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穿着礼服,排队在帐篷里拿了水果三明治与焙茶。苏文绮刚被涵内亲王邀去。江离准备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吃完这份迟到的午餐。
    北境的秋天,红叶灼灼。虽然赏红叶通常要到山野里,但园游会特地选在了御苑中一处一半被新落叶覆盖的空旷所在。草尚青。风把金色与红叶的叶片吹下树,渐变一般地晕染极大的半径。草坪的一侧是离宫。另一侧有未被封锁起的小径。来之前,江离看过地图。小径通往溪流、池塘与峡谷。
    媒体约等于不可以拍摄园游会。但宾客们自己游玩时的私自拍摄不受限制。苏文绮给江离的手机是最新的型号,与江离之前用的同品牌低端线产品的差价大多体现在了相机与内存。御苑很美。江离打算拍一些无人的风景照片。
    她按照浅灰砂石铺就的步道行进,维持身体意识、踩出极少声响。进入树林,首先找到一块石头坐下──因为边走边进食不符合皇宫中的礼节。然后漱口、补妆、把用纸巾擦拭过的骨瓷餐具勉强塞进随身的手包。苏文绮大约难以评价这行为。但立德有不少学生这样做。经食堂允许,他们把能重复使用的餐具带离食堂但不带离大楼,相对清洁的茶杯就放包里。如此环保,也省却自己洗。
    主路上经常有人。江离遂下到峡谷底部。溪边的木栈道,围栏极矮。溪水想必不深。江离逆水流的方向沿着窄路走。太阳被对岸的叶片遮住,时隐时现。
    不知不觉,峡谷上方的人声消散。
    按照江离对皇宫的了解,宫里的水系不从地面通到宫外。水固然是活水,但进出应该经由地下渠。也就是说,溪流有尽头。即便江离走不到尽头,她也可以原路折返。
    忽然有人高声道:“你可是迷了路?”
    江离反应过来这是在指她。
    江离抬头。峡谷上方有一爿凉亭。有人走到栏杆边探出脑袋。“不要再过去了。前面不通。”
    江离从善如流地放弃了栈道。她沿台阶上山坡。峡谷上的步道没有临水的栈道曲折,返程应当比来程快。手机里的地图,在御苑内部什么都不显示。江离到顶才发觉周遭的安静。只有凉亭里相对坐着的几个人。
    有另一个人说:“江离?”
    江离外套的胸前贴了名牌。上面仅有她的名字。因为她不算是被按照公众身份所邀请、而算是家属,所以她的名牌没有写她的工作单位。凉亭内几个人的名牌却无从见到。不过,她们服装的风格与来园游会的许多女士差不多。
    苏文绮不作这种淑媛风格的打扮。她穿复古的、形制男女通用的裤裙与外套与腰封,给江离用相同的搭配。直到维新前后,这还是为数不多的女军阀的正式着装。她梳无性别的古典发髻,短头发的江离没有。
    “好久不见。”这个唤江离名字的人继续。江离凭借对方掩在浓黑睫毛膏里的眼睛与不达眼睛的笑回忆,此人乃自己的中学同班同学,李珉璁。顿时,江离警铃大作。她欲转身离去。李珉璁却疾步走出凉亭,拉住江离的手腕。“江神,”一如十几岁时,她甜腻而尖刻地用这个绰号嘲讽,“你迷路了。不知道该在哪里,所以乱走?陪我们坐一会儿。”
    江离想要摆脱控制。但李珉璁拿走了江离手包内的茶杯。凉亭内的石桌上有一壶用酒精炉温着的茶。是会场帐篷一种茶的香气。水由凉亭直接引。李珉璁给江离倒了一杯。
    有人问:“你是来参加园游会的?”
    “是。”
    “真好啊。”李珉璁说。多年前,她在女生的、其他人不介意她这种有攻击性的低自尊的小团体里一贯领头。多年后,她竟然没有变。“同是陪伴各位大人,我们就没有这等恩宠。”
    茶杯被李珉璁端着。江离走不掉。李珉璁大概率知晓她的底细,但反之不亦然。江离忧虑失礼将败坏苏文绮的名声,遂同这群陪伴各位大人的人说话。她们也是随园游会的宾客一道前来,抵达御苑后被集中请到这,坐了几个小时,相当无聊。
    有人问:“江姑娘既然作为宾客来,那在哪里高就?”
    “清和所。”
    有人赞叹。有人仿佛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还有人说不愧是珉珉的同学,珉珉如今亦是国家电视台小有名气的记者。然而,李珉璁显然知道更多江离的内幕:“江离,你回去读书了?希兰开除你后,你去了哪?”
    “我的研究比较初级。”江离不习惯就事实说谎,“用不上文凭。”
    她在想,如何从李珉璁处拿回茶杯。
    不出江离所料,李珉璁听闻江离的答案,十分故意地附在身侧另一个女生耳旁,讲悄悄话。很快,话似乎在除了江离以外的人里传了一圈。大家纷纷笑起来。
    江离倦怠地笑。
    “江神小时候是学霸。难怪叫做‘江神’。她脸皮薄。原本是很非梧桐不栖、一心考学上进的。”李珉璁继续阴阳,“不过,我们又不是贵重的出身,除了伺候在各位大人身边,要如何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呢?江离,你听说没有,我们中学里那个方文绮──现在该叫她子爵大人了──最近和我们的另一个中学同学搞在一块。你可还记得,以前老师与学长都说,从南遥毕业以后才会发觉,只有南遥的学生才能聊到一起、才能在一起?我想,不是这样。方文绮把人家送去的地方,我们的大人都不忍心送我们去。枉方文绮还装作情深意重暗恋多年的样子,可能是压抑太久,变态了,才把人那样糟践。也不知道她对这人有什么情结,值得长大以后如此折腾。”
    她没用苏文绮现在的大名。但从其他人不接话的状态判断,李珉璁妄议权贵,作了危险发言。
    不过,随后,李珉璁开始谈“一个苏文绮与之交好的、把人送给此人教育的人”。她也不提周延的大名。她称呼“长安”──这正是会所中人们给最高老板的代称。虽然描述依旧糟糕,但,大约由于那些事迹早已是更公开的谈资,整桌渐不是李珉璁的独角戏。
    江离竭力听不进李珉璁的话。可是,一个女生开始用医学术语解释“长安”的激素类药物把人废掉的事迹与原理。
    苏文绮说她很喜欢江离,所以不会给江离用有伤害性的东西。
    从这一整桌人优雅克制的动作判断,所有人都经过了“训练”。不过,江离认为,至少现在,苏文绮还没有对自己做过分的事情。
    或许是江离远离李珉璁的时间已经很久,相比十几岁时,她对此人的语言攻击多了抗性──尽管,李珉璁还是让她感到条件反射的恐惧与恶心。
    如果旁敲侧击,江离总可以事不关己。话题从“长安”转移到“长安”其实极有才华风度,曾有女生仅取单句意象,评他“晓月当帘挂玉弓”,又转移到“长安”在招募时偏爱擅长艺术或人文的大学生,后来也确有扶持若干位的事业。再即将转移时,李珉璁沿用中学时的策略,又开始把江离当江离在各种意义上都不是的书呆子,问江离是否与她陪伴的人背《蔷薇词》。
    《蔷薇词》是江离初中时即会背的一首极长的古诗,主角是一个曾为商女的策士。苏文绮亦会背。北离的高中生强制背。起初,江离乃全班唯一会背的。后来,苏文绮为模仿江离,去背了这首诗与同作者另一首类似的《雪鹤行》,然后背给江离。
    “其实,你这种文艺的,反而玩得更花吧?”有人道,“书读更多、见识更广,反而会觉得一般花样弄起来无趣。”
    床上花样无趣与否,江离现下并无多少感触。她虽然不甘心李珉璁如今混得没有比她差,但早不是几年前那种情绪不稳定、动辄当众发作的状态。自小,江离就不能从情感上理解、只能从理智上接纳李珉璁看不顺眼她这件事。除了潜在的能让江离幸灾乐祸之处,李珉璁并无任何江离感兴趣的地方。在江离的认知中,李珉璁只不过是时隔多年依然有欺负江离的执念。尽管,江离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得罪过她──但,江离似乎不是很容易感到人被其他人得罪。
    她有些想对李珉璁说:“很遗憾我当年在学校里给你落下创伤。”可她不愿关怀李珉璁的精神状态,也不愿刺激她。
    “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我就先走。”江离礼貌地笑,“我的伴还在场地。我不能让她久等。”
    江离清楚自己不受这群人欢迎。可她不关心她们的想法。倘若是几年前或者几个月前,没有任何社交生活的江离大约将被自己的任何社交强烈影响情绪。然而,江离给赫遐迩的研究做得不错。赫遐迩也是很好的导师,会与江离谈江离的学术规划。
    偶尔,江离陪苏文绮见苏文绮的朋友。不过,苏文绮始终没有把江离换出去的意思。有别人的场合,她一般表现得相当禁欲。
    按此思路,江离与自己这方面的同行仿佛交集甚小。
    反正,江离不可能一直卖身读书。她自己的打算是,硕士毕业后远走到国外去做博士、然后尽力终老异乡。
    江离取走茶杯,侧过身将茶水倾倒在地。接着,她不顾形象地迅速远离。
    几十米外,苏文绮独自出现在碎石路边。江离过了几步才看见她,惊觉自己离开太长。苏文绮倚树站着,或许处在凉亭中人的视觉死角。江离问,自己有无离开宾客被允许参观的区域。苏文绮回答无。
    江离的手机里有定位。
    苏文绮的表情有一种厌烦的冷。
    “不过,你的确有可能走得有点远。”她们返回途中,苏文绮抬手遮住声音道。她并不在厌烦江离。“那群人,也许是今天被进献给皇帝的。众所周知,我们的皇帝陛下乃一个性变态。他有那个卫兵团还不够。他的亲信会给他选新鲜的、一次性的人。”
    “她们不会有大事。她们也基本知情并自愿。”见江离神色微动,苏文绮补充,“首先是陛下精力有限,旁人选出来的人他必须再选。其次是,算上卫兵团与宫女嫔妃与偶遇的民间女子,历年来,人太多。如果真做过火,信息封锁不住。”
    江离在境外的网站上见过对帝国当朝皇帝的桃色演义。然而,她一向觉得,这与她的生活不相关、亦不是她能辨别真实度的事情,因而很无聊。
    可苏文绮竟然认证此事。江离对皇帝的印象更差了。
    江离告诉苏文绮,她遇见了李珉璁。苏文绮同样没有忘记这个名字与人。
    “此人,跟的是军部某位。”苏文绮眸光晦涩、语气愈发鄙夷,“当然,现在有概率换了主子。被提携进了国视。乃一个比我低端许多的传声筒。可以想见,她消息灵通。她一直都是这样。她没有对你提李纯均?或许她未必什么都知道。不过,她对我做不了什么。她选择了那种生活,就不再可能成为与我相同阶级的人。”
    李纯均是第一次周延派对时的另一个女生。是检察官,与周延遥远地沾亲带故。有更年长的人在促成她与苏文绮。
    江离生出警觉。自己与苏文绮是相同阶级的人么?
    “苏文绮,你变态还是皇帝变态?”
    苏文绮的脸上掠过笑容。她促狭又自矜。“你听她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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