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早就聚集了一大批人。
    中军奏响了特意谱写的军乐,不仅有鼓声,还有琴声笛声伴奏,十分好听。
    少了些金戈铁马的杀气。
    马扩在路上,也没找到合適的机会开口。
    等到了城外,他只能是隨著陈绍,进入这个所谓的伤兵抚恤会场。
    和他想像中的不同,陈绍没有慷慨激昂地讲话,来收拢军心。
    而是从中来回穿梭。
    他对这些为自己受伤的將士,也不是很亲近,绝对不允许有陌生人靠近他五步之內。
    更別提什么给士兵吮脓血了。
    在此处,大家也不提什么荣耀,也不会煽情。
    就是一大群官吏,在为他们按军功办理田產过户手续。
    陈绍时不时到某个帐篷下,询问一番,此时的他表现的十分內行。
    有的人功劳算大了,陈绍还会指出来。
    他是个上过前线打过仗的代王,横山的堡寨里,他带著几千溃兵,挡住了西夏晋王李察哥的大军。
    在这里,士兵们確实是各自带伤,但是马扩很快注意到一点,就是这些伤员大多都得到了很好的包扎救治。
    这在宋军中,是根本不可能的。
    定难军的抚恤,以一种十分务实的风格在进行著,看到马扩若有所思。
    他好像看到了,这支兵马如此能打的原因。
    哪怕是伤兵,都保持著很好的纪律,排著队没有什么怨言,绝对不会有插队的现象发生。
    令行禁止,军中法度森严,是定难军另一个特点。
    马扩去到过很多地方,和完顏阿骨打、耶律淳、耶律大石、萧干都有过交集。
    这些人对他也都十分客气欣赏。
    哪怕是在童贯撕毁澶渊之盟,公开伐辽,然后失败之后。马扩在燕京城內,都没有遇到什么刁难,耶律淳依然把他礼送出燕京。
    在完顏阿骨打身边时候,阿骨打更是对马扩十分欣赏,经常带著他打猎。
    他亲眼见到了完顏阿骨打和手下们相处时候的景象,所有的女真將领都对老汗很尊重。
    但是陈绍和这些梟雄全不相同。
    定难军的气质,也和那些梟雄麾下的兵马不一样。
    这是一个不靠英雄主义和主公魅力来团结在一起的势力。
    定难军的灵魂,就是四个字:有功必赏
    有功必赏听起来简单,但实在是太可怕了,大宋也好,女真也罢,根本没法学。
    大宋就不说了,稍微有点战斗力的西军,都是將门世家垄断上升渠道。
    至於女真,还在看血统论英雄,银术可都猛成什么样了,就因为是小宗,稍微犯点错就被拉出来顶缸。
    定难军因为是草创初期,也不是依靠宗族起家,所以陈绍有足够的底气来实现相对的公平。
    而公平,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军队最了不起振奋剂!
    马扩越是和他们接触,就越发觉得这股势力,根本没法对付。
    至少不是大宋如今能对付的。
    一股绝望涌上心头,他再看向陈绍的时候,甚至生出一种想法来。
    是不是解决掉这个人,事情就会迎来转机?
    可是先不论自己能不能做到,真的把陈绍杀了,女真韃子怎么办?
    如今女真集中东西两路兵马南下侵宋,把陈绍杀了,他手下那些骄兵悍將,失去了这个人的控制,可能会变成比韃子还可怕的混乱狂暴力量。
    就如同元子攸杀了尔朱荣,他的江山並没有因此稳定,而是彻底地群魔乱舞起来。
    元子攸能杀尔朱荣,是因为他狂妄到敢自己去皇宫。
    这个陈绍,就连在自己营中,都如此之谨慎,单从这一点上来说,杀他都难如登天。
    马扩在心底,深深嘆了口气。
    来之前,他还能在绝望中坚持,寻找哪怕一丝丝机会,復兴大宋。
    他相信,就算是见到了陈绍的无敌之师,见到了几十万盔甲鲜明的將士,他都不会如此绝望。
    偏偏让他瞧见了陈绍抚恤、奖励受伤將士的情形。
    等陈绍忙活了一阵,来到一个帐篷下,在这里有削的木桩子当坐位,摆放著可供写作的简陋木案。
    招呼眾人坐在木桩上,陈绍端著一碗水问道:“子充兄,你匆匆赶来,所为何事?”
    “大王,此事说来完顏宗望南下,大名府危急,还请大王早发援兵,否则河北东路和山东诸州,难免遭遇兵灾。”
    陈绍润润嗓子,说道:“大名府防线,我素有耳闻,那可是大宋当年抵抗契丹,苦心修建的。”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道,“大名府四面都有防区,军寨林立,兵强马壮。杜充身为大名府留守,怯战不出,此时朝廷应该做的,不是找援兵,而是速速將杜充斩首,以儆效尤,然后派敢战之统帅,收拾大名府防御。”
    这些道理,马扩何尝不知,但是大宋歷来就是如此。
    文官领兵,不管犯下多大的过错,也很少有被处死的。
    陈绍可不在乎这些,他继续说道:“杜充不死,我的人马即使是北上,也没有任何作用。反倒会被这廝所害,他继续缩在城中,谁去也没有用。反倒会成了完顏宗望围点打援的机会。”
    “要么將他撤下来,事后朝廷再追究他罪责也不晚,若是知错不改,那么昨日的童贯,就是今日的杜充。”
    “当初童贯伐辽,屡屡丧城失地,整师覆没。朝中故意隱瞒,艮岳里那位纵容导致的后果,子充兄你是知道的。”
    马扩哑口无言,大宋的惯例不一定是对的,难道自己要用惯例这个说法,来反驳陈绍么?
    陈绍又继续说道:“曲端驻兵在白马,其实並非我的命令,而是他根据前线局势,自行做出的决断。我的手下我知道,曲端是知兵的,至少比朝中绝大多数人更加知兵。”
    “只要朝廷早做决断,完顏宗望此番绝难再攻至汴梁。”
    陈绍说的很诚恳,並没有藏著掖著,这也是他对待大宋一贯的风格。
    因为陈绍知道,即使自己把正確的道路,全部剖析出来,他们也不会听。
    听进去了,也做不成,大宋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
    虽仍有一些豪杰想要力挽狂澜,但是这种局势,依然是无力回天。
    马扩来时,也想过此行的目的很难达到,但是他绝对没想到,此行对自己的打击是如此之大。
    自己一辈子,都在为大宋而奔走,希望能在这个危难时刻,一展胸中所学,实现匡扶社稷的抱负。
    此时在他心中,这种坚不可摧的信念,第一次出现了鬆动
    有很多对大宋心存希望的官员、豪杰,在他们思想鬆动,转投陈绍之后,就会突然感觉天地都宽了。
    原本暗无天日的前途,一下子就变成了康庄大道。
    然后以无限的热情,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创业大计中来。
    李唐臣、张孝纯无不如是。
    陈绍还不知道,马扩此时,其实已经到了一个边缘,一只脚迈进了自己的大门。
    当然,他也不著急,只要陈绍没有公开和大宋决裂,那么这些忠於大宋的豪杰,转投他的大门就一直开著。
    很快,这一批伤兵的抚恤退伍就完成了,在鼓號声交替一阵奏鸣之后,伤兵们开始有序退场。
    千余人的伤兵,脱去盔甲上交,拿著自己所获的赏赐,撤退的井然有序,確实是训练有素。
    陈绍这时候,站在高处,看著下面的人,长嘆了一口气。
    马扩有些好奇地望了过来,他先前在场中穿梭,並未表现出什么伤感情绪来,只是公事公办。
    仿佛是看到了他的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陈绍突然嘆息道:“这大概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听鼓角声而动了。”
    ——
    白马镇。
    此镇地处郸城、亳州、太和交界处,自唐以来,就是交通要邑与驛站节点。
    其名称源於唐宋时期设立的“白马驛”,因驛站所用马匹均为白色而得名,后演变为“白马镇”。
    曲端在此建立防线,也是精心挑选过的。
    此刻在曲端的营帐內,一大批武將凑在一起。
    不时有哨骑,进来匯报附近情况。
    曲端在心中,算计著形势的演变,各种可能的结果,都已经在他脑子里过了无数遍。
    打仗就是这么个劳心费力的活,好在有些人確实比较有天赋。
    你可能会觉得这些千头万绪的事、一遍遍的推演,会让你脑子都转成浆糊。
    但有的人,確实是乐在其中的。
    比如说曲端。
    他治军极严,帐中虽然聚集了不少武將,但是曲端没有开口,他们也不敢高声喧譁,只是小声的討论著战局。
    这些嘀嘀咕咕的声音,非但没有让曲端分神,反而更容易让他进入状態。
    突然,曲端睁开眼,说道:“最近有林林总总,百十封的书信,来到了我的案前。”
    “无非是要我发兵大名府,去解大名府之围,你们怎么看?”
    帐下诸將纷纷摇头,言辞激烈,反对北上。
    曲端点了点头,说道:“我倒觉得,北上大名府未尝不可,但是得让这杜充让出大名府来。否则的话,我们去了,他依然缩在城中不敢出来,反倒称了完顏宗望的心意。”
    大名府这种重镇,怎么可能会有人甘心让出来。
    尤其是自己这一路人马,严格来说,算不算大宋的兵马,都不好说。
    张中孚扶著膝盖,说道:“將主,我看这杜充,未必会將大名府拱手相让。”
    曲端哈哈一笑,“別说是让出大名府了,就算是把韃子打退了,他也不敢开城让我们进去。”
    曲端看了一眼帐中,全是自己的心腹武將,便压低声音道:“如果我们把他诱出来杀了呢?”
    杀官这种事,曲端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但是这么大的官,还是有点骇人听闻。
    如今的杜充,算是大宋朝堂上排得上的官员了。
    他在大名府屡次扣留河北军粮,杀良冒功,屠杀了从幽燕逃到沧州的北地汉人上万,也没有受到一点点的责罚。
    李纲、宗泽也对他无可奈何。
    反正这件事是曲將主的意思,大家都是奉命行事,有什么好怕的。
    天掉下来,有曲將主顶著,眾人纷纷表示赞同。
    並且积极献计献策,恨不得马上就把杜充宰了,他们入驻大名府。
    若是能进驻大名府,那高低都不可能再走了,从此占住这个大宋四京之一,唯一的军镇北京,对代王来说就是大功一件。
    曲端站起身来,指著木图上,大名府的位置说道:“此番无非是两种结果,完顏宗望打破大名府,我们要在此阻击他。事成之后追过河去,收復大名府。”
    “其二便是大名府没丟,宗望绕道或者撤兵,此时我们便可以诱杀此獠,占据大名府。”
    原本驰援河北,曲端想的就是在河北站稳脚跟,为定难军在河北开闢一块地盘。
    但他没有想到,如今竟然有机会染指大名府,这纯属是意外之喜了。
    在曲端看来,占据北京大名府,比占据西京洛阳还重要。
    洛阳离河东太近了,代王隨时都能下手。
    就算是他自己什么都不做,只要代王保持住如今的实力,洛阳那里,也会有人源源不断地暗中投靠过去。
    而自己若是能占据大名府,则可以就势辐射山东、河北,甚至影响两淮。
    大名府以北,很多州府都是在女真人手里,他们此次南下胜率已经不大,到时候韃子撤兵,自己也可以趁势收復。
    曲端看向木图,眼睛微微眯起。
    ——
    陈绍从城外回来,去处理今天积攒的奏报。
    因为时辰已经不早,他就叫人將奏报送到自己房间,一边看一边吃。
    马扩今日的到来,在他的意料当中。
    今时今日,很多人会求到他的头上,陈绍需要做到的,就是保持理智。
    不要因为其他人的言语,而动摇早就定好的计划。
    因为每一道计划,都是深思熟虑之后,又和手下商议敲定的。
    而外人游说,则往往是通过话术,来调动自己的情绪,继而做出的决定。
    所以陈绍很早就开始提醒自己,对於突然上门的人提出的意见,即使是自己心动了,也要討论之后再做决断。
    至於今日马扩,还没开口,陈绍就大概猜到了他的意图,並且毫无兴趣。
    翠蝶因为干活麻利,被调来专门服侍陈绍,见他回来,一边给他换衣服一边问道:“老爷吃过晚膳了么?”
    “没呢,弄点方便的来。”
    陈绍说完,突然记起上次在张映晗那里吃的肉乾和乳酪,“你去问问翟,张二位夫人,还有雍酥没有。”
    说完他就盘膝坐在软榻上,开始翻阅今天的奏报。
    不一会儿,翟蕊和张映晗携手赶来,手里各自提著个小食盒。
    两个人如今在陈绍跟前,也没有以前那么拘束了,笑吟吟地说道:“老爷是个有口福的,这个月所剩的不多了,下个月我让家里稍一些过来。”
    说完摆了两个小碟,就在陈绍跟前的小桌上摆好。
    陈绍点了点头,让她们也脱了鞋袜上来,和自己一起用膳。
    翟蕊笑吟吟地脱了白色的纱芻,又帮张映晗也除去外衣,只穿著轻薄褻衣。
    吩咐自己的丫鬟去后厨做些菜来,姐妹两个一起服侍陈绍。
    吃完之后,丫鬟端来瓷盆温水,两人又亲自给陈绍洗脚。
    陈绍一直在看奏报,等他读完之后,做好了批註,只等明天交给幕僚处理。
    此时已经是深夜,燃著的蜡烛即將到底,两个小妾躺在自己身边,不知道睡著了没有。
    陈绍一骨碌爬了起来,让丫鬟撤去小桌,自己挤到两人中间,搂著她们就要睡。
    这时候传来一声娇笑,看来根本没睡,两人一起凑了上来。
    张映晗小嘴嘆了口气,“老爷可真辛苦。”
    陈绍捏了捏她柔软的,笑道:“这算哪门子辛苦”
    如今半个中原都在打仗,自己怀抱娇妻美妾,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哪有资格说辛苦。
    就是不知道这一仗打完之后,局势將会如何。
    今日的奏报中,夹杂著一封书信叫他颇为纠结。
    那是蔡京的来信。
    他说自己已经太老了,希望陈绍能够亲自入京,在汴梁坐镇。
    若是一般人的提议还则罢了,蔡京提出来,陈绍免不了就要好好想想。
    这是一个宗师级別的內斗高手。
    陈绍要是进入汴梁,那绝对是一件震动大宋朝野的大事,方方面面都会因此產生变动。
    所谓牵一髮,而动全身。
    所以不得不慎重。(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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