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澄澈, 霜雪如雪,倾泻在雒阳的宫瓦上。
    公主所居的显阳殿外,守夜的宫人们三两聚在一起,在这个重回雒阳宫的夜晚, 彼此交换着宫外一路的所见所闻。
    “……竟然真的和传闻一样, 驸马是个占山为王的匪贼出身……”
    “不过, 驸马骁勇神武,这一路又拼死为殿下开疆拓土, 一力护送殿下入雒阳, 也算配得上殿下了。”
    “不过公主如今已经是皇太女殿下, 似乎不该称裴将军为驸马……”
    “那该唤什么?”
    “不知道, 或许得等太常大人他们重议礼法名分。”
    “真不敢相信, 殿下离宫之时, 分明还是个小孩子, 怎么一转眼,竟然连薛丞相和覃尚书令都不敌殿下?”
    “是啊是啊。”
    几名宫人伴着骊珠长大,一时感慨万千。
    清河公主未必有前代君王的雄才大略。
    但她一定会比明昭帝勤政。
    也一定会比太子沈负仁善。
    无人知道南雍未来的命运会走向何方。
    但至少, 在今夜的月色下,当清河公主即将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女的消息传遍雒阳宫,每一个宫人, 都对未来多出几分期待。
    只不过……
    宫人们听着殿内时有时无, 若隐若现的动静,又纷纷忍不住在心底担忧:
    殿下大业未成,不会先被那草莽武夫折腾坏身子吧?
    那位将军一只胳膊比殿下的腿还粗呢。
    宫人们频频回顾,焦急难安,半个时辰后,里头动静稍止。
    领头的宫长松了口气。
    然而不过一刻之后, 呜呜咽咽的啜泣又再度在静谧夜色中漾开。
    又忍了半个时辰。
    里头掀铃叫水,送进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有水声淅沥,激荡不止。
    “……松开我!让我进去!殿下那样娇弱的身子,岂能如此任由他胡来!”
    其他宫人连忙拦住宫长。
    这才哪儿到哪儿,之前在温陵,公主最纵着裴将军时,天都快亮了才停呢。
    然而此刻的骊珠想,莫说坚持到天亮,再多一刻,她都不成了。
    纤细无力的指尖勾着窗棂上的花纹,骊珠鬓发濡湿,贴在潮红滚烫的颊边,虽然赤足站在地板上,但她仍似泡在水中,无所依凭地晃。
    “……不行……裴照野……回榻上好不好?这里不行……”
    裴照野扶了扶她软得完全塌下去的腰。
    “哈……哪里不行?”
    他捉着她的手指,放在她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上,碰到那个形状,骊珠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好厉害……全都吃下了。”
    含住她的耳垂,裴照野在黏腻的亲吻声里温声问:
    “骊珠,是他伺候得好,还是我伺候得更好?”
    骊珠扭过头,楚楚可怜而又极度震撼地看着毫无廉耻的男人。
    “你……你不要问这种不要脸的话!”
    他偏头咬住她的唇,细细地舔。
    “不要脸才能把殿下伺候好,他那么要脸,殿下肯定还是跟我做更尽兴,对不对?”
    “……”
    骊珠恨不得自己能晕过去。
    “不回答,装没听见?”
    裴照野缓缓直起身,他腹部肌肉紧实,沾了激烈时飞溅上去的水泽,在昏黄灯火下泛着光。
    他往前了一下。
    饱胀感强烈到极点,骊珠喘息不住,却仍忿忿道:
    “……他更好!”
    裴照野瞳仁一缩。
    “他不会这么欺负我!”
    若是以前,这话还真能叫他伤心。
    但裴照野刚刚才听了她那样一番柔软动听的情话,此刻见她嗔怒,只觉得怜惜心软。
    “怎么欺负你了?”
    他放缓了动作,将她翻过来托在腰身上挂着,往榻上去。
    压上去时,裴照野吻着她的发轻笑:
    “又不用你出力气,哪回不是先让你爽了才轮到我?”
    骊珠连忙去捂他的嘴。
    裴照野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的眼,舌尖一下一下地舔她柔软的掌心,骊珠头皮发麻,不得不松手。
    他忍不住笑,怎么这么怕痒怕累又怕疼。
    “不想回答就算了。”
    裴照野蹭了蹭她鼻尖,故作叹息:
    “跟女人过日子就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军当爽了,晚上也做爽了,总不能好事都让我一个人占了吧?”
    骊珠脸颊红红,又忍不住捂嘴别过脸笑。
    “……骗你的。”
    她娇娇地哼了一声。
    “这种事,你们不分高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指腹蹭着她的脸颊,裴照野的眼神里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缱绻依恋。
    “再欺负殿下最后一回,不然我怕,万一以后再没有机会……”
    骊珠愤然咬住了他的唇。
    帷幔荡漾,直至天明方止。
    此后接连三日,显阳殿上下白日忙着迁宫,裴照野却只忙着与东宫未来的主人耳鬓厮磨。
    第四日,雒阳终于重归平静。
    册立皇太女的诏令晓谕天下之日,玄英在先皇后的灵位前上了一炷香。
    她将诏令从头至尾,在灵前背了一遍,年轻女官的眼中隐含泪光。
    “殿下的身边,有鞠躬尽瘁的文臣,有忠肝义胆的武将,不会再和娘娘一样,遇险只能以性命相搏。”
    “娘娘尽了力,殿下也尽了力,倘若真有在天之灵,娘娘,不必再为殿下忧心了。”
    而此刻的骊珠,正带着她新任命的属官们参观东宫内的殿宇宫室。
    到了此地,骊珠才真正有了自己身为皇太女的实感。
    东宫前有宣政殿用以接见官员,处理东宫政务;旁有崇明殿作为书房,聆听太傅讲学;后面还有一处寝殿,和一片供太子休憩游赏的园林。
    简直自成一个小朝廷。
    被骊珠委任为中庶子,秩六百石的顾秉安对别的兴趣不大。
    在东宫走马观花地逛了一圈,他便径直去了自己的值房,摸着值房内的书案、典籍,他长长喟叹一声。
    真是跟对主子走对路。
    他要是当初没跟着山主落草为寇,岂有今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好日子?
    丹朱跟在他后头四处张望。
    “你这值房挺不错,外头还能瞧见园子……不过论景色,还得是殿下赐给我的大宅子漂亮,就在雒阳宫边上,明日我带你去瞧瞧?”
    顾秉安白了她一眼:
    “秩千石的骁骑将军相邀,下官怎么敢不去?”
    丹朱龇牙一笑。
    不过论一步登天,还得是被明昭帝亲自征辟,任命为皇太女少傅的谢稽。
    ——据说明昭帝原本还想直接让谢稽接任丞相之位,结果又被谢稽婉拒了一次,气得当场叫了医官来。
    最后骊珠闻讯赶来,这才劝明昭帝改了旨意,让谢稽来东宫做少傅。
    少傅位在太傅郑慈之下,但总管整个东宫属官,实权更大。
    也只有谢稽坐这个位置,才压得住受封皇太女詹事,统管东宫一切庶务的覃珣。
    “对了。”丹朱环顾一周,戳了戳顾秉安,“那个覃珣怎么没在?”
    宣阳门那日,好像也没瞧见他。
    顾秉安悠悠道:
    “他嘛……覃敬一倒,覃家肯定一堆事等着他这个嫡长公子挑起大梁呢,比起让他来东宫晃悠,这几日,他能把覃家的烂摊子接过来,收拾妥当,就是对殿下最大的帮助了。”
    东宫晴阳高照,诏狱内却一片昏暗潮湿的霉气。
    覃敬静坐牢房内,阖目养神。
    “……昨日我回了趟家中,恰逢宁夫人产子,您放心,母女平安,只是尚未取名,还望父亲亲赐。”
    跪坐在他面前的覃珣,将带来的菜肴逐一摆在食案上,语调平静。
    良久,覃敬开口:
    “如今你是覃家家主,一个名字而已,随你。”
    “因为不是父亲所期待的儿子,所以叫什么,今后该谁来教养,都无所谓了,是吗?”
    起初,覃珣的声音尚且能保持平和,但说到最后,语气里已是难以遏制的愤怒。
    覃敬缓缓睁开眼。
    “她是你的妹妹,是覃家人,你会教养好她,还有覃家的其他人——这些时日,你一直再为他们奔走,想尽可能的保全更多被我牵连的族人,对吗?”
    覃珣怔愣了一下。
    “将覃家交到你的手中,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今日之后,不必再来。”
    他说得平静而理智,对面如圭如璋的贵公子,却一瞬间红了眼眶。
    父亲自幼对他要求严苛,他亦将父亲视若天神敬仰,这算得上是父亲第一次对他表示认可,覃珣如何能不受触动?
    “父亲……”
    “父个鸟蛋,他都想再生个儿子取代你做继承人了,就这么一句话,你就又谅解上了?蠢货。”
    诏狱内响起的声音满是讥讽。
    覃珣骤然变色,朝黑暗处望去。
    墨发如刀裁的男子一身鸦青衣袍,步伐从容,缓缓倚在后墙站定。
    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场面,裴照野弯了弯唇角:
    “不愧是读过书的,话说得真漂亮,你那是交到你儿子手里的?分明是他还算不蠢,站对了队伍,你这都没招了,装什么装。”
    一字一句毫不留情,覃敬额角青筋直跳。
    覃珣看向他的神色却很复杂。
    事到如今,这个人与覃家究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已经心知肚明。
    难怪他从第一面就恨不得他死。
    难怪母亲对他既恨又惧。
    覃敬凝视着他:“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留你一口气逃回宛郡。”
    裴照野眸色瞬间冷如寒冰。
    “当初,我替你母亲寻了一门亲事,备好了嫁妆,要不是因为有了你,担心夫家容不下你,她也不至于执意不嫁,在裴府终老病死——裴照野,你不该出生,是你害死了你母亲。”
    覃敬浸淫官场多年,太知道如何摸清一个人的软肋。
    这话有没有道理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轻而易举地激怒对方,让他理智全失,怒意沸然。
    裴照野没有反驳他。
    因为,他此刻只想要了覃敬的命。
    “——兄长且慢。”
    覃珣忽而闪身,挡住了杀意冷冽的男人。
    裴照野眼珠转动。
    “你有病?”
    覃珣被他噎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挚而谦卑:
    “你我血脉相连,是无可否认的事实,父亲纵然有千万件对不起你的事,人之将死,兄长,我恳请你,看在父子血缘的份上,给他一个体面。”
    宣阳门前,他掌掴覃敬之事,雒阳城已人尽皆知。
    要是放着不管,裴照野能干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他都不奇怪。
    覃珣实在不愿见父亲一代名士权臣,到最后死得如此不体面。
    “给你家的人收拾烂摊子有瘾是吧?”
    裴照野扯了扯嘴角,握住牢门的手指松开。
    他盯着覃珣看了片刻。
    “好啊,我让他死得体面,我还能给他收尸,你拿什么跟我换?”
    换?
    覃珣拧起眉头。
    裴照野如今受封骠骑将军,秩万石,位同三公,不日就要赴神女阙迎战北越。
    他想不到裴照野还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覃珣思索片刻,道:“若我所有,尽我所能。”
    ……
    十二月初五,天欲雪,雒阳收到了从边境传回的军报。
    北越大肆进攻,边境数城沦为交战地,除了主帅覃戎与郭韶音镇守的两地,其余阵线多有不敌。
    明昭帝下旨,命骠骑将军裴照野为三军大都督,统领全国军事,率十万大军支援前线,出兵伐越。
    “……此去边境,回来时恐怕送不了白玉珠那么好的礼物,要是带回来不合殿下心意,殿下会生我的气吗?”
    风雪纷纷如鹤羽,宣阳门外,裴照野替骊珠整了整身上氅衣。
    那张鼻尖红红的脸堆在毛茸茸的衣领后,盛着水光的眼底似有万语千言。
    但最后,她只道:
    “会的。”
    “要是不合我心意,下次你生辰,你也休想收到用心的礼物——”
    骊珠攥住他的腕骨,扁了扁嘴,竭力忍着情绪。
    “二十一岁的生辰,二十二岁的生辰,还有以后很多次……你要是回来得太晚,准备给你的礼物,我就送给别人了,知道吗?”
    她睁大眼,明明是威胁的话,可杏眼里却盛满了恳切,泪汪汪望得人心肠一寸寸软掉。
    裴照野垂着眼,嗓音温和:“知道了,回去吧。”
    骊珠怔怔颔首。
    皇太女的仪仗在风雪里等候,骊珠却迟迟没动。
    “你要尽早结束战事,今年大雍还没恢复元气,没那么多粮草供给你!”
    “我尽量。”
    “……但你也不要太拼命,实在没法速战速决,我也会想办法给你凑的!”
    雪花簌簌落在寒甲上。
    裴照野喉间一紧。
    浓黑眼瞳久久注视,双脚像是被这场大雪冻住,几乎无法挪动。
    她却先松开手。
    噙着一点泪,她的脸庞在雪色中剔透又明亮,骊珠笑了笑:
    “英雄马上莫回头,我等你堂堂正正,大胜而归!”
    皇太女的銮驾朝着宫城而去。
    风雪拥着将士出了雒阳城的城关。
    天地辽阔,一去万水千山,冬去春来,四季三度轮转。
    大雍在战火硝烟中度过了三年。
    这三年里,骊珠宵衣旰食,一边跟随太傅和谢稽学习政务,一边与顾秉安一道召集属官,商议筹措粮草,修建粮道之事,未有片刻懈怠。
    偶尔,骊珠会写信给裴照野,告诉他雒阳发生的一些琐事。
    比如御史大夫徐梦玄的孙女,竟在上元节对顾秉安一见钟情,哭着闹着要嫁给他。
    那个一心做大官的顾秉安却在外出筹粮时,与一名农女看对了眼,死也不肯娶徐家女。
    还说,日后骊珠继位不给他升官也无妨,官不大不小最好,这样以后秋收时他就有空去那农女家里帮忙割稻子了。
    又比如长君如今是后宫宦官之首,与明昭帝身边的常侍罗丰一山不容二虎,两派斗得激烈。
    骊珠让裴照野告诉丹朱,记得回来后替长君撑腰。
    还有明昭帝,朝中诸事他渐渐放手给骊珠,闲下来后,对修仙的执念淡了许多,倒是对骊珠以后的继承人颇为上心。
    女子为君到底和男子不一样。
    明昭帝思来想去,总觉得骊珠应该多几位皇夫,最好不确定孩子究竟是谁的,如此才能杜绝父凭子贵,来日造反的风险。
    骊珠立刻写信,让裴照野在外事事小心。
    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东宫马上就会多出一大堆年轻才俊。
    裴照野的回信就没那么丰富了。
    除了回应骊珠信中所书的内容,他自己的事总结起来只有三句话。
    这个月杀爽了。
    这个月没杀爽。
    想做想做想做。
    骊珠:“……”
    回来真该让他多看看书了!
    明昭二十三年夏,持续三年的战事终于迎来了最关键的一役。
    南雍的大军越过神女阙,来到了北越最险要的一处关隘。
    更让骊珠惊惧不安的是——这一战的轨迹几乎与前世完全重合。
    北越王亲征,抓住裴照野急于速战速决的心理,夹击主力,断其后援,诱他深入。
    骊珠看到这封军报,立刻在宣政殿召见朝臣议事。
    但除了督促运粮官莫走水路,防止北越烧船毁粮,避开前世的埋伏,骊珠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坐在东宫苦等。
    濯芳园里的枫树被霜染红,红叶的季节又到了。
    这一晚,骊珠孤枕而眠,却在光怪陆离的梦里意识到,她竟然又梦见了裴照野前世的事。
    ……
    雒阳郊外,一顶华盖马车停在红叶林中。
    车内人咳了几声,掀开帘子,那个病气缠身的男人从小窗看向被捆起来吊在树上的身影。
    他道:“覃珣,今日我让人请你来,是有件事想求你。”
    仿佛没有看到半空中那人口不能言,满面怒容的模样。
    裴胤之眼帘半垂,缓缓道:
    “神女阙战事吃紧,此战与以往不同,事关国运,我必须亲自前往,可你有个不让人省心的姑母和表弟,叫我如何能放心动身呢?”
    树上的挣扎幅度小了几分。
    “杀了他们,我便去不了边境,不杀他们,我心中难安。覃珣,你虽有一身毛病,但还算个一诺千金的君子,我给你统领禁军的权力,我若一去不回,你得拦住你的蠢姑母和蠢表弟,绝不能让骊珠落在他们手中——你能做到吗?”
    无人应声,他忽而弯唇笑了下。
    “差点忘了,你说不了话。”
    马车里飞出的匕首割断了绳索,覃珣重重坠地,一双皂靴停在他眼前。
    裴胤之半蹲在他旁边,摘了勒住他口舌的布条。
    冰冷的匕首拍了拍覃珣的脸,他耐心不足地又问了一次:
    “问你话,这事能不能办?”
    覃珣白净的面庞涨红,怒目痛骂:
    “裴胤之!你卑鄙无耻!当初在红袖楼,你下药将我迷晕,买通柳莺娘让我以为我与她有了收尾,不得不收她入房,害得骊珠与我和离!今日竟然还敢说这种话!”
    “怎么不敢说?谁让你蠢啊,弟弟。”
    红叶如血鲜艳,裴胤之的眼眸幽深如墨。
    “你从前没有足够的力量,现在我借你力量,你从前要受家中牵制,现在我已替你杀了覃敬覃戎,架空了宫中的太后与少帝,只要你答应我,如果我身死,你会尽全力保护她——”
    “我把她还给你。”
    覃珣微微张开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骊珠是人,不是什么物件,岂由你说抢就抢,说还就还!”
    裴胤之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像是被什么刺伤。
    他笑了笑道:
    “我跟你这种公子哥不同,凭它是什么东西,若不去争去抢,这辈子也落不到我的手上。”
    “但你这样珍重她,很好,很好。”
    他连着说了两遍好,声音很轻。
    仿佛了却了一件心事,他的眉宇骤然敛去神采,透出一种厌世的疲惫。
    裴胤之踏着记忆里的红叶远去。
    骊珠看到红叶林寸寸坍塌,战场上刀兵相接,跨马追出的身影奔袭跋涉,油尽灯枯地倒在了他乡的土地上。
    云层后似有歌谣飘来。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歌声悠悠穿过千山万水,雒阳城上空,有化作飞灰的祭词相和。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梦中的骊珠忽而醒悟。
    原来他一直都在。
    ……
    自这个梦中醒来的第五日,大都督裴照野枭首北越王,北越军溃散四逃的消息传遍南雍。
    举国上下一片沸然!
    朝中亦是如在梦中。
    然而这一战胜得并不轻松,覃戎手下兵马死伤近五万,连他自己都被北越悍将断去一臂,险些没命。
    好在裴照野策应及时,又有郭韶音稳定后方,牵制北越大军。
    裴照野咬死败军,百里奔袭,深入北地,硬是凭着百名轻骑,直取北越王的首级,让这场漫长的战役迎来了最关键的胜利。
    听到这个消息的骊珠简直死去活来一次。
    她明明告诉过他,他前世是怎么死的。
    他竟然还敢孤身去追!
    好在这一次结局全然不同。
    此后三个月,裴照野先攻芨城,再取郦北,最后率四十万大军,驱逐乌桓人,直入北越都城燕都。
    至此,北地十一州重归大雍政权。
    诏狱内的覃敬得知此这个消息,大笑大哭,翌日辰时狱官再去时,他已血溅牢房,撞墙而死。
    北地的暮春迟迟到来,天气和暖之际,大军班师回朝。
    雒阳城郊的官道边停着一辆孤零零的马车,然而马车数十丈开外,如今执掌执金吾的陆誉正率人层层护卫,严密把守。
    “……沈骊珠,原来你才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
    她被亲得眼波朦胧,一时神色茫然。
    阔别四年,骊珠万万没想到裴照野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裴照野也是气喘未平,眼底情欲浓重,却仍一字一顿地怒视她道:
    “为何不告诉我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原来说的是这个。
    “你不说我都忘了……哎呀,你来之前特地沐浴过吗?好香呀,对了,你有给我带礼物吗?什么礼物,让我瞧瞧好不好?”
    骊珠勾着他的脖颈,贴着他脸蹭来蹭去,极尽所能地撒娇糊弄过去。
    裴照野紧蹙地眉头仍未松开,心却早就被她熨帖成一片柔软。
    “别蹭了,再蹭更硬了。”
    他抱着坐在她腿上的骊珠,猛地在她唇上亲了极响亮的一口,这才让人将他带来的礼物拿过来。
    礼物装在四四方方的东西里,黑布罩着,骊珠好奇接过。
    “打开看看。”
    其实没打开之前,骊珠就已经大约猜到是什么了,因为她听见了声音。
    黑布揭开,一只三个月大的幼虎得见阳光,昂着脸冲骊珠发出嗲声嗲气的叫声。
    “你想养狸奴也行,不过这个更稀罕,算是北地独有的‘狸奴’,我跟北地的猎户学了几个月,等回去后,我们从小训它,不会咬人。”
    裴照野将它拎出笼子,轻轻放在骊珠的腿上。
    柔软肉垫在她腿上踩来踩去,骊珠一动不敢动,心软成了一滩水。
    他还记得她说过,小时候养的狸奴被沈负淹死的事。
    “好可爱。”她抬头,眼睛亮亮地望向他。
    是很可爱。
    裴照野的视线一错不错地在她脸上逡巡。
    “我把乌桓单于和北越王的头颅带了回来,北地十一州收复,天下不会再有大战,骊珠,你可以养它了。”
    骊珠看着他颊边几条新添的浅疤。
    她想起那日做梦后,她第二日便跑去质问覃珣,问他裴照野临走前有没有同他说过什么。
    覃珣怔了怔,迟疑片刻,点点头。
    他说——
    倘若他此战一去不回,让覃珣帮忙掌眼,替骊珠重新择一个体贴温柔,长得好看,配得上她,最重要的是她也喜欢的夫君。
    别让她为他难过太久。
    也不能送得太快,让她转头就把他忘了。
    “裴照野。”
    骊珠摸了摸他的疤痕,忽而抱住他。
    一瞬间,发间的馨香将他紧紧包围。
    裴照野深吸了一口气。
    他听见她哽咽道:“我们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
    硝烟散尽,北地十一州的山水与南方交融,两地的百姓登上归家的渡船。
    雒阳又是一年春和景明。
    漂泊北地的魂魄穿过千万重山,终于回到了她的身边。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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