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百官在天和殿聚而不散,左等右等,只等到了殿外值岗金吾卫的一声:“——清凉殿走水了!”
    众臣闻讯涌出大殿,站在月台上向西北方向眺望,果然见清凉殿的主殿已被冲天烈焰吞没,火势愈烧愈烈,彤云映红了碧空。
    是意外走水,还是有人故意纵火?
    若真有纵火者,总不能是刚刚接受了百官朝拜的新君,这皇宫的一楼一宇,今后可都是他的住处。众臣议论纷纷,诸般猜测,最后终结在一名前来传令的渊岳军骑兵身上。
    那传令兵匆匆拾阶而上,对众臣大声说道:“先帝于清凉殿引火自焚,宾天往极。秦少帅与叶阳尚书已救出十皇子殿下,诸位大人不必担心,可先行退朝。明日且听麟阁政令,再议他事。”
    传令兵说完,直截了当地走了,像是并不在意众臣反应,也无需再回禀给秦深。
    众臣听闻延徽帝宾天,很是一番唏嘘,但也觉得这个结局不出意料,有些人还暗中生出猜测:会不会是秦深下了手后,假称对方自焚,毕竟弑君之名传出去不好听,于史书上也是污点,哪怕弑的是昏君。
    大司寇齐珉术却仿佛听见了这些心声,凛然道:“殿下护住了十皇子,便是光明磊落之举,有些人不要以己度人。众望所归之君,不需要欺于暗室的手段。”
    方才做不堪揣测的官员,悄悄背过身去,掩藏起此刻的尴尬与惭色。
    韩鹿鸣若无其事地道:“诸公那便散朝吧,明日等候麟阁政令。”
    麟阁政令,自容九淋倒台之后,其实便是叶阳辞所下的代相令。问题是,新君即将登基,叶阳尚书还能保住“假相”之位吗?
    众臣心底又是一通结论不一的揣测,在窃窃私语中散去了。
    渊岳军全面接管了皇宫的守卫之职。
    金吾卫、羽林卫、府军卫等,在还没有彻底投诚与接受收编之前,都被挪到了外城的军营临时安置。
    原属于禁军的,唯独狄、余二将率领的女骑,独得秦深信赖,依旧在皇城内外来去自如。
    皇宫内,谈丽妃听闻延徽帝归西,搂着秦泽墨瑟瑟发抖了整夜,然而韶景宫外围只是戒备森严,守卫不肯放宫内人出去,却并未有一兵一卒来犯她与十一皇子。
    皇宫外,谈家的国公府与各侯府,灯火彻夜不熄。谈国公召集了在朝堂能说得上话的所有子嗣,以及出自长公主的两个他的孙女儿,商议局势与后路。
    ——没敢请长公主这位儿媳。
    非但请不来,她的子女们抱着目的求见,还吃了亲生母亲的闭门羹。
    长公主让府内管事出来留言:皇家之事,她一律不管。不仅先帝丧事她不出面,新君是谁、十一皇子何去何从,也与她无关。如今她只是个抱恙在身的老妇人,今日不知明日事。儿女们早已成家立业,万事自决,也不必来问她。
    兼安侯谈濯与他的两个妹妹谈菲、谈馥没见着母亲,悻悻然地离去。
    然而公主府大门一关,身心俱疲的秦折阅仍是问起了宁却尘:“楚白呢?这犟种又跑去哪儿了,怎么整整一日夜不见人影?”
    宁却尘自承安门回来后,也没找着萧珩。不过他刚从幸存的奉宸卫口中得知了内情,忧心忡忡地答:“听说是昨夜先帝尚在时,他带兵逼宫,强迫先帝传位于十一皇子,被叶阳辞当场拿住,下了廷尉狱。”
    秦折阅对此倒是想得明白:“那是叶阳辞取信秦檩之计,拿楚白做了筏子,无非是想迎立秦深为新君。他从未考虑过十一皇子,一门心思只想抬秦深上位,我哪里会不知。只是我前阵子想与他商议此事,或是做做交易,他却始终推脱不谈,对我态度虽恭和,实则油盐不进。哼,这个叶阳辞!”
    萧珩不回府,宁却尘就有种软肋被人拿捏的郁闷与隐隐不安,并非为自己,而是为秦折阅。他感同身受地道:“叶阳辞这是要将楚白扣在手里,再与殿下谈条件?”
    秦折阅心力交瘁地说:“如今我还有什么条件,可以与他谈!奉宸卫多数折在女骑与秦檩自己手里,狄花荡、余魂两人,我耗费了多少心力去收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她们即使心生感动,最终仍是选择了效忠秦深。如今我手里,能直接动用的府军卫兵马,不过两三千之数,还大部分被驱逐到了外城,剩下的只够驻守这座公主府。”
    宁却尘道:“殿下还有建国功勋与多年威望!朝臣们对殿下十分敬重。秦少帅身为子侄,与殿下有恩义与亲情,之前也并无任何嫌隙,这亦是殿下的本钱。”
    秦折阅沧桑一笑:“之前无嫌隙,那是因为无根本利益之争。如今皇位摆在那里,有资格、有能力继位的不外乎秦深与秦泽墨二人——这就是最大的嫌隙。”
    宁却尘略一犹豫,问:“殿下选择十一皇子,是为谈家,还是为……”
    秦折阅对他并不做矫饰,毫不犹豫地说:“我是为了楚白!秦深未必能容得下他,而泽墨却可以唯他是从。”
    “那是因为十一皇子尚且年幼,不得不倚靠身边人。就算楚白将来成了权臣,乃至摄政王,也不能确保成年后的秦泽墨不会生出争权之心——说句实话,一旦坐在那把龙椅上,即便是个废物、傀儡,也没有不想争权的!”
    宁却尘难得在她面前把话说得犀利,秦折阅却没有恼怒,只是长长地、无奈地叹口气:“我都明白!只是身为父母,怎能不为子女计之深远?唉,明日楚白再不回来,我便主动去见秦深,探探他的底线何在。
    “若他绝不肯放过楚白,那么我做了三十年的长公主——玉石俱焚的本事也是有一些的!”
    最后一句话,她发出了金石之声,铿锵锋利,如壁上雕弓、案头横刀。
    宁却尘躬身,以示认同与追随,而后安静无声地退下去了。
    清凉殿的火势经过渊岳军与宫人们两个时辰的扑救,入夜时分已基本熄灭,残留一地焦黑的废墟,好在没有迁延其他宫室。
    火场中寻到了延徽帝被烧得如同焦炭的尸体,龙袍、金冠皆已化为灰烬,勉强能认出是个人形,靠落在附近的天子剑才算辨清了身份,暂时收殓入棺中。
    这口临时弄来的寻常棺柩,与秦大帅的棺椁摆放在一殿之内,由焚霄营统一看管。
    也不知夜深人静时,若有英灵与鬼魂对质乃至对殴,是何等一边倒的激烈场面……反正凡人是见不着了。
    凡人中极少数人所能知道的,是叶阳尚书今夜并未离开皇宫,而是被秦少帅硬拉着,宿歇在介于前朝与后宫之间,皇宫西侧的九五飞龙殿。
    九五飞龙殿的右边是望江楼,毗邻一条玉带般的宫内河,前方是大善殿,再往前便是曾住过八皇子秦温酒的柔仪殿。
    殿名取得虽飘逸霸气,却因风水问题不受延徽帝青睐,大多时候都在闲置。
    但今夜的飞龙殿打扫得格外干净整洁,就连殿内浴池都仔细清洗过,宫人们再次打开堵住的地下泉眼,放入一池清澈活水。
    六月天实在热得厉害,宫内河上吹来的夜风都是温的,拂过秦深时,又混杂了甲胄与战袍上干涸的汗味与血腥气,把叶阳辞熏得微微皱了皱鼻子。
    秦深也觉得自己身上不好闻,刚想趁着殿内无人去抱叶阳辞,转念又尴尬地说:“我去沐浴,你稍等一下。”
    叶阳辞见他有些臊眉耷眼,像是犯了什么错的模样,忍不住失笑:“你只是连着两日攻城作战,又不是沤了两个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这大热天,谁不出汗,我也要沐浴。”
    你不怎么出汗,也许内力能调节寒暑,也许天生冰肌玉骨。秦深的目光往他领口、袖口内刮一圈,仿佛将皓白月光一并劫掠去,连带窗外月夜的光线也暗淡了几分。
    他的眼神叫叶阳辞隐隐生出热意。叶阳辞伸手入袖袋,捏住了松皮折扇的扇柄,抽出来,半开半合地往领口处扇了扇。
    秦深移开眼,又说了一声:“我去沐浴。”
    他边转身,边解甲胄上的系带。叶阳辞在他身后出声:“过来,我帮你解。”
    秦深背对着他,闷声道:“不好解,沉得很,又都是血污。”
    叶阳辞把扇子往腰带上一插,起身道:“过来!”
    秦深便转回身,走过去,摊开双臂,一脸无奈地看他。叶阳辞边为他解开甲胄,一块块丢在地面,铿然有声,边冷眉冷眼地说:“怎么,这几月又伤到了哪里,藏着不肯告诉我?”
    “没这回事。”秦深忙道,“就一两道皮肉伤,很快便愈合,疤浅得都快看不清了。”
    叶阳辞把他的玄色甲胄除干净,见内中战袍上血迹与尘污纵横,将原本的白色都染作了斑驳的红黄。有些血痕分明是从内往外渗出来的,边缘都晕开了,他的手指顿住,隔着衣袍轻缓地触碰了一下,又一下。
    “不疼了。”秦深说着,握住他的手指,抬起放至唇齿间抿了抿,又轻而骚动地咬了咬。
    叶阳辞见秦深的右手拇指上,仍戴着他送的黑刚玉韘,眉眼间的冷意凝不住,融化了大半。
    手指被人叼住,柔滑的舌萦绕在指尖,他的呼吸不觉有点急促,热意更盛了。
    秦深见他耳根处浮起月晕般的淡红,眼角亦是潮的,神情却仍冷静自持。越是这般反差,就越勾人魂魄,秦深咬着他的食指指节,不肯他抽回去,又将他的另一只手按在自己健实的胸膛,语声有些含糊:“请陛下为臣宽衣……”
    叶阳辞微怔,摇头:“你登基称帝,不过是早晚之事。陛下称谁为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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