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意识却还喋喋不休。
    祂是知道错了的。
    在卿长虞失去剑骨、跌落深渊的时候,在看见他身上血肉模糊、咯血不止的时候,祂想起一切的开始。
    祂太孤单,太寂寞,想在大千世界寻找着一个能与祂共存的存在,在无数个小世界里,发现了卿安。
    长得很漂亮的一个少年,坐在角落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最开始的时候,祂想的是,要是能让他笑一笑就好了。
    这一闪而过的想法并没有被祂重视,但祂还是将少年拉进了自己的世界,测试他是否有能力与自己同行。
    结果超出预期,这个少年竟然天然就拥有修改因果线的能力。
    这不正是祂本来拥有的珍宝么?
    即使过程不愉快了些,但等卿长虞成为祂的一部分,与祂共享无边寿命、永存于世时,他会理解的。
    世界意识是第一次爱上一个人。
    「疼痛」、「悲伤」、「背叛」等等人类性极强的词语,在祂眼中只是一些元素,体会不到其真正的含义。
    直到卿长虞一剑破天门,祂才体会到个中滋味。
    一如此时。
    空中乌墨翻涌,却仍挡不住白色的光芒。
    天空裂开一道缝隙,乃是天门。
    他又要离开。
    长虞,长虞……他的长虞……
    一根、两根——数不清的红线从四面八方而来,密密麻麻将卿长虞缚住。
    最粗的线捆在四肢,共有三根,与双手相连的是眼前二人,右足腕的红线一路延展到东方高空。
    站在更高的维度上看,这些粗粗细细的乱线,合为一股,一方连着卿长虞,一方连着整个世界。
    黑雾触手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世界意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们对你有情,因果线便永远断不了】
    【长虞若要走,至少——得杀一个人】
    【你要选谁呢^ ^】
    握住拭雪剑的手紧了又紧,卿长虞的眉头压了下来。
    真正的愤怒是不加掩饰的,锋利的、如宝刀出鞘般的寒冷,又炯炯燃烧着火焰,直直看向天空。
    若不是杀了世界意识会祸及此间无辜生灵,卿长虞很想将它就地处决。
    这些人,他杀不了。
    祂是猜准了他。
    突然,足腕处坠着的红线摇了摇,渐趋透明。
    卿长虞面色一变,这方向是……
    ——
    岁间玉读过很多书,曾以为无所不知。
    直到卿长虞给他讲了许多新奇古怪的故事。
    有高塔上的公主,长了长头发将情郎拉上高塔私会。
    有鲛人化尾为足,一步步踩在血淋淋的刀尖,最后化成泡沫什么也不剩。
    也有无足之鸟,一生一次的落地,就是将死之时。
    真有意思。
    这个人有趣,讲的故事有趣,做的事情也有趣。
    超越了任何一个已知之人,仿佛他生来就不该在此间天地。
    根据九重楼秘报,他确实是太清门弟子。
    可按理来说,有如此天分,不该只是外门弟子,也不该等到十之五六,方才崭露头角。
    岁间玉会卜卦推命,只有卿长虞的卦象,千变万化,没有定性。
    因此,从很早开始,他便知此人不同。
    ——卿长虞是一定会走的。
    “咳……”咳出的血中带了内脏碎片。
    岁间玉并不适应踩在实地上的感觉,腿脚也不便利,可走着走着,便会了。
    每走一步,五脏六腑便被撕扯,提醒他离开了自己命脉之地。
    血液顺着垂下的手滴落在地,岁间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九重楼。
    向卿长虞曾带他去的地方。
    卿长虞不要他,这条命留也无用,徒为要挟,不如没有。
    一个拘束高塔,永世不得离开半步的人,喜欢上一个天性放纵、惯爱自由的人,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他此生唯一一次的自私……在五十年前。
    那时候,他知道自己的寿数,只能一日日等待死期将近。
    于是做了错事。
    五十年前,是他没有捂住卿长虞的行踪,让卿长虞被易忘尘带人再次堵下。
    他这人太卑劣丑陋,在死亡面前,自私显露无遗。
    寿数将近,无药可救,就想要心爱之人殉葬。等到阴曹地府,再同他磕头赔罪。
    可他没想到,卿长虞会将灵血喂给他。同样面临死亡,却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卿长虞常道他二人是知己,可岁间玉知道自己一点也不配。
    就他二人而言,他罪无可赦。
    砰——
    岁间玉泄力,跪倒在地。
    原本白净的衣袍已半边血渍,半边尘土。
    暖洋洋的光照下来,周边是蓝紫色的乌鸢草,蜂蝶飞舞。有潺潺溪水声,干净、清澈,向来温度是冷的,在日光下闪着亮眼的辉光。
    不断有蝴蝶靠近他,让他想起卿安指尖曾栖那一只,于是伸出手来。还没碰到白蝶,就被剧烈的疼痛撕扯,不得已捂住了胸口。
    好像五脏六腑被硬生生拽出去,肠子裹带着血液,从九重楼一直牵引至此。
    他倒在地上,打着滚,压倒一片花草。
    被他一直渴求的生机淹没。
    “岁间玉,你疯了!”
    他真疯了,竟然听见卿长虞的声音。
    “你明明叫我不要寻死,怎么自己先死了……岁间玉,岁间玉!”
    一株草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壤,自求死路,这是多少灵血都救不回来的凋零。
    卿长虞紧紧抱着他,向后看去,一路蜿蜒的血渍,他走了这么远,他竟然能走这么远。
    岁间玉攀着他的胳膊,道:
    “对不起,五十年前……”
    他意求死,亦是为赎罪。
    卿长虞握住了他的手。
    滴答。
    温热的水珠打散了血液,红色又迅速聚拢起来,将那一抹透明吞没。
    “我知道。”
    岁间玉的眼睛微微睁大,看着卿长虞的脸,眼泪也落了下来。
    卿长虞道: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他一生只这一次装聋作哑。
    岁间玉不说,他便假装不知道,不计较。
    他只是不想和岁间玉也变成那样争吵、仇恨、敌视的地步,他只是想有个可以一直玩笑陪伴的对象,他只是觉得,一旦谈论这件事,那么他和岁间玉,就永远做不成朋友了。
    他不想那样。
    岁间玉含笑道:
    “长虞,你走——”
    怀里空了,卿长虞的动作却一直停在怀抱着什么的姿势上。
    他需要在往后更长久的时间里,明白这空落落的感受是什么,此时只任脸侧水液一点点下滑。
    举目望苍天,苍天空茫茫。
    何处可依归,何处是吾乡。
    从今日起,卿长虞的自由,就是岁间玉的自由。
    卿长虞又找到裴肃,将他的灵魂拉回躯壳。裴肃尚还全身剧痛,就先不管不顾抓住了卿长虞的衣服。
    “卿仙师,你对我也是有情的,为什么不肯带我走?”
    高天之上,白发魔修固执地问。
    卿长虞持剑一步步走进,裴肃不肯后退一步。
    最后,卿长虞也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低语道:
    “你太年轻,这世上原有更多的风景、更多的情感,值得你去感受。裴肃,肃儿,你不能只有我。”
    卿长虞低声说话时,总显得那样和煦温柔,像包容一切的湖泊,让人禁不住想落泪。
    裴肃颤声道:“你要丢下我,你真要丢下我……”
    他没有任何能留住眼前人的东西,可他什么也没做错过,怎么能轻而易举将他丢弃了……他不依,他不愿!
    他不能丢下他一次,又一次。
    含泪的帝青色眼瞳睁大,向后退了两步。裴肃本体化作小狗大小,呜咽叼住卿长虞衣摆。
    情到深处,失魂落魄。他原应讲求的一切礼数、一切尊严都不在乎了,只能以最卑微的姿态,祈求他不要那么无情。
    别让他再次被丢下,别这样……
    卿长虞俯下身来,再次轻柔地抚过小狼的脑门。
    就像百年前,第一次将那个骨瘦如柴的盲眼狼孩抱入怀中,哄他睡觉。
    卿长虞手心,乃是皆忘印。
    对裴肃而言,这一次同样是新生。
    从此他不必为任何人而活,卿长虞送给他最后的礼物,叫自由。
    手上只剩最后一根红线,其实已经无法阻拦他离去,但卿长虞还是再次见了施青厌。
    施青厌握住宝剑伏风,跪在荒地上,久久未言。
    这副身躯被神降临过,已经到了凡人的极限,需要花大量的时间来恢复。
    血从七窍流出,施青厌自觉失礼,不愿抬头,在针扎似的疼痛中道:
    “长虞哥哥且安心,我会守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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