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级暑假是向歆单独在外公外婆身边生活的第一个完整假期,和郁晌相比,她在白云区海盐街道多待过一个学期。街坊邻居都说她太活泛,整日里不是走街串巷地疯玩,就是和人约好了骑着辆自行车到处跑。
    直到某天,她从隔壁家“小帅哥”的嘴里听到了一个新名字——郁晌。
    郁家的司机把郁晌送到的那个下午,向歆恰好和小伙伴们跑去学校里玩撕名牌了。
    她自然而然地错过从车上搬下大包小包的那副场面,要不是某天玩着过家家游戏,郁晌突然告诉她明天他就要回去上学了,她还以为他和她一样,从此就留在这了呢。
    “那你还会回来找我玩的吗?”
    “你想吗?”
    “想。”
    “那我就回来。”
    向歆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好不容易有个长得这么好看的朋友一起玩,她还真有点舍不得他离开,更不用说郁晌还总是很大方,老给她拿些她没见过的高级零食吃。最重要的是,他是郁奶奶的宝贝大孙子。这么久以来,只有郁奶奶没对她说过,爸爸妈妈以后只爱弟弟不爱她的这种话。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要是你没回来就长出丑丑的长鼻子!”
    这是向歆为郁晌量身定制的惩罚,毕竟他有着她所没有的、高挺的、弧度恰到好处的鼻梁。
    “好。”
    反正不管她说的是什么惩罚,他都会答应的,郁晌有自信他能够说到做到,在下一个假期到来时如约回到这里。
    “算了,还是不要变成长鼻子了,好难看,你长得这么好看,有点亏。”
    “不会的”,郁晌笃定地说,用更大的力气按在向歆的大拇指上签下契约,重复着,“我不会长长鼻子的。”
    “嗯?为什么?”向歆疑惑地看着紧贴着的两根手指,指尖的纹路圈圈绕绕,左右撵动加深烙印,她很快听到他的回话。
    “因为我不会骗你。”
    八九岁的郁晌许下他人生中第一个诺言,并且还真就从未食言过。
    那时候两人尚是纯洁的友谊关系,并且以这段关系长久地互相陪伴过。
    那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
    向歆做了很怪异的梦,梦里她正穿过漫长的隧道,隧道里一片漆黑,只有隧道尽头闪耀着未知名的光。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去,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然后郁晌就突然出现了,像是从天而降般,她的手被牢牢攥住。
    “别怕,有我在。”
    熟悉的声音让向歆鼻头一酸,高三那段时间压力大得厉害,郁晌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告诉她别怕,然后在帮她这件事上花费过数不清的心思。
    向歆一直以为郁晌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不用花太多时间在学习上,就能易如反掌地取得令她望尘莫及的成绩。
    可是当她不小心窥见凌晨一点还亮着的那盏灯时,她突然发现原来郁晌也会在私底下为学习大花心思。
    愧疚就像才热开的油,当泪水滴落的时候,油会溅起,痛得她龇牙咧嘴。
    向歆不擅长道歉,她向来是一根筋,只有把事情的利弊分析清楚才会着手去做,经过分析得出结果是没有容错余地的。
    在向歆这,错误的选项会被首先排除。
    所以她认为自己不太可能遇到需要道歉的情况,自然,需要道歉的事她也不会去做。
    可是那天半夜她偷偷拿郁晌美名其曰借给她的最新款手机发送了一条短信。
    “郁晌,我不要你帮我整理学习资料了,好浪费你时间的,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对向歆来说就是烫手山芋,在打字框里删删减减,最后才在编辑的末尾犹犹豫豫地加上。
    冰冷的文字顺着网线传送到郁晌那,彼时他正在为自己的整理成果而洋洋自得。
    脑海里是设想中明天把东西给向歆时的画面,他唇角的笑意明晃晃,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收获她一声甜甜的夸赞。
    比如:郁晌你怎么这么厉害呀!
    比如:郁晌你做得也太棒了!
    又比如:郁晌我真是爱死你了!
    规整好材料后,他就没再碰手机,而是径直扑向被窝,那盏灯也顺着他的睡意熄灭。
    向歆站在窗口等待,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他的回复,还是在等待别的什么。
    总之在郁晌房间里的灯熄灭后,手机里依旧没传来回信。她以为郁晌生气了,就像他们刚认识那会儿,郁晌一生气就把自己关进房间,一声不吭的。
    可即使如此,向歆也没打算把短信撤回,虽然本来也就无法撤回。
    *
    向歆始终认为自己过的是如浮萍般的生活。
    向阳没出生前,她跟着爸爸妈妈生活。
    向阳出生后,她就开始跟着外公外婆生活。
    向阳三岁的时候,她短暂地回到父母身边两年,又在初中的时候因为父母外出务工,而重新游荡回白云区海盐街道新区a201栋。
    在一处飘飘,又在另一处飘飘。
    这样的生活不知何时是个头,儿时的向歆以为长大就好了。
    这些体己话她没跟任何人说过。
    浮萍寻求不到依靠。
    所以向歆某天忽然意识到,决定相信郁晌是值得依靠的这件事,堪称是她决策中最错误的一件。
    现实中早已泪流满面,梦境里却还在权衡利弊。
    携带着现实记忆,向歆在梦里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郁晌的关系早已僵化。
    而罪人是她自己,她认。
    可是再也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郁晌的脸,向歆纠结片刻,单手抚在他的脸颊上,满怀愧疚地小心亲吻他的唇角。向歆说服自己,既然是梦,那就容许让她再放纵一回,反正是她的梦。
    “对不起啊郁晌。”向歆低声轻喃,声音又轻又含糊。
    郁晌听不清她说什么,只好把人抱得更紧,像小时候她安慰他那样,在向歆的后背轻拍着。
    “别怕。”郁晌的话就像一颗定心丸,再次敲响她的铃,迎接她的吻,回应她的小心翼翼。
    长久的等待似冰雪消融后的初春,绿意盎然但是携带不容忽视的萧瑟。
    向歆的梦满足了郁晌偃旗息鼓的欲望,是心疼,更是无奈,而非纯粹的性。
    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会对他毫无防备,郁晌对此无可奈何。他并不想吵醒向歆,安抚好她的悲伤,抹去她的眼泪,独自在脑海里反复播放那段最珍爱的记忆。
    初中的时候他被诊断出焦虑状态,严重的时候伴随着躯体反应。
    他没主动跟向歆提过这件事,直到某天她带着刚做好的雪花酥跑来找他,跟往常一样敲了敲门后直接推开他的房门,无意撞破郁晌呆滞的状态、僵硬的四肢以及颤抖的双手。
    意外悄然划破少年精心筑起的保护膜,其中掩藏许久的秘密就这样随着渐敞的门缝暴露在阳光底下。他害怕她惧怕这样的他,所以选择闭口不言。可是病发突然,他来不及反锁门,就这样叫向歆撞见他最不堪的一面。
    一个人的时候会感觉到莫名的悲伤,只有和向歆呆在一块才会觉得稍微有些安全感。沉沉夜色降临代表着白昼消逝,寂静的漆黑里最难捱的是伴随纷乱思绪到来的喘不上气。他明明是在书桌前写作业来着,怎么就突然发病了。
    向歆见状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呆愣在门前,房里房外只一个门框的距离,她的脚悬在那条分界线上。没见过这样的郁晌,行为举止奇怪得就像陌生人,但当她站在他身边时,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这就是郁晌。
    错愕的情绪涌上心头,层层迭迭的好似多米诺骨牌的倾倒,白色浪潮裹挟的窒息威胁着她,可令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她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害怕而选择不管不顾。
    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向歆最先想到的就是去找郁奶奶。她是他的奶奶,肯定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向歆上上下下跑遍全家都没看到郁奶奶,喊破了喉咙也没听到有人回应她。
    不详的预感漫进脑海,这时她才真正感到恐惧,想回家找外婆询问情况,可又担心郁晌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情况。
    向歆离开的那十几分钟,他想追出去,想告诉她别害怕,他不会伤害她的。可他也知道这样的话没有说服力,任凭谁看到这幅奇怪的模样都会怕的吧。所以他只好拼命控制自己,在药物超量的前提下勉强把情况控制住。
    向歆跑得满头是汗,屋外烈日当空照,绿油油的榕树枝条垂落,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从未感到楼梯有这么长这么高,当她再次跑回郁晌的房间时,天可怜见,幸好他已经稍微缓和过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心悸加重,呼吸不畅,氧气似乎略过他的胸腔从身体里飞出去,直到如愿见到她回来,胸口吊着的那块巨石才堪堪降落。
    向歆不确定此刻做什么是对的,做什么又是错的。她只好手忙脚乱地上前虚虚拢住郁晌,害怕用力过度会让他更难受,手在他背后上上下下给他顺气。
    可是郁晌突然抓着她的手搭在他的右心口,向歆并不知道他的本意是让她明白自己现在心跳快得不正常,单薄的衣物起不到什么阻隔作用,撇去异常的跳动,向歆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姣好肉体,脸唰一下就红了。
    精分般又立马唾弃自己,好朋友都这么难受了,她怎么还有心思在这想七想八的。
    “这样会舒服点吗?”她控制着力度给他顺气,动作轻柔似哄幼童睡觉,“我会抱得太紧吗?”
    郁晌用实际行动告诉她答案,双臂如藤蔓般缠上她的脊背,指节深深陷进后背的布料,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浮木。熟悉的洗衣香氛扫过鼻尖,胸腔贴着胸腔,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心脏擂鼓般的跳动。
    “你会害怕这样的我吗?”
    “你要听实话还是善意的谎言?”
    郁晌笑,不用说,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不是,我是看你实在太难受,不是怕你伤害我。”
    向歆将头一歪,抵住他的胸膛,吸了吸鼻子,瘪着嘴说,“我相信你。”
    两滴清热的水珠砸落在她脸颊,向歆保持着姿势没变,用余光去看他躲避的动作,“你别担心,我永远无条件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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