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站起来,转身离开。但他走得慢,似是犹豫,似是沉思。其实他知道,她说这些,不过是怕被看轻。她的自尊,不是普通的倔,而是那种来自长期无人理会的防备。
    午后,贾张氏果然找来了几块废木头,一根铁锤,一条粗绳子。她一边咬牙一边装门,门框不平,她自己垫砖头,缝隙太大,她拿旧被子塞进去。忙了一整下午,终於勉强安上门,却还是东歪西斜的,看著就像隨时会塌。
    她坐在门槛上歇气,双手沾满了木屑和锈跡,肩膀酸得抬不起来。她望著门,有些心酸,又有些成就感。门是门,哪怕丑点,歪点,也是她自己装上的。
    傍晚时分,李向东悄悄瞄了一眼,看见那歪门,心中复杂。他本想悄悄过去帮她钉两颗钉子让门稳一点,可想了想,还是没动。他明白,贾张氏最怕的,不是门歪,而是別人看她像个靠別人生存的废人。
    “她得自己撑著。”他心中暗想,“撑著撑著,也许就不骂人了。”
    夜晚降临,院子里渐渐安静。贾张氏点了油灯,坐在门后缝补那条裤子。灯光昏黄,映出她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皮一样密密麻麻。她眼神专注,一针一线都缝得慢,却缝得紧。
    “李向东……哼,谁稀罕他帮。”她低声道,但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屋外,李向东坐在自家炕边削著一块木头,打算做个凳脚替换旧的。他听到隔壁咔噠咔噠的缝纫声,嘴角轻轻动了动,却终究没笑,只是目光中带了一丝看不出的沉思。
    风从门缝吹进来,带著屋外树叶的沙沙声。他忽然有些明白,自己和贾张氏,就像这院子里那两棵老槐树,一个倚东墙,一个靠西墙,看似各自为生,根却在地下纠缠著,不知不觉间,谁都绕不开谁。
    第二日天光微露,四合院里还笼罩著薄雾一般的静謐,空气中瀰漫著夜露未乾的潮气。李向东蹲在厨房门口剁猪骨,刀落砧板,哐哐两声,惊起了一只棲在屋檐下的麻雀。那鸟拍翅飞走,划过灰白色的天幕,留下一声短促的啼叫,像是在为某种未曾发生的风波先行做了註脚。
    “李向东!”伴著一声刺耳的嗓音,贾张氏拉开她那歪歪扭扭的破门,踩著院子里的青砖,拖著鞋噠噠噠地走来。她头髮披散著,没扎,披在肩上像一层枯黄的草,脚上的布鞋也已经塌了跟,一只脚外翻著,走路时摇晃著身子,像个不服输的老鷂子。
    李向东没有回头,继续低头剁骨。可他心里却泛起了一点不妙的预感,刀落得更重了几分,骨头都被他劈裂,骨髓流淌而出,腥气四溢。
    “你是不是又把院口的门栓换了?”贾张氏站在他身后,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著厨房门口,“昨天我出去倒水,拧半天打不开,还撞了门!”
    李向东放下刀,慢慢站起身,转头看她:“门栓是昨天修的时候顺带紧了下,怕风一吹就开。你拧不开,是不是你那只手力气不够了?”
    “哼!你嘴上说得好听,根本就是存心卡我。”贾张氏眼睛一瞪,嘴唇都在哆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心里头巴不得我连院门都出不了,最好饿死在屋里才好!”
    李向东望著她,忽然觉得她的怒火像院子中央那口废弃的井,乾枯却藏著深不见底的苦水。她张牙舞爪地吵,可他能看出她其实连骂人的力气也不像以前那样充沛了。
    “你要真觉得我害你,那你大可以搬出去。”他语气不轻不重,却带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
    贾张氏气得发颤,愣了一下,隨后抬手指著门口,竟然一屁股坐在了青砖地上,大声嚎起来:“哎哟,我命苦啊,我活到这个岁数还得被人欺负!李向东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当年看著你长大的,你现在竟这么对我……”
    她这番哭嚎声高八度,尖锐刺耳,把院子里正在晾衣的寡妇王也引了出来。她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还不忘把衣服往绳上一搭,嘀咕一句:“又闹上了……这老太太怕不是吃错药了?”
    李向东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看著地上坐著不走的贾张氏,心里像堵著块湿毛巾一样沉闷。他不是没见过她撒泼打滚,可像今日这般毫无顾忌、像个孩子一样耍赖的,却头一遭。
    “你別在地上坐著,地凉。”他语气放缓了点,“要不进屋歇歇,我回头把门栓再换回来。”
    “我不进!”她抱著胳膊哼了一声,“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冻死在外头?我今天就在这坐著,看你还有没有良心!”
    李向东一时间无言,只能低头將砧板上的骨头收拾乾净,水泼净了血,再擦乾净刀。整套动作熟练得像是他与这混乱已经共处多日。
    “我没工夫陪你在这坐著,”他说完这句,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门后静默一阵,然后便是锅里烧水的咕嚕声,还有他翻找碗筷的细碎声。贾张氏依旧坐在门口,身子微微颤抖,双眼盯著石砖的缝隙,仿佛能从中盯出一个洞。
    她脑子里盘旋著回忆,那些年她年轻的时候,吆五喝六一口气能骂三条街,哪怕身边没人帮衬,她也不怕。但如今她老了,身子不硬了,嗓子也哑了,骂起人来都要靠气吼。她不甘心。她最不甘心的,是李向东这小子居然真的能做到心冷如铁。
    她一向以为,只要她哭,她闹,他就会让步。可这次,他真没搭理她。这份忽然的冷漠像一盆冰水泼在她心头,把她的火气压下了一半。
    快晌午了,院子里热了起来,砖地发烫,晒得她屁股生疼。她终究还是撑著膝盖站起身,一边念叨著“遭瘟的东西”,一边拄著门框走回了自己那歪屋。
    屋里闷热,她却不愿开窗。她把昨天缝好的裤子掛起来,望著那布面上不规则的补丁发呆。她想了好久,又慢慢坐下,从炕头拉出一只破篮子,从里面找出半截剩布和几枚扣子。
    “我不能被他看扁了。”她喃喃地说著,手却在颤,“他不接济我,我就得活得更硬气。”
    另一头,李向东洗了碗,坐在屋檐下抽著烟。阳光斜斜地落在他脸上,他半眯著眼,烟雾从指间升起,宛如一团不散的迷雾。他脑中闪过刚才那一幕幕,又气又烦,但更多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
    “她是越来越难缠了。”他心里想,“可她也是真的老了。”
    可就算如此,他还是不会再退让。他知道,只要他一退一步,她便能上房揭瓦。他不是贪心的人,也不是冷血的人,但他想要的,是个安安稳稳、清清净净的日子。不是每天都要跟一个疯女人斗智斗勇,把生活过得像打仗一样。
    太阳落山前,李向东在角落里锯木板,想做点柜子边角的修整。他不动声色地听著隔壁屋子的动静,耳朵捕捉到木板敲打声,还有低低的骂咧声。他知道,那是贾张氏又在摆弄她那扇门。
    “疯也罢,倔也罢……她能这么活著,也算有两分本事。”
    他心里说著,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讽刺又带点无奈的弧度。然后低头继续锯木,锯屑飘散在落日金光里,如同旧事翻卷,不断堆叠成这座四合院里一桩桩新的琐碎事端。
    夜色渐浓,暮色的灰蓝像一张厚重的幕布,缓缓覆上四合院的瓦片和灰砖。微风轻轻掠过,捲起几片落叶,在院子里盘旋又散落。李向东坐在门槛上,手中攥著锯子,休息片刻,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正准备收工,却突然听见一声闷响,紧接著是夹杂著愤怒的咒骂声,从隔壁那扇半塌的旧门方向传来。
    “妈的!这破门也不知还撑得住多久,哎呦——”贾张氏那粗糙的声音夹杂著咆哮,夹著风声一起钻进李向东的耳朵。
    他眉头一紧,放下锯子,心里涌起一股不安。风吹倒门?那扇门他刚刚还是觉得能勉强用的,没想到贾张氏竟然不幸被这场风给“攻击”了。门被风吹塌,一时间在院子里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木头碎屑飘落,碎木板碰撞声紧隨而来。
    李向东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他脚步沉稳,院子里的石板被夜风吹得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映衬著四合院內的寂静,更显得那声骂叫格外突兀。
    “你个死门,早晚要把我给害死!”贾张氏的声音充满怨恨和不甘,她蹲在门口,双手无力地抓著那扇已经倒塌的门板,仿佛抓著什么可以反抗命运的东西。她的眼睛红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胸口剧烈起伏著,明显是被这门给激得心烦意乱。
    李向东站在门口,轻咳了一声,声音带著不易察觉的冷漠:“门坏了,我会找人修。你不用急著自己拆,弄得跟打仗似的。”
    贾张氏头也不抬,声音沙哑:“修?修得了多久?你以为我还等得起?你李向东根本就是装聋作哑,想让我这老太婆自己死在这儿!”
    “你別乱说。”李向东眼神微冷,语气依然平淡,“我没义务帮你,不帮你才是给你最后的机会,让你自己把事情做完。”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割进了贾张氏的心头,她猛地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被愤怒淹没:“你说我不配你的帮助?我看你是怕我抢了你的风头,怕我把你的四合院搅得天翻地覆!”
    李向东被这莫名其妙的指责弄得眉头紧锁,他很想反驳几句,却发现一时找不到合適的话语。內心的那份烦躁和疲惫仿佛瞬间被点燃,夹杂著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怜惜她的无助,又厌烦她的无理取闹。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你要是想赖著不走,那也行,只是別影响別人生活。门坏了,咱们都得生活,没必要动不动就闹得满院子鸡飞狗跳。”
    贾张氏忽然间泪流满面,声音里带著哽咽:“你以为我想这样?我有哪个愿意活得像个废人一样?我不怕苦,也不怕累,就怕你们这些人,连一点点的温暖都不给我!”
    她站起身,蹣跚著往屋里走去,背影颤抖得像风中残枝。李向东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曾几何时,这个女人也是那个意气风发,咄咄逼人的贾张氏,可如今,岁月的沉重把她折磨得形销骨立,只剩下满身的倔强和伤痕。
    他低头看著手中还残留著木屑的锯子,指尖有些发白。暮色沉沉,四合院里点亮了一盏昏黄的灯,映著他眉宇间那一抹难以言说的沉重。
    “贾张氏……你自己也知道,咱们再这么下去,都没好处。”李向东心里自言自语,声音低沉,却又有几分无奈。
    空气凝固了一瞬,风又吹来一阵,带著隱隱的寒意。那门,倒塌在地,像极了他们之间早已摇摇欲坠的关係,等待著最后的一击,或者,一丝不经意的修补。
    他不敢想接下来会如何,只能在这沉默中,把那份无法弥合的裂痕默默背负著,等待著时间慢慢揭示下一幕的故事。
    夜风凛冽,冷得人骨头都要打颤。四合院里,贾张氏蜷缩在自己那间老屋的角落,身上的破旧袄早已被寒风吹得薄如蝉翼,单薄得连手指都能穿过去。她躺在那张板床上,冷得浑身直打哆嗦,嘴唇青紫,却仍旧倔强地不肯去邻居家借火,也不愿去外面暖和。
    “哎呀,贾嫂,您这身体可真不行啊,冻成这样,万一出了事,谁都得难做。”隔壁的李婶躡手躡脚地探头进来,满脸关切,声音低得像怕吵醒什么似的。
    贾张氏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嗓音嘶哑:“我还用得著你们操心?李向东那小子心眼坏得很,才不给我暖和地方呆。还不是看我这把老骨头废了,懒得搭理我?”
    李婶皱眉:“贾嫂,您別急,咱邻里之间,谁家没点难处?別总往心里去。要不,我给你烧点热水,弄点酒,缓缓身子。”
    “酒有什么用?”贾张氏冷哼一声,声音里满是怨气,“我这冻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喝酒能暖到哪里去?李向东这死鬼,早上刚走,门没关好,院里全是风,我被冻得直打哆嗦。”
    李婶听得心里一软,忍不住劝道:“贾嫂,您这状况可不行,您再这样子耗下去,不怕真出大事?我看您得去医院看看,別把病拖成了大毛病。”
    贾张氏翻了个身,眼神暗淡无光:“医院?我哪里还有钱?再说了,那个李向东不让我出门,我哪能去得了?”
    话一出口,屋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贾张氏一惊,眼睛瞬间瞪得大大的,忽然愤怒的火苗又在她胸口窜起:“他来了!”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向东带著冷风站在门口,脸上的阴沉像一块厚重的石板压下来。看到躺在地上的贾张氏,他没说话,只是狠狠地吐了口气。
    “你这是闹哪样?冻成这样还赖我?”他走近,声音里带著压抑的怒火,“我不是没给你暖和的地方,就是你不肯去,自己躲这角落里作甚?”
    贾张氏瞪著他,满是怨恨:“我不去,是怕你管不著我!你这人怎么这么狠心?我这把老骨头你能不能多看两眼?”
    李向东眉头紧皱,心中升腾出一丝痛惜,却又被现实的冷硬压得无处可逃。他深知,贾张氏的倔强绝非一日之寒,她的骂声里是太多无法言说的苦楚和失望。
    “我不是狠心,”他低沉地说,“是累了。不是不管你,是我撑不住这无休止的折腾。”
    “累了?”贾张氏冷笑一声,“我也累!你知道我这几天有多冷吗?有多痛吗?你知道吗?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只知道躲起来做你自己的事!”
    邻居们听见爭吵声,纷纷从自家门口探出头来,三三两两地聚集在院子外。有人嘀咕,有人摇头,还有人用同情的眼光望著贾张氏。
    “这老两口又吵起来了,这次看著严重啊。”有人低声说。
    “贾嫂这几天都没怎么出门,估计冻著了。”另一人嘆息。
    “李向东那个年轻人,倒是挺硬气的,不像以前那般好说话了。”还有人摇头道。
    贾张氏见邻居们围过来,气势稍微高涨了一些,便又吼道:“我就不信了,就这么个破门坏窗的地方,还能把我冻死了!李向东你这死鬼,要不是怕被我弄得难堪,怎么可能这样狠心!”
    李向东转过身,声音突然冷了下来:“难堪?你知道我这几年为了这院子付出了多少吗?你以为我一天天清閒著?你以为这门坏了,没人修,我就该自动帮你?我有我的生活,不是你的救世主。”
    贾张氏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哀怨,她知道,这话虽然刺耳,却也真实。她努力忍住眼泪,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求你救,只求你別把我往死里推。你要是不给点温度,我还能撑多久?”
    李向东沉默良久,脸上的表情由冷转柔,最终嘆了口气:“贾张氏,这院子我养著,是我的责任,但不是无底洞。你若真撑不住,就去找点帮手,別老想著靠我。”
    “我不想靠別人,我只想你能多一点良心。”她的声音颤抖,眼眶湿润,“可惜你没。”
    围观的邻居面面相覷,没有人上前劝解。四合院內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连夜风都变得阴沉,吹得树枝簌簌作响。李向东和贾张氏各自退回自己的屋角,心中却都空落落的,像院子里那扇被风吹塌的门,破碎而无处修补。
    李向东在院子里默默忙活著,手里的活儿干得利索却带著几分冷意。他早早买来一扇厚重的铁门,那是他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买的。铁门的顏色是暗灰带著些许锈跡,沉甸甸地掛在那里,几乎是冷硬的存在感,和那个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木门形成了鲜明对比。
    贾张氏在屋里盯著那铁门,眼里满是不甘和委屈。她知道,自己一旦换了这铁门,便意味著失去了那最后一点能隨意进出院子的自由。那门太重,根本搬不动,她也没有力气再去折腾。
    “李向东,你干嘛非得装这破铁门?门重得跟块石头似的,我这老太婆哪搬得动?”她声音里带著哭腔,倔强和无奈纠缠。
    李向东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依旧乾脆:“你搬不动没关係,这门就是要装铁的,別老吹风淋雨,別总让我操心你受冻。”
    贾张氏站在门內侧,用力推了推那铁门,铁门纹丝不动,沉重的铁链卡在门框上,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她想转身,但双腿因为寒冷和劳累早已没有了力气。
    “你这是把我关起来了,我还不如死在风里!”她声音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李向东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脸上露出一种无奈的苦笑。他走到门口,手握铁链扣上,声音低沉而冷静:“关门是为了你好,你要是不听话,別怪我不管你。”
    贾张氏无力地靠在墙上,心头翻腾著愤怒和委屈。她暗自想著:这年头,自己怎么就成了囚徒?李向东虽说不上狠心,但这铁门就是一道墙,把她和外界隔开,也隔开了她最后一丝自由。她不甘心,也不服气,嘴里还在嘟囔:“谁给你这权利的?说关就关?我活了这么多年,谁没见过风风雨雨?”
    隔壁的几个邻居听见动静,都探头出来看。李婶忍不住对李向东说:“这铁门虽好,但贾嫂毕竟是个老太太,锁著她,时间长了可不是办法。”
    李向东眉头一皱,声音硬朗:“我做的,是她应该有的安全。不能老让她受冻,不能老等著她自己出事。她不懂得照顾自己,我能怎么办?”
    邻居们面面相覷,没人敢多说什么。空气里瀰漫著一股压抑的味道,似乎连夜风也停滯了,四合院里只剩下铁门那沉重冰冷的气息。
    贾张氏躺回床上,眼神空洞地望著那扇铁门。她的心如同这门一般冰冷坚硬,却又充满了无法化解的孤独。她心里暗暗念叨:“我这一辈子,哪怕再苦,也没想到会被这样困住,像个关在笼子里的鸟,飞不出去,也挣不开。”
    李向东站在门外,目光凝重。虽然做了这决定,他心里却没丝毫轻鬆。这个铁门,不只是为了阻挡寒风,更像是他和贾张氏之间无法逾越的壁垒。
    他轻声嘀咕:“或许……这就是最好的保护,也是最坏的囚禁。”
    四合院的夜色渐渐沉重,铁门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將两个人的世界隔开,寂静中,隱藏著更多未解的纠葛与情绪。
    贾张氏躺在床上,眼睛盯著那扇铁门。铁门沉重得仿佛压在她的胸口,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感到自己被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呼吸都带著沉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收缩。心头那股怒火与无助交织,像潮水般翻涌,她咬紧牙关,手指紧紧抓著床单,指甲陷进布料里,疼得她却不曾鬆手。
    “李向东,他到底是为我好,还是要把我逼死……”她的脑海里不断盘旋著这句话,声音细碎得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著一丝哀怨,也夹杂著深深的无奈。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贾张氏屏住呼吸,心跳漏了一拍。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向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的阴影被微弱的灯光拉长。他手里端著一个碗,碗里冒著热气。
    “吃点东西,別光顾著生气。”他的声音低沉,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贾张氏勉强坐起身,眼角泛起泪光:“吃什么?吃这破铜烂铁堆里能吃出什么好东西?”
    李向东把碗放在她床边的小桌上,嘆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总得吃点东西。你这身子骨,饿著可不行。”
    “你以为我不想好好吃饭?可我连出去买个菜都不行,门都锁上了,我还能怎么办!”她声音越发激动,眼泪顺著脸颊滑落,带著对现实的无力感和愤怒。
    李向东沉默,心里一阵难受。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转身朝外走去。门外邻居的目光纷纷投来,有的同情,有的冷漠,还有的带著隱隱的审视。
    “李向东,你这做法,是关著贾嫂呢,还是折磨她呢?”一个声音悄然响起,是邻居老王。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李向东回头,目光坚硬:“我不想折磨她。可她不听劝,不肯照顾自己,我能怎么办?”
    老王摇头:“人总不能关死,关著终究不是办法。”
    “可不关,她就得受冻,受饿,甚至出事。”李向东声音里透著无奈与挣扎,“你说说,我还能怎么办?”
    贾张氏听著他们的爭论,心头的委屈和愤懣一时爆发:“你们说得轻巧,谁能理解我这心里的寒冷?锁门又如何?我像只困兽,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空气中瀰漫著紧张,寒意夹杂著人心的复杂,铁门仿佛一座冰冷的牢笼,围困著她的身体,也围困著她的灵魂。
    李向东站在门外,望著那扇铁门,內心沉甸甸的。他知道,真正的困局不是铁门,而是两人之间那无法跨越的隔阂和冷漠。这一夜,风依旧呼啸,院落里的灯火摇曳不定,映出两个人沉默却炙热的挣扎。
    李向东站在铁门外,风带著寒意捲起院子里几片枯黄的落叶,飘零在昏暗的灯光下。夜色沉沉,院內一片静謐,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声,像是在诉说著这座四合院里隱秘的故事。李向东深吸一口气,脑海里却满是贾张氏那张苍老而倔强的脸,那个被铁门隔开的女人,此刻正躺在床上,眼神空洞而冰冷。
    “也许,她真的把我当成了敌人。”李向东心中涌起一阵苦涩,“可我这是在保护她……对吗?”
    门內传来轻轻的动静,贾张氏的声音夹杂著一丝破碎的愤怒和不甘,“李向东,你可知这门关得我多难受?我不是小孩子,凭什么要被你锁著?你这算什么孝顺!”
    李向东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如同夜幕一般厚重。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微微泛白。良久,才低声说道:“我不是不让你自由,我是怕你出事。你知道的,外面冷,我不放心。”
    “怕我出事?那你倒是早点修好那门,別让我被风吹得半死!说到底,不就是想让我听话?”贾张氏声音哽咽,夹杂著满腔委屈。
    李向东的心猛地一痛,他无力地摇头:“贾嫂,我不是想控制你。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明白,我的担心。”
    门內一片沉默,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坚硬的冰块,刺得人心疼。贾张氏的泪水终於忍不住滑落,模糊了视线,“你根本不懂我,你只想用铁门把我关起来,可我不想活成一只被关笼的鸟。”
    李向东咬紧嘴唇,眼底却闪过一丝难得的柔软,他轻声说:“我……我以后会试著不那么强硬。”
    贾张氏抬起头,声音有些哽咽:“你说过的话,我信不过。”
    夜风吹动著窗欞,院內的灯火摇曳不定,仿佛在诉说著无尽的纠结与挣扎。李向东站在铁门外,望著那扇隔断两人的铁门,心里波澜起伏,却无从说出一句能够真正抚慰彼此的话。
    这铁门,不仅阻隔了空间,更隔开了他们的心。他们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挣扎,谁也没有退路,只能紧握著彼此残存的情感,试图找到一丝出口。
    李向东深知,这条路不会轻鬆,但他清楚,必须走下去,无论前方是风雨还是孤独。
    夜色愈加深沉,院子里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笼摇曳著微弱的光芒。李向东正打算回屋休息,忽然一阵急促而又刺耳的敲击声从铁门那边传来,带著几分绝望和愤怒。那声音不似平常的敲门,而是拼命地砸打,像是在用尽全力挣脱一切束缚。
    “咚!咚!咚!”每一下都撞击著李向东的心臟,他的脚步顿住,呼吸不自觉加重。
    “贾张氏,你这是干什么!”李向东忍不住压低声音,心里一阵紧张又无奈,“別再砸了,门是为了你安全!”
    “安全?你说的算吗!”门那边的声音嘶哑而沙哑,带著哭腔,“我这身体哪扛得住这铁门?我受够了这种关押!我不想活成个囚徒!”
    李向东咬著牙,心中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他明明是想保护她,却成了她最深的痛苦来源。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又鬆开,仿佛抓住了什么又无处释放。
    “你到底想怎样?告诉我,我愿意听!”他声音尽力平和,却又难掩激动。
    门外的冷风吹进来,带著夜的寒意,李向东感到一阵刺骨的凉意。他的心里早已不是简单的“对”与“错”,而是焦虑与自责交织的乱麻。
    砸门的动作渐渐减弱,贾张氏的呼吸声带著沉重和疲惫,仿佛她那用尽力气的双手终於支撑不住。李向东蹲下身,低头看著门缝下洒落的几粒尘埃,心里一阵痛楚。
    “或许……她也只是害怕,害怕被遗忘,害怕自己真的会被关死在这小小的院子里。”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痛惜。
    隔壁的老刘听到声音,也凑了过来,轻声劝道:“李向东,你这铁门装得是確实沉,可也別太狠了,贾嫂毕竟年纪大了,心里也不容易受这关锁。”
    李向东站直身子,望向远处铁门后那抹模糊的身影,声音里终於多了些许软化:“我知道,可她不听话,我也没办法……我不想她再受冻,再遭罪。”
    “那你……试著和她说说话,別光靠这冰冷的门墙。”老刘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满是理解和提醒。
    李向东沉默良久,轻轻嘆息。他知道,这扇铁门不只是冷冰冰的障碍,更是他和贾张氏之间多年矛盾的缩影。那敲门声,是她內心的吶喊,是被压抑的绝望,也是渴望被理解和关爱的呼唤。
    夜深人静,四合院里的风声如泣如诉,仿佛在讲述著一段难以言说的故事。李向东站在铁门前,心头的结越绕越紧,但他也知道,只有解开这结,才可能迎来一丝明亮的晨光。
    寒风呼啸,夜色里那扇沉重的铁门终於缓缓开启。贾张氏那双因长期被关而略显僵硬的脚步,踩在青石板上顿时失去了平衡。她一声惊呼,身子向前扑去,手掌不由自主地撑向地面,灰尘和碎石扬起,划破了夜的寧静。
    “哎呦!”她皱起眉头,疼得手腕一阵酸胀,脸上闪过一抹痛苦,隨即转为愤怒,声音犹如针尖般刺进李向东的耳膜,“李向东!你这混蛋!看你把我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李向东急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心头猛地一紧。此刻他看清了贾张氏脸上的红肿,那是摔倒时留下的印记,手指颤抖著,眼神复杂难辨。
    “嫂子,你先別激动,我不是故意的。”他的声音里夹杂著歉意和心疼,但又隱隱带著无奈,“这铁门……是为了你的安全。”
    贾张氏挣脱他的手,甩了甩手,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目光透著倔强:“安全?你看看我这手,看看我这身子,哪里像是安全?摔得我连站都站不稳了!你就知道锁门,谁管我摔成什么样了!”
    李向东感到胸口紧缩,怒气和心疼交织在一起。他知道贾张氏性格刚烈,不喜欢被人摆布,但他更知道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说不定真的连站稳都成了难题。
    “我这就去找点药,你先別动,好吗?”李向东说著,声音里儘量带著一丝温柔,想让贾张氏能稍稍冷静。
    贾张氏摇头,怒气未消:“你去找药有什么用?药能治好我的尊严吗?我就是討厌你这种整天管著我的样子!”
    李向东心里一沉,眼前的女人就像冬夜里的枯树枝,表面坚硬脆弱,內里藏著无数裂缝。他想伸手去摸,却又怕碰碎她的痛苦。
    “嫂子,我知道你难受,我也难受。可我们都得撑著,別让別人说閒话。”他的话轻声细语,像是一根细线试图拴住她破碎的情绪。
    贾张氏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刺耳的讥讽:“撑著?撑给谁看?我这条命早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你说撑不撑著有啥用?”
    李向东站在她面前,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变得坚定:“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可得答应我,摔了別乱动,我去弄点药。”
    贾张氏愣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她知道自己身体状况確实不允许再有大的意外,心里的怒火也在慢慢冷却。
    “去吧,快点。”她低声说,声音却依然带著倔强,“但別以为这样我就服你。”
    李向东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向屋里。他的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这份责任和情感到底会把他们拖向何方。院落里,夜风依旧呼啸,落叶被吹得纷纷扬扬,像是在诉说著一个无声的故事,关於挣扎、关於痛苦,也关於那难以言说的纠缠。
    李向东回到屋內,手忙脚乱地从柜子里翻出那瓶老中医调配的苦药。药液顏色浓稠,散发出一股苦涩刺鼻的味道,仿佛连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他心里明白,这药对贾张氏的病情或许有些帮助,但那味道……恐怕连自己都难以忍受。
    他握著药瓶,脑海里浮现出贾张氏刚才跌倒时满脸的痛楚与愤怒。那声音,如同锥子一般扎进他的心坎,狠狠地拧紧了他的胸口。他暗自咬牙:她已经够苦了,这药我一定要她喝下去,哪怕苦得让她咒骂我,也不能放弃。
    “嫂子,这药很苦,你可得咬紧牙根喝下去。”李向东走回门口,声音压得极低,带著一丝不容拒绝的坚决。
    门內传来贾张氏疲惫而倔强的声音:“苦我不怕,你这味道像毒药一样,我可不想喝。”
    李向东把药瓶递过去,眼神坚定:“这药是治病的,苦是苦,但总比你一直摔跤疼得厉害强。”
    贾张氏犹豫了一下,盯著药瓶里的液体,嘴唇紧抿,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不甘、委屈,还有几分无奈。她明白李向东的好意,可这苦味背后,是他一直以来对她生活的控制,是她不能反抗的现实。
    “你真当我是什么?小孩子一样,喝药就能听话了?”她声音里有一丝嘲讽,却掩不住那隱隱的颤抖。
    李向东嘆了口气,缓缓说道:“我不是想控制你,我只是想你快点好起来,不要再摔倒,不要再受罪。”
    贾张氏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咬牙接过药杯,强忍著皱起眉头,將那苦药一口闷下去。药液苦得几乎要刺破喉咙,她忍不住咳嗽几声,脸色都变了。
    李向东站在一旁,心中却一阵抽痛。他看著她脸上的痛苦和倔强,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冷酷的守卫,用苦药和铁门將她圈在牢笼里,任她挣扎,却不肯放手。
    “嫂子,別咳了,慢点喝水。”他连忙递过一杯温水,声音里带著少有的柔和。
    贾张氏接过水杯,眼眶微红,却倔强地没有掉泪。她知道,这苦药不是药方上唯一的苦,更苦的是被迫接受的现实,是无处可逃的孤独。
    “你这药,再苦也比不上我心里的苦。”她喃喃道,声音渐渐低沉。
    李向东默默地站著,感觉自己肩膀上的重担更重了些。他知道,这条路远没有想像中那么简单,每一次对话,每一次爭执,都是他们彼此试探的伤口,而他必须学会在这痛楚中找到一丝平衡,否则,前方的日子將更加漫长而无望。
    那夜的寒风仍旧凛冽如刀,但院里却出奇地安静。李向东坐在屋里,手中捧著一盏冷茶,目光停在那扇厚重的铁门上许久。贾张氏没有再骂,也没有再咒,连咳嗽声都少了。他本以为,这短暂的平静是她终於妥协的信號。
    可他万万没想到,静默背后藏著的,是一场小小的、却足以搅动整个四合院神经的暗流。
    次日午后,阳光透进院子,有些刺眼。李向东拎著菜篮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把外套脱下,就觉得屋里哪儿有些不对。他的目光本能地扫过那张用了多年的老木桌,那是他亲手打磨的实木桌角,稜角分明,沉稳大气,用了多年也不曾歪斜一分。
    可今天……左下角,竟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削掉了一块,木头裸露著新鲜的断面,像是被锯子锯过的,边缘参差不齐,散落著几缕木屑。
    “谁动了这桌子?”李向东眼神一紧,喉咙里的声音冷得像打湿的柴火,低沉却能烧出火星。
    他三步並作两步地跨向桌边,手指一抹那处断口,微微泛红的锯痕还透著潮气,不出半天时间。他眉头顿时拧紧,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名字,便是贾张氏。
    “这老太太……”他心中腾起一团火,却又不敢立刻发作。
    他悄无声息地绕到院墙边,顺著门缝朝贾张氏屋里望去。她正坐在床边,低著头,手里拿著一个铁钉和一小把锯末。她不时將锯末揉搓著撒进一个布包里,嘴里念念有词,看样子竟是要缝进枕头里去。
    “锯我的桌子去做枕头填料?”李向东一口气没缓过来,怒气登时从胸腔里冲了上来。
    他啪地一声推开门,声音压得极低:“贾张氏,你是不是疯了?”
    贾张氏嚇得一哆嗦,布包掉在了地上,她抬头看他,眼神却没有丝毫愧意,反倒带著一股不服的狠劲:“你那桌子又不是金子,我就锯了个小角,碍你什么事?我这几晚睡得脖子疼,填点枕头垫高点怎么了?你一个大男人小家子气的,吼什么吼?”
    李向东嘴角一抽,怒火烧到了嗓子眼,却生生压下:“你要木屑你跟我说啊,干嘛锯桌子?你知不知道那是我当年……我……”
    他话说到一半却停住了,那桌子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一件物什,他这些年精心保养,换了几茬家具,却始终没捨得动它。
    贾张氏瞥了他一眼,似是听出了这话中的沉重,语气却依旧尖利:“你是故意的吧?这桌子摆在屋子里碍地方,你就是不捨得动。那好,我替你动了。怎么,这点破木头你还心疼得要死?”
    “你不知道那桌子对我意味著什么。”李向东低声说,声音比方才更冷,语气却更沉。
    贾张氏眼角跳了跳,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李向东眼底那一瞬闪过的隱忍和痛楚,竟像被什么钝物撞了一下,话卡在喉咙口,发不出来。
    屋內沉默了一瞬,空气仿佛都凝结了。窗外风一吹,吹得门扉微响,吹得人心一颤。
    “我以后不动你的桌子。”贾张氏忽然转开视线,低声说著,带著一丝她从未表现过的妥协。
    李向东没说话,他只是走过去,默默地把掉在地上的木屑一点点捡起来,像是在把碎掉的回忆拼凑回原位。
    贾张氏看著他,嘴唇轻轻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再骂,只是回头望著窗外那棵老槐树,神色有些发愣。那桌角她不是不知分量,只是,她赌他不敢真的发火——可这一次,她仿佛赌输了。
    可她又贏了什么呢?枕头是高了些,但心,却更沉了。
    四合院安静下来,墙头的猫跳下来,尾巴扫过桌角缺失的一隅,犹如岁月不声不响地抹去了一块稜角,留下一道斑驳的印跡,在每一个静夜里,一次次提醒著人,那缺失的,不止是一块木头。
    夜沉沉地压下来,四合院被一层阴冷的夜雾包裹著,像被岁月裹进了一口老旧的陶罐中,连空气中都瀰漫著旧木料与潮湿砖缝的味道。李向东坐在屋里,面前那张被削了一角的老桌安静地立著,像个受伤却不吭声的老人。他的指尖顺著那道锯痕慢慢滑过,一股难以言明的涩意在心底泛开。他不是记仇的人,可他心中始终有一道底线,今日这底线被触了,虽未断裂,却摇摇欲坠。
    贾张氏却在另一屋里翻腾个不停,床板吱吱呀呀地响,布包子掀了又盖,口中还不时发出低低的咒骂声。
    “什么破木头,还摆出副宝贝样。不就是条腿嘛,又没拆了整张桌子,有啥了不起的……”她自言自语著,眼里却有点儿心虚。她也不知怎的,今天看到那桌角时就忽然有种不舒服的情绪。明知那是李向东的心头物,她还是偏偏下了手。
    她这人一辈子都是嘴硬心硬,吃不得亏,认不得错。这次却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踩进了什么深潭,脚下一滑,不知落得多深。
    第二天清晨,院子里还有露水掛在树枝尖,李向东提著水壶刚从井边回来,猛地发现屋门口那张老桌竟被搬到了院中,而那张桌角的位置被一块新木片粗糙地补了上去,顏色还未调好,突兀得像个贴歪的膏药。
    他怔住了,蹲下身去仔细看了看那木片,是用他工具间剩下的榆木板锯的,边角切得生硬,但拼得还算紧凑,明显是有心想修。
    他心口微震,下意识回头望向贾张氏的门。门半掩著,屋里安静得出奇,甚至听不见一丝动静。
    “这老太婆……她竟然……”
    他正想著,门吱呀一声开了,贾张氏手里拎著一只空茶缸子,哼著听不出旋律的小调儿,一步步走出来,假装无事地走到水缸边汲水。可她眼角的余光分明在瞟李向东。
    “你乾的?”李向东冷声问,语气不再如前日那般尖利,却也透著不容置疑。
    贾张氏哼了一声:“咋的,你的宝贝桌子我毁了不能补?补了又嫌我多事?那你自己去锯回来啊,我锯得还行吧?虽然顏色差了点,但比你那缺了一角的强。”
    她嘴里说得硬气,眼神却始终没有正面看李向东一眼。
    李向东本能想发火,可瞧著那木片、那蹩脚又努力拼上的姿態,心头那股怒意却慢慢熄了。
    “下次再动我东西,打你。”他一句话扔下,抱起桌子转身进屋。
    贾张氏嘴里哼哼:“谁稀罕动你破烂。”
    可她回屋那一瞬,嘴角却勾起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
    屋里,李向东把桌子放回原处,坐在凳上出了会儿神。他脑中划过一个念头——这老太婆性子顽固、嘴巴毒,可骨子里也不是那种死不认错的。他忽然觉得这四合院的日子,虽夹著火药味,却也不是全然无趣。
    不过他可不会轻易放下戒心。他不是第一次见识贾张氏的“手段”。
    午后,李向东照常进厨房煎药,今日天热,他心情不错,便在药里放了更多苦胆草——一来能让贾张氏老实点,二来……也是点小小的惩戒。他端著碗出来,药香中夹著一股苦得发青的气味。
    “喝药了。”他叫门。
    贾张氏打开门,一脸不情愿地瞪著他:“你怎么每次药都煎得这么苦?是想毒死我不成?”
    李向东轻描淡写:“你不是嘴硬么?正好配这药。”
    “呸!”贾张氏接过碗,脸都皱成了苦瓜,嘴里骂著:“毒药也没你这么毒的……我喝这玩意儿真是遭了八辈子的孽……”
    李向东没理她,转身回屋。可他刚坐下,屋外又传来奇怪的动静——“哧啦——哧啦——”
    他眉头一皱,快步出去,只见工具间那扇门虚掩著,里面隱约有人影晃动。
    他悄悄靠近,一把推开门。果不其然,贾张氏正蹲在角落,手里抓著他的锯条在什么东西上划来划去。
    “你又来干什么?”
    贾张氏抬头,愣了一瞬:“我没动你桌子!”她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李向东扶额,语气难掩无奈:“你是准备锯我床?还是凳子?”
    “哼哼……”贾张氏站起来,理直气壮,“我就想再锯点木头,多补几个枕头,咋了?这年头,谁不为自己打算?我年纪大了,老骨头脖子难受,靠墙都硌得慌!”
    李向东盯著她看了两秒,忽然一笑:“你下次提前说,我给你削。”
    贾张氏一怔,仿佛没听懂这话的含义:“你还真肯削?”
    “削你的,不削桌子的。”李向东转身走了,背影在斜阳下拉得很长。
    他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可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这院子,从前是死的。如今倒也……有些热闹了。虽是火药味十足的热闹,却也不像从前那么寡淡。他虽嘴硬心狠,但那份情绪,总归也被这老太婆一点点磨开了条缝。
    只是,他没看到,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贾张氏也咧嘴一笑,笑里却藏著点小算盘:“哼……先让你得意两天,等我多收集点锯末,看你还得不著那破桌子角……”
    夜深了。
    四合院沉入了一种微妙而幽闭的寂静之中,仿佛一切都陷进了院墙深处,连风声都不愿穿越这老旧门窗的缝隙。唯有墙角那只常年不换油的风铃,偶尔在夜风中轻轻叮噹两声,不动声色地提醒这座宅子里的每一位住客:夜还长,梦还没完。
    李向东躺在床上,却怎么也合不上眼。
    那老桌的桌角虽被补得笨拙,但拼接处那一块新木,却让他每每瞥见都忍不住皱眉。他倒不是在意那几寸榆木,而是在意那种“被人算计过却还得忍著”的憋闷感。尤其是他明知道贾张氏那点小心思,可就是挑不出什么明確的毛病来,偏偏她又一副“我是吃亏的受害者”的模样,处处让人犯难。
    李向东翻了个身,窗纸上映出屋外树枝的影子,斜斜地落在他的额头。那是一种很淡的、极慢的侵扰,就像贾张氏的存在一样,不刺眼,却让人无法忽略。
    “她今天好像没骂我。”他忽然低声嘀咕一句,自己都愣了一下。
    是啊,从傍晚那口苦药之后,那张永远不知疲倦的嘴竟然沉寂下来,这在往常根本是闻所未闻的事。
    “这老妖婆又憋什么坏呢?”李向东警觉地想著,坐起身,披上外套。他忍不住想去厨房看看,最近他那坛陈年老醋放得靠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躡手躡脚地推开屋门,他刚跨出脚步,脚下就听见“咔噠”一声细响。他立刻低头看,是个小竹夹子,正好架在门槛內侧,若非他穿了厚底鞋,怕是脚趾头都得夹青。
    “靠——!”他低骂一句,抬眼一看,果不其然,不远处的灶房里透出一线光亮。
    李向东走得极轻,贴著墙根靠近,只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叮叮咚咚声,还有老木勺与瓷碗敲击的声音。
    “我那点酱油要是敢动一滴——”他心里一横,直接推门而入。
    灶房的油灯幽黄地闪烁著,烟气未散,一股浓重的姜蒜味扑面而来。贾张氏正蹲在灶前,一边扒拉锅盖,一边嘴里念叨著什么。
    “……这么点肉,熬汤都得兑三碗水,还敢说自己是男人?呸。”
    “你熬的?”李向东靠著门框,冷声道。
    贾张氏一惊,回头一瞪眼:“我饿了不行啊?你睡觉我就得饿死啊?合著你这厨房还有宵禁制度?”
    她这会儿披著一件袄,袖口已经被油烟燻黑,鬢角的白髮乱糟糟地缠在耳后,鼻樑上蹭著一点不知道是灰还是椒末,看起来说不出的滑稽。
    “你拿的什么肉?”李向东眯起眼,“我那块醃了三天的五肉呢?”
    “切了,煮了,熬汤了。”贾张氏毫不掩饰地回答,边说边揭开锅盖,一阵香气扑鼻。
    李向东额角青筋跳了跳,“那是我明天早上要带去补铺的样品肉!你……”
    “补铺?你还做买卖啊?”贾张氏语气一顿,眼神有些闪躲,“谁让你也不写字標上呢?放厨房谁看得出来你不是留著吃的?”
    “你就这嘴最会歪理邪说。”李向东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作,却忽然看见她悄悄往碗里添了点豆腐渣——那豆腐是他特意留给她的,原是怕她年纪大牙口不好。
    他呼吸一滯,喉头像是被一团絮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贾张氏转身时看见他那表情,立刻撇嘴:“怎么,捨不得你那几片肉了?又不是整块端走,我煮了汤你明天喝也成啊。”
    李向东盯著她看了几秒,忽然冷笑一声:“那你熬吧,我去睡了,记得別把锅烧乾。”
    “哼。”贾张氏背过身,“要不是你今天那碗药苦得我五臟都翻出来了,我还不屑吃你这点猪油。”
    李向东没有回嘴,转身时却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咕咚”一声,是她往汤里添了点水。他心头某处莫名一软,却仍旧没回头。
    天快亮了。
    李向东躺回床上,却听见厨房传来勺子轻轻搅汤的声音,还有贾张氏絮絮叨叨的念念有词:
    “……醃得也太咸了点,明儿得让他少放点盐……哎,这桌子拼得还是有点歪,下回得用细砂纸磨磨……”
    她的声音不大,却穿过屋樑,穿过厚厚的老窗纸,一点点渗进李向东的梦里。他闭著眼,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极轻的笑意。
    “老妖婆……”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却没了半点火气。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大亮,四合院的天井里便泛起一层青白的雾气,像被谁偷偷泼了一层凉水。露水濡湿了石板路的缝隙,泛著淡淡的寒意,甚至连屋檐下的瓦片,都悄悄沁出细密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砖上,发出不紧不慢的节奏。
    李向东早起,他的作息一向规律,此刻已经洗了把脸,正拧著手巾,在院里晃了一圈,准备检查昨夜晾在绳上的工具包。正当他蹲下繫鞋带,身后忽地响起一声怒吼,像一口破锣被人突然用力砸了一下:
    “李——向——东!”
    那声音悽厉又撕裂,仿佛撕碎了整个晨雾,也嚇得院里正打盹的老母鸡扑稜稜一阵乱飞。李向东眉头一皱,回头就见贾张氏站在她那间屋子的门口,脸色阴沉,手中还拎著一块布,看顏色应该是他昨晚擦过灶台的。
    “你昨天是不是在我屋门口洒了水?”贾张氏怒气冲冲,一边走,一边骂,“你要是想害我摔断腿,你就明说!这么偷偷摸摸算什么男人!”
    “我?我哪有洒水?”李向东站起身,脸上写满了冤屈,“你屋门口下雨淋进去了,你自己屋檐不补好,赖我?”
    “呸!我屋檐好著呢,昨天还阳光明媚的,哪来雨?你少给我装清白!”贾张氏將那块湿布往地上一扔,手叉著腰,瞪得眼珠都要掉出来,“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想让我在这院里安生,你早就憋著坏呢你!”
    李向东冷笑一声,掸了掸裤腿的灰尘,道:“我巴不得你清净点,別成天在这儿打锣敲鼓似的喊人,哪还有空去给你『设计』?再说了,你门口要真湿了,你怎么不早上告诉我?非得摔了一跤才骂人?”
    “我摔没摔是我的事儿!”贾张氏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可我今天一大早刚出门,脚还没站稳,啪的一声,就像你那破铁门故意卡住我似的,叫我一个老命差点都搭进去!我说你小子心眼多,你可別不认帐!”
    李向东眼皮跳了跳,这番指责竟让他有一瞬的哭笑不得。他的確给她装了那扇沉重的铁门,可那完全是为了防止她再隨意出去搬別人的桌椅、偷別人晾晒的菜乾。谁知道她现在竟拿这事反过来当作藉口来骂他。
    “你要真摔断了腿,那我还得给你请大夫、煮饭端水伺候你。”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嘆气,“说句你不爱听的,我寧愿你天天出门晒太阳去,也不愿你在屋里待著磨我。”
    “你別装好人!”贾张氏一听,更是炸毛,衝上前一把指著他鼻子,“你那药我都记得!苦得我嘴里都快烂了,我喝了一口就差点吐出来!你是不是在里头下了泻药?”
    李向东眼角一抽:“那是苦参配黄连,祛火去湿,你前两天不是上火嘴角烂了吗?”
    “你怎么不去祛火!你怎么不拿著一整碗喝下去!”贾张氏撇著嘴,像是被冤枉了天大的事儿,“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你居然给我煎那种药!你是不是成心想让我早点进棺材!”
    “贾大妈。”李向东终於压不住了,语气也沉下来,“你要是真觉得我成心害你,那你就把钥匙还我,你以后灶台、煤球、水缸都別用我的,我也不打扰你。”
    “哟,你还来真的?我跟你耗上了!”贾张氏转身走回屋里,一边砰砰砸东西,一边骂骂咧咧,“李向东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我这辈子倒了八辈子霉才遇上你这么个倒霉邻居!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早晚叫你遭报应……”
    李向东咬了咬牙,几乎要回嘴,可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知道和她讲道理根本没用,越讲越拧,他要真冲她喊一句,她能连祖宗十八代一块翻出来骂。
    “你有本事別来蹭我柴火,別偷我罐子!”他冷冷扔下一句,转身回屋,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可就在他关门的那一刻,耳边却听见贾张氏屋里突然发出一声细碎的咳嗽。
    那声音不重,但夹著一种压抑的哽咽感,像是忍了很久的委屈,被柴火烟呛出的一口喘气,又像是一个迟暮的老太太,独自躲在破被窝里,咬著牙不肯落泪的模样。
    李向东靠在门背后,静了片刻,额头轻轻抵在门板上,眉头紧紧蹙著。
    “你到底是成心来討债的……”他喃喃自语了一句,却没有再出去。手掌下意识地抚过桌边那道缺口,指腹感受到那道曾被锯开的木纹依旧粗糙,就像他现在这颗心,明明想要割断一切牵扯,可每次拉扯,却总还是会疼。
    夜色沉沉,四合院陷入一种不安寧的寂静,仿佛连风都在屋脊间蜷起了身子,不敢再吹过那扇已经被骂得“罪大恶极”的铁门。李向东坐在桌前,手中捏著一支铅笔,眼前的纸张已经被涂涂画画得一片乱麻,原本想在晚饭后写些帐目,理清下这两日的支出,但脑子却像灌了浆糊,一点也运转不起来。
    桌角那道被锯掉的缺口一直映在他的余光中,斜斜的、歪歪的,就像贾张氏说话的语气,带著一种又酸又硬的腔调。他不是没想过乾脆报官或者直接撵人,但这女人,就像院里那口年久失修的井,臭是臭,却已经成了这里的一部分。
    忽地,一阵不急不慢的脚步声从院角传来,咯噔咯噔,踩得石板一片迴响。李向东抬起头,果不其然,又是贾张氏,披著一件不合身的旧袄,头髮像乱草堆一样歪著,还拎著一把明显锈跡斑斑的锯子。她的脸藏在夜色中,眼神却明晃晃地照人。
    “你別过来!”李向东立刻站起,声音有些发紧,“我桌子已经给你锯缺角了,你还想干什么?”
    贾张氏理都不理他,自顾自走到屋檐下,衝著墙角那口水缸就锯了起来。
    “你疯了?那是我家的水缸!”李向东几步衝上去,一把抢过锯子,“你是不是活腻了?”
    “你家的?那缸当年你娘搬过来的时候,是我让人抬进来的!你还小,连尿床都不会擦,怎么好意思说那缸是你的?”贾张氏仰起脸,一字一顿地说道,脸上带著一种居高临下的讥讽,仿佛她真的是这院子里最有理的那一位。
    “你……你说这话良心不会痛?”李向东气得手都抖了,“你平时摸我家辣酱、顺我家煤球、喝我留的汤你倒是嘴不软,现在缸也成你的了?你乾脆连我也认作你养的好了!”
    “我还真巴不得你是我养的!”贾张氏猛地往前一扑,指头点著李向东的胸口,“你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头叫娘,別人问起来,你娘是谁,你还说『就是贾张氏』!现在倒好,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李向东心头突地一震。那一瞬,他的脑海里竟真的浮现出小时候的影子,一个满头乱髮的小孩子抱著一个破瓷碗,在院里吵著要吃饃饃,而贾张氏则坐在门口的马扎上,一边抖著脚一边骂骂咧咧,却还是从怀里掏出半块乾巴巴的红塞进他的碗里。
    “你那会儿没娘,我给你塞嘴的比我亲孙子吃的还多!”贾张氏继续骂,“现在倒好,你一口一个『我家』,你家能有今天,不得谢我?”
    李向东心头翻涌,脸上却铁青得可怕,他不想再爭辩,因为越爭越乱,话一出口就像扔石子进泥坑,溅得到处都是脏水。他沉默地站著,把锯子甩到一旁,然后转身就往屋里走。
    “你跑什么?心虚了?”贾张氏高声喊,“你是不是怕我再给你锯了桌子?放心吧,我今天不锯桌子,我锯缸!你要是拦我,我明天锯你床!”
    “你要真有这本事,隨你!”李向东摔门而入,声音带著冷意。
    门砰然关上,震得门框都颤了几下,贾张氏怔了怔,看著那扇门,眼神里闪过一抹迟疑。她抱著双臂站在夜风中,忽然有些发愣。夜太冷了,骨头缝里都是风。她嘴角动了动,想骂,却又无声。
    屋里,李向东坐在床沿,手里摸著那块被锯了的桌角,忽然重重一砸,心口发闷。他低声咕噥一句:“她真疯了。”
    可就在这时,一声“咚”的重响从院中传来,他猛地站起,心跳突地加快,衝出门,就见贾张氏不知怎的竟跌倒在水缸边,一手还撑在缸沿上,另一手护著自己的腰。
    “喂!”他急步跑上前,“你怎么又摔了!”
    “你还敢问!”贾张氏咬牙,痛得脸都扭曲了,“你昨晚是不是在地上撒沙子!”
    “你是不是天生带著个雷达,只要哪儿滑你就能摔上?”李向东半蹲下来,语气中虽有调侃,但手却稳稳扶著她,“疼不疼?站得起来吗?”
    “你说呢?”贾张氏呲牙咧嘴,“我这是骨头都撞成麻了!”
    李向东嘆了口气,低头看她的脚腕,確实有点肿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弯下腰,一把把她背了起来。
    “你轻点,別勒著我!”她骂。
    “你就闭嘴吧。”他没好气地说。
    “你再勒我一下,我明天锯你锅!”
    “行,你锯我锅之前,先锯锯你这嘴行不行?”李向东咬著牙,“你要真哪天不骂人,我还不习惯了。”
    “那你等著,我以后不光骂你,我还要……”她顿了顿,忽然没有接下去。
    李向东没再出声。他背著她,一步步走回屋子,身后夜风把他们拉得很长很长的影子,影子在地上交错著,像两条缠绕不清的藤蔓,剪不断,理还乱。
    李向东把贾张氏背回屋时,天已经黑得彻底,四合院里只有他那扇窗透出一团暗黄的光,像夜里一只独眼的猫,睁著,盯著风声。
    屋门一推开,一股混著木屑与药味的暖气扑面而来。李向东小心地將贾张氏放到床沿,她一屁股坐下时疼得吸了口凉气,眼角泛著水光,却又不肯叫痛,死死咬住牙根。
    “你赶紧找个热毛巾敷敷,我这老骨头要真折了,以后你可別指望我给你收拾屋子。”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扯袄,动作又慢又笨。
    “你那点骨头早就该休养了,能不能別整天瞎折腾?”李向东翻出个老热水袋,一边烧水一边不耐烦地嘟囔,“你说你跟我慪什么气?你不累我都看著累。”
    “我慪气?我慪的是什么气?我慪的是你那副死样子!”贾张氏怒声反击,脸上烧得通红,“你看看你现在——摔点泥就跟狗啃了一样皱著眉,碰一下桌子就磨磨唧唧,连锅碗瓢盆响两声都要跳脚。你这人啊,越来越不中用了。”
    李向东不语,倒不是无话可说,而是知道她发起火来比锅炉还烫,搭一句就得烧他半夜。他端著壶水灌进热水袋,又从桌角抽了条旧毛巾,走到她跟前,把热水袋塞她怀里。
    “拿著,贴著腰。”他语气低低的,不喜不怒。
    “你给我贴贴。”她瞪著他,一只手抱著热水袋,另一只空著,像是隨时准备拍他一巴掌。
    “你要不要脸啊你……”李向东脸黑了半截,但手还是过去,把热水袋慢慢压在她后腰,透过衣,感受到她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那一刻他有点恍惚。眼前这个天天嚷嚷、哪儿都能撒泼的老太婆,骨子里竟真的开始不经摔了。
    “你脚还疼不疼?”他低声问了一句。
    “废话。”她哼一声,“不过你放心,我死不了,死也不死你屋里,省得你嫌我倒霉。”
    “你真死了倒轻鬆。”李向东脱口而出。
    “你有本事现在弄死我呀!”贾张氏瞪著他,“来,掐我脖子,掐一个给我看看!”
    李向东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底真的带著一点死气沉沉的倦意,那种倦意不是演的,也不是嚇唬,而是一种骨头缝里慢慢沁出来的老。那一刻他什么气也生不出来了,只默默地站起身,转身进了厨房。
    屋里灶台冷著,他点了灯,把米倒进锅里,又翻了几样菜根,切成丁,往锅里一扔。火苗舔著锅底,噼啪作响,他看著那灶火,心里堵得慌。
    “你又煮什么?”贾张氏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像是怕他偷偷把好吃的藏起来。
    “熬点粥。”他应著,“別饿著你。”
    “你怕我饿死?”她声音弱了点,但还是咄咄逼人,“我就说嘛,嘴硬心软,你就一根死倔骨头,外壳硬得要死,里头那点肉全是酸的。”
    李向东没回话,等锅里开始冒泡,他掀开盖子,拌了两下,又在旁边切点咸菜。他把两碗粥端到桌上时,贾张氏正歪靠在床头,一只脚搁在椅子上,另一只搭在凳子边,一副“命苦人”的样子。
    “拿来。”她招招手,“放我腿上。”
    李向东白她一眼,“你要饭呢?”
    “你再说一句试试?”贾张氏声音一冷,眼神一瞪,李向东犹豫了下,终还是把粥放她腿上。
    “你不吃?”她抿了一口粥,又看向他。
    “等你吃完我再洗碗。”他说著,拿起另一碗自己喝了口。
    两人吃了一会儿,屋里静得出奇,只有瓷勺碰碗的声响。外头风依旧没停,吹得门缝里呼呼作响。贾张氏忽然咳了两声,然后斜著看他,“你那天煎的药,是不是故意弄得特別苦?”
    李向东嘴角一抽,低头不答。
    “我一喝下去,舌头麻了一晚上。”她眯著眼,似乎回味起来,“你是不是特意放了什么玩意?是不是想看我呲牙咧嘴?”
    “那药说明书上写著要苦。”李向东咕噥道。
    “放屁!”她啪地放下碗,“你下手根本没掂量,喝完之后我那天晚上嘴都苦得睡不著觉!”
    李向东想笑,忍著没笑出来,“那不是你天天念叨『不苦不灵』嘛,我就给你来个最灵的。”
    “你个混帐。”她骂著,声音却没火气了。
    屋里暖气渐渐蒸起来,窗子被水气糊得模糊不清。贾张氏吃完,把碗放在椅子边,一言不发地靠著,像一只闹累了的老猫,缩成一团,不再张牙舞爪。
    李向东看著她,心里却五味杂陈。他知道,她会继续骂,明天后天大后天,她都不会变,但她的身子在变,声音在变,连眼神里那个死撑的光都快磨没了。
    可她还会嚷嚷,还会锯他的桌子、踢他的门,哪怕她走不远了,嘴还得占个上风。
    李向东端著碗,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那不是恨,也不是亲情,更不像什么责任,而是另一种更顽固的东西——就像那张锯缺了角的桌子,再怎么不顺眼,也没人捨得扔。
    而这场热粥之后的夜晚,还远远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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