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万籁俱寂。
    崔元徵在熟悉的沉水香中悠悠转醒。帐内光线昏朦,藕荷色软烟罗帐上,金线绣的缠枝莲纹依稀可辨。帐角悬着的鎏金莲花熏球静静垂着,昨夜添的香丸早已燃尽,只余一缕冷香。
    她微微侧首,目光掠过屋内熟悉的陈设——紫檀木雕花梳妆台上的螺钿首饰盒仍摆在老位置,窗前贵妃榻上的银红锦褥铺得整整齐齐,多宝阁上那些珍玩玉器在晨曦微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一切都和她昏睡前一模一样,连梳妆台上那柄他送的玳瑁梳都还搁在原处。
    可正因一切如旧,才更显悲凉。
    想起昏迷前写的那封字字泣血,句句含悲的信,崔元徵只觉可笑。如今醒来,屋内陈设未变,窗外夜色未改,那个她期盼的身影,终究没有出现。
    “小姐你醒了!”守在床沿的绘夏惊喜地低呼,急忙上前扶起软枕。小丫头眼眶通红,声音还带着哽咽:“您可算醒了……方才呕了那么多血,真真吓死奴婢了……”
    崔元徵轻轻回握她颤抖的手,意外地发现指尖竟有了些许力气。
    女孩唇角漾开一抹虚弱的笑:“瞧把我们绘夏吓的,都是我的不是。”她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小丫头脸上的泪痕,“这么漂亮的一双眼,哭肿了可怎么好?我可要心疼的。”
    “小姐!”绘夏被她逗得破涕为笑,脸颊飞起两朵红云,“您这才好些,就又拿奴婢打趣。”
    见小丫头终于展颜,崔元徵心下稍安,正要再逗她几句,却忽然一阵心酸袭来。同样是自幼相伴的人,绘夏待她如此真心实意,而那个她最在意的人,却连一面都不愿来见,崔愍琰总是有忙不完的政务,比起她这个命不久矣的妹妹,世间万事都更要紧。
    女孩想起去岁寒冬染疾以来,缠绵病榻的这些日子,一时间只觉恍惚又唏嘘,这么看来,她这条命还还是够硬,都这样了还能被救回来,想着,崔元徵落寞的脸上扯了一个极淡极讽刺的笑。
    若非自觉熬不到四月十八生辰,她绝不会写下那封近乎乞怜的信。
    “小姐怎么又落泪了?”绘夏慌乱地用绢帕拭去她腮边泪珠,“可是药性太猛?奴婢这就去请文先生……”
    “不必。”崔元徵勉强扯出个笑,“文阿叔的药很好,我觉着身上松快多了。”她示意绘夏近前,引导她触摸自己渐暖的手心,“你瞧,是不是比前几日暖和些?”
    小丫头仔细比较着温度,破涕为笑:“果真!脸上也见血色了!”
    说罢,绘夏当时就又开心了起来,欢天喜地吹捧了一番文云昇的功力深厚便开始追问醒来的崔元徵可有什么想吃的。
    “莲子蜜饯羹。”
    “好,小姐,你等我!我去取,袖春姐姐说你醒来恐怕想吃,一刻前就做好了温在灶上,我马上就拿来!”
    “跑慢点,雪天路滑。”
    “我知道啦,小姐!”
    绘夏雀跃地絮叨着要去备膳,临走前还不忘细心地将床帐金钩理正,叮嘱女孩将身上的狐裘再裹紧点。
    待脚步声远去,崔元徵将脸埋进绣着并蒂莲的手帕,任泪水浸湿锦缎。透过朦胧泪眼,她望着床顶莲花纹样,轻声道:“往后断不会这般作践自己了。”
    她想起绘夏红肿的眼圈,想起母亲鬓边新添的白发,心头如刀绞般痛。为着个薄情人,竟让真心待自己之人如此忧心,实在愚蠢至极。
    “崔愍琰……”女孩攥紧被角,指节发白,“今日之辱,他日必当百倍奉还。”
    寅时四刻,晨光熹微,崔府内院却已灯火通明。
    绘夏提着裙角匆匆穿过回廊,将小姐醒转的消息传遍各处。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文云昇便提着药箱踏进绣房,肩上还沾着夜露的湿气。
    男人指尖轻按在崔元徵腕间,思绪却飘回了半月前南疆的那个雨夜。
    竹楼里烛火摇曳,宛州将一只紫檀木匣推到他面前。匣中除了一对赤色蛊虫,还整整齐齐码着三味药材。
    “这是「血竭」、”宛州指着色泽暗红的块茎,“产自滇南瘴疠之地,补血生肌有奇效。”又指向另一味形如枯枝的药材:“「肉苁」,取自大漠深处,最能温养元气。”最后是一包细如金沙的粉末:“「灵芝孢子」,需在子时采集,固本培元第一品。”
    窗外雨打芭蕉声声急,宛州的声音却沉稳如山:“种蛊前需以鲜血温养半月。但以殿下千金如今的身子,贸然取血无异于雪上加霜。”他轻轻叩着木匣,“这三味药,是我特意为这般情形准备的。先用它们调理一月,待元气恢复五成,再行养蛊之事。”
    “阿叔?”崔元徵轻声唤道,将文云昇从回忆中拉回。
    烛光下,少女腕脉的跳动确实比三日前有力了许多。文云昇暗自点头,宛州果然料事如神。今日是二月二十,若按方调理至三月二十,正好足月。到时崔元徵元气恢复大半,再行养蛊之事,方能事半功倍。
    “文先生,”苑文俪见他凝神不语,忍不住问道,“音音的身子……”
    “脉象已见起色。”文云昇收回手,语气温和,“新方的药效比预想的还要好些。今日起按新方调理,半月后当有大进益。”
    “阿叔,我醒来时觉得身上好像有了力气,刚才捧瓷碗时,也不似从前那般无力。”
    “对对文先生,我家小姐刚才自己捧着瓷碗吃完一整碗羹,而且你看,我们小姐是不是面色红润了不少。”
    苑文俪闻言,低头细细端详怀中的爱女。晨光透过窗棂,恰好映在崔元徵脸上,将那抹久违的红晕照得格外明显。她忍不住伸手轻抚女儿的面颊,眼中既有欣慰,又带着几分嗔怪:“气色是好了,只不知这身子爽利了,还会不会像昨日那般气我?”
    “阿娘~”崔元徵拖长了语调,将脸埋进母亲怀中,像小时候那样轻轻蹭着,“女儿知错了,您就饶了我这回罢~”
    女孩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母亲衣襟上的流苏,这个从小到大的习惯性动作,让苑文俪心头一软。
    “哼,现在倒知道撒娇了。”苑文俪故作严肃地在她手背上轻拍一下,“倔起来时,九头牛都拉不回。快坐好,莫耽误文先生诊脉。”
    “那娘亲就让午叔再寻一头牛来嘛。”少女仰起脸,眉眼弯成一汪新月,“凑足十头,说不定就能把女儿拉回来了呢。”
    “属你嘴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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