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意忍不住以袖掩口,崔午则连连摇头叹息。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文云昇将信纸轻轻折好,“楼侍郎这般年少得意的才俊,偏生遇上这等难言之隐。那日师兄去诊脉,见靖国公夫人哭得险些昏厥过去,说是若治不好这病,楼家香火便要断绝了。”
    说罢,男人忽然将声音压低了几分,眼中掠过一丝医者洞察天机般的狡黠光芒:“不过依在下浅见,楼朝赋那小子在上京容貌、才学、家世有口皆碑,我瞧着与元徵这丫头实在相称。这蛊虫若是种得妥当,倒堪称一桩天作之合,楼侍郎得以重振雄风,元徵性命可续,来日若真能诞下子嗣,岂非两全其美?”
    文云昇顿了顿,指尖轻抚案上玉匣,语气转为郑重,“更要紧的是,此法或许能根除元徵的病灶。殿下也不必再忧心,来日孙辈会再受这病痛折磨,辜负了楼家。”
    “当真?”苑文俪倏然抬首,手中茶盏轻轻一颤,漾出几滴清亮的茶汤。烛光映照下,她眼角细密的纹路里突然有了光彩。
    “千真万确。”文云昇含笑颔首,“此蛊最玄妙处,在于能调和先天不足。若成,便是真正的脱胎换骨。”
    这一声“当真”,让苑文俪恍惚间忆起二十年前的深宫岁月。那时她与靖国公夫人林舒琼乃是手帕交,二人先后怀胎时,曾在御花园的海棠树下戏言要结娃娃亲。她还记得林舒琼抚着隆起的腹部,笑吟吟道:“若是一儿一女,便让他们学那弄玉吹箫,乘鸾而去。”
    可惜后来,发现崔元徵先天不足的病症显现,苑文俪便主动疏远了这桩玩笑般的约定。这些年来,虽与靖国公夫人相隔千里二人却始终书信未断。每每读到信中提及楼朝赋的种种,她总忍不住想象,若没有这病痛缠身,两个孩子该是何等般配,楼朝赋的优秀这世上除了为其母的林舒琼,最了解的莫过于她这位林舒琼的挚交好友。
    “舒琼她……”苑文俪轻抚袖中那封来自靖国公府的信笺,语气柔软下来,“上月来信还说,归寅(楼朝赋的字)那孩子性子太过刚直,在刑部办案不知变通,让她忧心不已。”
    梅意闻言,垂首轻声应道:“奴婢斗胆多嘴一句,倒想起一桩旧事来。楼家公子满月那日,靖国公夫人特意差人送来一对赤金长命锁,说是要讨个039;长命百岁039;的彩头。待到小姐及笄礼时,又见楼夫人命人抬来一顶莲华掐金点翠珍珠冠,那做工精细得连宫里的老师傅都啧啧称奇。”
    她抬眼悄悄觑了觑苑文俪的神色,又柔声续道:“殿下明鉴,楼夫人这般举动,倒不像是寻常的礼尚往来。这些年她待殿下,始终是真心实意的。”
    烛花“啪”地一声爆开,映得苑文俪眼中水光浮动。她仿佛又看见二十年前,那个总爱穿着鹅黄衫子在御花园里追着她,一边跑一边脆生生地喊:“文俪姐姐,你等等我呀!”粉雕玉琢的小丫头。
    那时的林舒琼,还是太医院院判家的掌上明珠,性子活泼得像只小黄莺。而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就这么在深宫里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其实不用梅意提醒,苑文俪比谁都清楚舒琼的为人。当年崔元徵刚出生就被诊出先天不足之症,林舒琼以医药世家独女的身份,不知为她和爱女寻了多少秘方偏方。太医院的珍稀药材,只要对崔元徵的病有半分好处,林舒琼总能想方设法弄来。
    可越是如此,苑文俪心里就越是不安。她记得舒琼怀胎七月时,曾拉着她的手在海棠树下说:“若我生的是个小子,定要他护着元徵一辈子。”这话说得真诚,却让苑文俪夜不能寐——她怎能因为一纸娃娃亲,就耽误了舒琼儿子的一生?
    于是她狠下心来,主动提了退亲的事。那方象征着两家约定的龙凤呈祥双鱼玉扣,被她用锦盒仔细装好,差人送回了靖国公府。
    谁知这一送,竟送出了林舒琼九个月的怨气。直到她带着元徵启程回南塘养病那天,林舒琼都没来送行。车马出了城门,她还在不住地回头张望,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块哽咽难当。
    一年后元徵抓周礼前一天,苑文俪正抱着孩子在厅中待客,忽见门外进来个熟悉的身影。彼时的林舒琼正牵着五岁大的楼朝赋,眼圈红红地站在门槛外。小朝赋穿着宝蓝色锦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模样俊得让人移不开眼。
    “苑文俪!”舒琼突然冲上前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你可真狠心!你把我林舒琼当做什么样的人了?说好的娃娃亲,我岂会因为音音身子弱就反悔?”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带了哭腔:“你可知你一言不发把信物退回来,叫我多伤心?九个月!足足九个月你都不肯同我说句明白话!你就这么看我?”
    苑文俪刚要开口,却被林舒琼一把抱住。这个从小就要强的姑娘,此刻哭得像个孩子:“我知你是体贴我,可我更恼你这般体贴!恼你事事都要一个人扛着……”女人哽咽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其实我更恼我自己……恼我当初收到信物时,心底竟闪过一丝庆幸的私心。姐姐,是我、是我不敢来见你,是我对不起你……”
    这番话像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苑文俪心中尘封的情感。她这才明白,原来舒琼这些年的疏远,不是因为怨她,而是在跟自己较劲。两个母亲相拥而泣的身影,映在抓周礼的喜庆烛光里,成了那年春天最让人心酸的画面。
    窗外月色渐沉,如水银般泻入轩窗。苑文俪从悠长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指尖轻轻抚过案上信笺的纹理,唇角不自觉漾开一抹温软的笑意。她转向侍立一旁的梅意,眸光里带着几分怀念的暖意:“梅意,你可还记得音音那丫头抓周时,闹出的好大一场热闹?”
    经她这一提,梅意恍然忆起,面上顿时绽开慈和的笑纹:“怎会不记得?小姐那日抓的,可是楼小公子腰间那方四方麒麟含莲玉章呢。”
    一旁静立的崔午闻言也抚须而笑,浑浊的老眼里泛起追忆的光彩。那日的盛况仿佛仍在眼前——偌大的厅堂铺着猩红锦缎,其上陈列着侯爷与殿下从四海搜罗来的奇珍异宝:东海明珠串成的璎珞、西域进贡的镂金九转玲珑球、前朝大家的真迹字画、甚至还有一柄镶满宝石的短匕。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熠熠生辉,令人目不暇接。
    可当崔隽柏将裹着大红襁褓的女儿轻轻放在锦缎中央时,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却只是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明眸,对周遭的稀世珍宝视若无睹。任凭满堂宾客如何哄诱——“音音看这支狼毫笔多精巧”、“小小姐摸摸这块和田玉如意”……
    小姑娘始终纹丝不动,粉嫩的小嘴抿得紧紧的。
    饶是见惯风浪的崔隽柏,此刻也急出了满额细汗。他终是顾不得礼仪,索性单膝跪在红绸尽头,将那些金银珠翠拢到一旁,朝女儿张开双臂柔声诱哄:“乖女,瞧爹爹手里这个夜明珠多亮,我们音音不是最爱亮晶晶的物什么?”
    他这般率性之举惹得满堂欢笑,苑文俪又羞又急,忙去拧他的耳朵:“快起来,成什么体统!”可小元徵依旧不为所动,反而板起小脸,露出超乎年龄的肃然神情。这情形让苑文俪心头一紧,不由想起女儿那坎坷的命格——莫不是天意示警,暗示这孩子命途多舛?
    “姐姐莫要多想,音音还小呢。”
    林舒琼轻声宽慰道。
    就在此时,小姑娘忽然眼睛一亮,竟蹒跚着朝角落里爬去——那里正坐着五岁的楼朝赋,小男孩一边吃着桂花糕,一边摆弄着红绸上的汉白玉九连环。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小元徵一把抓住男孩腰间垂挂的玉章用力一扯,竟将男孩也拽了个趔趄。
    至于那玉章的来历。
    玉章乃上等和田青玉雕成,印纽刻着麒麟衔莲的祥瑞图案,正是楼家世代为嫡子特意打造的身份信物。
    “使不得!”小朝赋慌忙咽下糕点,将九连环仔细放好,“妹妹快松手,这是爹爹说不能给人的!”他急得去掰那粉嫩的小手,却见小元徵泫然欲泣的模样,一时手足无措。挣扎间,只听“啪”的一声轻响,那方玉章竟被按在了男孩脸颊上,留下个鲜红的印迹。
    始作俑者却咯咯笑着,随手抛下玉章,转身扑进父亲怀中。崔隽柏一边细心为女儿擦拭小手,一边酸溜溜地亲了亲她的脸蛋:“乖音音既然喜欢印章,爹爹给你雕一百个、一千个更好的,何必要别人的?”这话引得满堂欢笑,唯有小朝赋顶着脸上的红印,望着那双圆溜溜的黑眸,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他忽然想起,方才自己确实偷偷用这印章,在妹妹手背上盖了个小小的花押......
    烛影摇曳中,苑文俪望着信笺上林舒琼熟悉的字迹,不由轻笑出声。原来有些缘分,早在懵懂之时便已悄然结下。
    “既然天意如此...”她终于轻声道,“那便劳烦文先生安排吧。”
    说罢,苑文俪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指尖轻轻抚过袖口繁复的缠枝莲纹,对侍立一旁的梅意温声道:“去将我那方青玉螭钮印鉴取来。再备上澄心堂纸,用今年新贡的松烟墨。”
    她转向窗外渐淡的月色,眸光悠远:“我要修书一封给舒琼。就说...元徵即将行十八岁生辰礼,请她务必携归寅那孩子过府一叙。”
    苑文俪声音顿了顿,染上几分郑重,“至于种蛊之事,便在信中略提一二,邀她当面商议。切记措辞要委婉,万不可令她为难。”
    梅意领命而去,不过片刻便端来紫檀文具匣。苑文俪执起狼毫,笔尖在砚池中轻轻蘸墨,忽而想起什么,抬眼对文云昇道:“先生有所不知,舒琼那孩子自幼要强。这般私密事,若在信中说得太过直白,反倒不美。”
    她垂眸落笔,簪花小楷在纸上游走如云:“就说是南疆寻得一味奇药,或可解两个孩子之困。具体章程,待她过府再细商。”女人笔锋一顿,又添上几句家常,“再添一笔,说我新得了些君山银针,记得她最爱这茶香。”
    待写完最后一字,苑文俪轻轻吹干墨迹,取出私印郑重钤上。火漆封缄时,一滴红泪恰落在‘靖国公府’四字上,恍若当年少女在御花园交换绢帕时,不慎滴上的胭脂。
    “派人连夜送去。”她将信交给梅意,又特意叮嘱,“选两个稳当的,从西角门悄悄走。”

章节目录

醉时·春拂柳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书屋只为原作者咕且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咕且并收藏醉时·春拂柳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