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烧后,温雪的抑郁情绪再一次排山倒海般淹没了她。艾维尔加大了用药剂量,药效发作时乱哄哄的大脑像是突然按了暂停键一下子清静了。可小姑娘还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消极态度,抗拒治疗,变得嗜睡,甚至不再用食,本就瘦弱的人儿在极短的时间内憔悴了下去。
    李辛美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儿,说不心疼也是假的。那哑巴女佣阴魂不散地跟过来用防备的眼神盯着她,李辛美更觉得愤怒。
    “怎么,你觉得我会害她吗?!她是我生的,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我怎么会害她!”
    李辛美越说越大声,柔姑想上前捂住女人的嘴让她低声些,被她一把推到地上。
    “连你也敢这样看我?!这是我的女儿!”她强调,魔怔似的把床上沉睡的温雪抱在怀里。
    温雪被李辛美吵醒,眼白通红半阖着眼。温雪已经虚脱到极点,抬眼看向母亲,千言万语在嘴边缠绕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化作心口最痛的酸涩。
    “别怪妈妈,妈妈没办法,小雪……”
    母亲的泪滴落在她脸颊上像在下雨,李辛美也会难过吗?
    温雪张了张口,哑着嗓子说了什么,太轻,李辛美又问了她一遍。
    这一次李辛美听清了,她在问你后悔吗?
    后悔把她送给蒋钦,后悔给她下药,甚至于,后悔接她回家。
    李辛美神色一愣,她对女儿的确愧疚,可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都要活下去啊……于是自顾自说着:“你知道的,蒋叔叔喜欢你,妈妈没关系的。以后我们好好生活,和弟弟一起,和你蒋叔叔一起。男人嘛,哄一哄他就什么都听你的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以后妈妈可以教你……”
    教。
    温雪一阵反胃。
    “你走吧。”她不想再听,推开李辛美躺回床上把自己缩到了床角。
    晚上用餐时,蒋钦来看她。温雪依旧是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蒋钦暴怒地抢过柔姑手里的碗,掐着她的脸用勺子怼进温雪的喉咙里。
    温雪挣扎不过,被呛得脸色通红,只灌了两口粥,反胃感上涌,扶着床头把先前吃的吐了出来。实在没有存货,胃里反上来的酸水烫得食管火辣。
    “绝食?温雪你真是好样的。”
    蒋钦居然也有这种神情。
    温雪的眼眸颤动,原来伤害自己能让蒋钦愤怒,而自己竟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喜悦。
    紧接着她虚弱地、得意地笑了起来,“我真的…好开心。蒋叔叔,我才知道,你真的好在意我。”
    她在要挟他。用自己的命。
    蒋钦感到幼稚。
    “不吃饭是吧,行。不爱吃我们就不吃了,温雪你听着,”他一字一句说,“你饿一天,李辛美也会跟着饿一天,我不会再管你,但你在我这里,想死绝不容易。”
    卧室的门又关上。
    温雪看着天花板眨了眨眼。
    蒋钦说到做到。
    不过一日,李辛美饿得受不了,本想狂砸温雪的门,却见两个彪形大汉站在门口,李辛美只得站在门外骂她。
    母亲说她是妓女,不要脸,勾引她老公,温雪默默听着,渐渐的,字字句句不堪入耳的话术变成苦口婆心的劝解,李辛美什么法子都使遍了,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小雪疼疼妈妈吧,妈妈还怀着弟弟呢……这都什么事儿啊……”李辛美哀嚎。
    柔姑在保镖允许下端着药膳进来,门外,李辛美约莫吵累了中场休息,而房里的医护人员不说话,柔姑更是不能说话的,房内太安静了,静的有些吓人。
    柔姑叹了口气,大概怕她太寂寞,打开了电视。这个房间终于有了一丝热闹的声响。
    偏偏还是体育频道。
    4x100m蝶泳决赛,主持人在背景音呐喊:“加油盛南希!加油!”
    盛南希,曾带着她备考中考游泳的姐姐。她穿梭在泳道的浪花中,最后50米冲刺,超越了号称世界飞鱼的白人选手,依靠极快的游速领先对手两个身位最后触壁夺得冠军。
    人们在欢呼,盛南希从水下探出头绽放出巨大的笑容。而在一年前,她却因伤病停赛,这才有空来教导温雪游泳。从停赛到世界冠军,其中付出的艰苦无人可知。
    这是盛南希闪闪发光的人生。
    短短不到一年。
    温雪躺在床上默默看着,缓缓转动眼珠,忽然,她抬起手视线转到手背上的针孔,乳白色的营养液正顺着针管进入血管。
    这是她温雪的人生。
    她怎么甘心。
    温雪终于开始吃饭。即使对食物依然有着反感,也几乎是强撑着边吃边吐地让自己咽下去。
    又过了几天才终于有所好转。
    柔姑始终陪在她身边,而温雪和母亲李辛美的关系也不是一句奇怪可以形容了。
    隔着一道门时,李辛美能把世上最恶毒的诅咒加在她身上,可面对面相处时又哑了火。
    母亲总踌躇地望着她,温雪对母亲有无尽复杂的情愫,其中愧怍占上七成。毕竟不管原因是什么,与她分享丈夫的人,正是她这个女儿。
    艾维尔照常上门给她做心理辅导,让温雪每天写一件令自己感激的事情以缓解抑郁。
    今天她写的是:
    雨过天晴,花香四溢。
    那几株水仙是好友吴曼尼送给她的。开始像几颗大蒜,她精心呵护,给它们加营养液,日夜观察,每天都期待着成长开花,后来蒋钦强取豪夺,温雪再也没心思管过它们。
    如今竟已经香飘满屋。
    温雪拿出颜料和画板再次作画,努力让自己离开床榻。
    缠绵病榻这些天她想到了很多人和事,入睡时她想到的,是秋日里少年那双干净的眼睛。
    可下一瞬,少年的脸又变成了那个男人。
    是蒋钦。
    怎么会想到他呢?
    温雪突然从床上坐起,大喘着气。四周都是黑的,她跌跌撞撞地翻下床给自己倒水,猛地一口气喝尽,堪压住心里的慌乱。
    的确,蒋钦很久没来见过她们母女。
    她失宠了吗?这个想法刚出现,温雪几乎要笑出声。可比起这个,更棘手的问题摆在温雪面前。
    她和母亲已经被囚禁多时。
    这个猜想在温雪和母亲安然度过春节后得到了证实。
    孕期母亲的情况愈发紧张,她也还需要上学,可通讯是被切断的,除了每日会来几个人打理家务,别墅门口永远守着两个男人拒绝她们出行,甚至连李辛美的孕检也不被允许。
    温雪没有抛下学业,万幸初中的课程已经上完,她相信自己只要不断温习巩固就不会落下他人太多。
    期间,只有一次,在温雪沉睡时,李辛美被人带走做了个检查,李辛美那时欣喜若狂,以为这样的日子到此结束,却不想回去后依然过着照旧的生活。
    为了母亲,温雪求工作人员联系蒋钦数次,都被拒绝。
    她们仿佛被困在一座与世隔绝的荒岛上,晚上李辛美泡完脚,温雪会沉默地替她按摩下躯以缓解水肿,可这样平静的生活也是可怖的。
    一日,温雪如往常一样在整理做错的习题时,突然听到母亲大笑的声音。开门循声看去,李辛美正摇摇晃晃地拿着酒瓶,哼着歌,脚步虚浮地在地毯上舞蹈。
    温雪愤怒地上前抢酒瓶,却被母亲一把推到地上。
    “别喝了!你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吗?!”温雪喊道。
    母亲眨了眨空洞又悲凉的眼睛,“你说不喝就不喝吗?你说了算吗?”
    “他们都喜欢我喝酒!我喝的越多,他们越高兴……他也就越高兴……喝了酒,睡一觉,再难的事儿我都能帮他谈成……别人都谈不成,就我可以,他说他离不开我,他说过的……”
    可一转眼,她又垂下头,“不过也对,我怀孕了,怀孕就不能喝酒。”
    李辛美跌跌撞撞地蹲下来捧住温雪的脸左瞧右看:“他不要我,不要我肚子里的孩子,可你也是我生的呀,那么漂亮的小雪他也不要了吗?”
    少女细腻柔软的肌肤让她嫉妒得近乎发狂,一定是岁月,一定是青春不再,她的丈夫才这样残忍地对待她!
    他们明明曾经也温情过,可……真的有吗?
    李辛美迟疑了,不可抑制地痛哭,“他不要我们了,小雪,阿钦不要我们了……”
    “他这个骗子,混蛋……”
    母亲呢喃着,她的痛苦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裹住了自己,也裹住了她的女儿。
    温雪感受到母亲焦急的情绪一日日加剧,望着母亲硕大的布满妊娠纹的孕肚,极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温雪怕了。
    一日夜深,巨大的电光撕裂浓云,霎时间狂风大作。温雪刚自测完一套联考卷子到楼下找水喝。
    忽然,耳畔传来李辛美的惨叫,温雪回头,竟发现母亲身下的羊水流了满地,母亲嘴里却还喊着:“阿钦……”
    居然是早产。
    温雪求柔姑照顾李辛美,自己跑到大门处求救。
    春夜的天甚至比雪夜更冷,铁门没有打开。别墅外,保镖仿佛是假人,他们冷血无情,没有半分怜悯,只是冷眼旁观着少女的声声哀求。母亲的惨叫从那栋鬼魅般的房子里传出,温雪再顾不得任何,四处寻找可以离开求救的方式。终于在一处布满荆棘的围墙上,温雪翻墙而出,重重摔倒在东山别墅外。
    比疼痛先到的是片刻自由的雀跃,她来不及站起身,一双皮鞋先映入眼帘。
    她惶惶抬头,许久不见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冰冷的水珠仍随风划过蒋钦的额头下颌乃至脖颈,鼻梁上的眼镜反着冷光。对她,他总是在笑,可温雪从不觉得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她不安。
    那是一种戏谑的、瓮中捉鳖的笑意。
    他轻声问她。
    “要去哪?我的乖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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