下的『济世』二字。唯有门下这些年轻人,尤其是眼前这位......”
    他抬手指了指端木瑛,语气陡然变得半是调侃半是埋怨:“端木家的大小姐!放著家里世代积累的杏林声望、放著济世堂这棵现成的参天大树不好好倚靠,安安稳稳继承家学、精研医术、光大医道,將来必是名动四方的女国手!”
    他顿了顿,声音拔高了几分,带著明显的“痛心疾首”:
    “可她呢?心比天高!前几年,不知被什么风吹昏了头,非闹著要出洋,去学那些劳什子的『西洋医术』!说什么开眼界,博採眾长!胡闹!简直是胡闹!”
    陆青囊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將端木瑛“离经叛道”的往事在张玄清这位“外人”面前抖落乾净,好证明自己这个师父当得多么不易。
    他端起青瓷茶盏灌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继续“控诉”:
    “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把她盼回来了吧?嘿!消停了没几日,又弄出些新样!说什么......『自由恋爱』?简直荒谬!”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让一直低头喝汤的端木瑛猛地抬起了头,白皙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晕,一直染到耳根。她嗔怒地瞪了师父一眼,杏眼中又是羞窘又是著急,低声道:“师父!您说什么呢!吃饭就吃饭......”
    陆青囊却恍若未闻,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徒弟的窘迫,对著张玄清这位在他看来必然认同传统礼法的“同道中人”,展开了更深层次的“批判”:
    “张高功,您给评评理!这婚姻大事,自古以来何等重要?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祖宗几千年传下的规矩,岂是儿戏?两个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女,仅凭一时喜好,就私定终身?这不是视礼法如无物,视祖宗规矩如敝履吗?此等行径,轻则误己误人,重则败坏门风,辱没先人啊!你说说,这不是胡闹是什么?!简直是......是离经叛道!”
    陆青囊的声音在寂静下来的药膳厅里显得格外洪亮,每一个字都带著根深蒂固的旧式权威,砸在端木瑛心上。
    她攥紧了手中的竹筷,指节泛白,贝齿紧咬著下唇,眼眶微微泛红,倔强地迎著师父的目光,却碍於礼数不敢在张玄清面前顶撞长辈,只能將那满腹的委屈、不甘与对自由的渴望死死压在心底,化作身体细微的颤抖。
    厅內的气氛骤然变得凝滯、尷尬。
    烛火摇曳,映照著陆青囊因情绪激动而泛红的脸,映照著端木瑛强忍泪意、羞愤交加的苍白面容,也映照著坐在两人之间,始终沉默如渊、仿佛置身事外的张玄清。
    张玄清修长的手指正捻著一只小巧的青玉茶杯,杯沿停在唇边未饮,深邃的眼眸藏在低垂的眼睫之下,无人能窥见他眼底流转的思绪。
    那冰封般的神色,让人以为他会对这场师徒间的观念衝突置若罔闻,或者,会如陆青囊所期待的那样,出於礼教立场,出言附和几句。
    就在陆青囊发泄完心中块垒,端起茶杯准备润喉;端木瑛几乎要將头埋进碗里,绝望地等待一场来自“外人”的、更沉重的道德审判时——
    张玄清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青玉杯。
    杯底触碰紫檀桌面,发出一声清脆又清晰的微响。
    如同一个休止符,瞬间掐断了厅內所有的声音流动和情绪张力。
    他抬起了眼眸。
    那双总是蕴著寒潭冷月、仿佛能冻结一切喧囂的眸子,此刻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川。
    他的视线並未落在情绪激动的陆青囊脸上,也未落在泫然欲泣的端木瑛身上,而是越过他们,投向窗外那片被夜色勾勒出模糊轮廓的药圃,投向更远处的、深邃静謐的群山。
    然后,他用一种与他气质完全不符的、平淡到近乎冷漠,却又带著一种无可辩驳的清晰与力量的声音,张玄清说出了今夜最令人心神剧震的一句话:
    “陆掌堂,我不这么认为。”
    “哐当!”
    端木瑛手中的汤匙,再也捏握不住,失手掉进了面前的青瓷汤碗里,溅起几滴温热的汤汁,落在她月白的袖口上,晕开几点深色的印记。
    她却浑然不觉,猛地抬起头,一双杏眼如同受惊的幼鹿,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张玄清那张依旧冷峻如雕的侧脸!
    心跳如同擂鼓,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著,几乎要衝破喉咙!
    陆青囊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他端茶杯的手僵在半空,杯中剩余的茶水微微晃荡,映出他瞬间凝固的、布满惊愕与茫然的表情。
    那双精光四射、惯於洞察世情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写满了“不可能!”三个大字!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这位出身天师府、道法通玄、理应恪守最古老清规戒律的年轻高功......竟然会......赞同他那宝贝徒弟惊世骇俗的“自由恋爱”?!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的死寂!仿佛连窗外草丛里不知疲倦的虫鸣,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在三人脸上交错变幻。
    张玄清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这足以將人溺毙的寂静风暴。
    他依旧维持著那副古井无波的姿態,甚至慢条斯理地重新端起了那只青玉杯,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微凉的茶水。
    动作从容优雅。
    放下茶杯,他才缓缓迎向陆青囊那难以置信、近乎呆滯的目光,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本心的强大力量:
    “我亦认为,情之所钟,贵乎本心。”
    八个字,如同八颗冰珠,清脆地砸在紫檀桌面,也砸在陆青囊和端木瑛的心坎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成禁錮心性、强扭瓜瓤之枷锁,何益之有?道法尚言『道法自然』,阴阳相济,万物自有其序。情之一字,发於天然,合乎本真。”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阐述天地间最朴素的道理,“天师府清规戒律,修身修心,亦是为明心见性,而非逆性而为。”
    他顿了顿,目光终於落回已经完全呆住的陆木瑛脸上。
    那眼神依旧淡漠,却在这一剎那,如同穿透云层的月光,让她看到了某种遥不可及却真实存在的理解与......无声的支持?
    “端木姑娘......有勇气追寻其所思所想,无论医术,抑或情缘......”张玄清的声音低沉下去,带著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这份本真,这份不囿於世俗樊篱的勇气......在我看来,並非胡闹。”
    “而是......难得。”
    “难得”二字落下。
    端木瑛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衝上头顶!
    大脑一片空白,脸颊滚烫得如同火烧,心臟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衝破束缚!
    所有的委屈、羞愤、不被理解的痛苦,在这一刻,被这来自冰山般人物口中吐出的、最意想不到的支持话语,衝击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混杂著狂喜、震惊、难以置信和被理解的酸楚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张玄清,更不敢看师父此刻的表情。
    只能死死盯著碗中那支失落的汤匙,晶莹的泪珠终於控制不住,如同断线的珍珠,“吧嗒、吧嗒”地滴落在温热的汤麵上,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然而这一次的泪水,不再是因为委屈和绝望,而是某种沉重枷锁被无形打破、心灵骤然获得自由呼吸后,难以抑制的汹涌释放!
    陆青囊手中的茶杯,终於“咚”的一声,失手落在了桌面上,残余的茶水泼洒出来,浸湿了深青的衣袖。
    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死死地盯著张玄清,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说什么,想反驳,想斥责对方身为天师府高功竟说出如此“离经叛道”之言......然而,在那双平静无波、却蕴含著深邃道韵与强大意志力的眼眸注视下,在那份源於强大实力与內心绝对自信所形成的无形威压下,所有到了嘴边的驳斥之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最终只化作喉间一声艰涩含糊的咕噥。
    百草轩內,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
    烛火依旧跳跃,药香依旧瀰漫。
    陆青囊失魂落魄,端木瑛无声落泪。
    唯有张玄清,安然端坐,如同风暴的中心,沉静如渊。
    端木瑛看向张玄清的目光之中,充满了一丝別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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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义父们,上一章错別字已改,手写的“陈”和“陆”太像了,我傻傻的没分清,错別字已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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