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宅邸的书房内,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努力驱散着料峭春寒。宽大的书桌仿佛被文件海洋淹没。来自北海道库坦的信件、勘测报告、工料清单、建筑署的批复函、小野参谋那详尽到令人窒息的进度报告……各种纸张铺满了桌面,像一片杂乱无章的冻土。
    阿希莉帕坐在桌前,眉头紧锁,如同面对一头难以追踪的狡猾猎物。她拿起一份小野寄来的报告,上面详细罗列着近期因连续降雪导致的木材运输延误天数、额外雇佣民夫的费用清单,以及当地工匠对官方设计图中某个承重节点提出的异议(认为会妨碍传统“生命树”象征性木雕的安装位置)。旁边附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风雪弥漫中,几根粗壮的原木孤零零地立在刚被白雪覆盖的地基旁,旁边围着几个裹得严严实实、身影模糊的工匠,气氛凝重。
    “运输成本……每日延误增加开支……承重节点冲突……”阿希莉帕低声念着报告中的关键点,手指烦躁地按压着太阳穴。她的本能是立刻骑马冲回库坦,亲自协调,盯着每一根梁木的架设,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而不是坐在这温暖的牢笼里,隔着冰冷的文字和模糊的照片,揣测着远方的困境。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像被剪断了翅膀,空有翱翔之心。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百合子端着一个精致的漆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两杯温热的玉露茶和一碟小巧的和果子。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期待与刻意维持的平静。最初,百合子频繁出入这座郊外宅邸的核心动力,简单得近乎卑微——她渴望见到百之助大人。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他挺拔的身影,捕捉到他低沉嗓音的一两个音节,或是在书房门口“恰好”遇见他时,得到一个礼节性的颔首,都足以让她黯淡的生活泛起一丝涟漪。她精心挑选来访的时间(比如估算他可能的归家时段),努力寻找能与他产生交集的理由(比如带来一些“府里多余的”点心或茶叶,借口请教关于明的教育问题)。
    然而,现实总让她失望。尾形要么根本不在家,要么就在书房闭门不出,即使在家,对她也是疏离而客套,目光从不曾在她身上真正停留。那份失落,像细小的针,日复一日刺穿着她的心。
    但今天不同。百合子的目光迅速扫过书房——尾形果然不在。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感,伴随着更深的失落,悄然滑过心头。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将注意力集中在阿希莉帕身上。
    “明日子,”百合子轻声唤道,将托盘轻轻放在文件堆旁一处难得的空隙,“先喝口茶歇歇吧。”她走到桌边,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些散乱的文件上。这份“文书工作”,起初只是她接近尾形的借口,是她留在这座宅邸的门票。她曾小心翼翼地整理过一些无关紧要的请柬或无关痛痒的明信片,只为增加“偶遇”的机会。
    但此刻,看着阿希莉帕深锁的眉头和桌上的一片狼藉,百合子心中那份属于华族女儿的责任感和一丝“或许能帮上忙”的念头,暂时压过了对尾形的渴望。她拿起那份小野的报告,又快速浏览了几封散落的信件(有乌鲁克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来的担忧,也有当地木材商催款的函件),然后拿起一迭建筑署的图纸批复副本。百合子的手指灵巧地在几份文件之间穿梭、比对,动作流畅得如同她插花时摆弄花枝。
    “看这里,明日子,”百合子拿起小野报告中关于承重节点冲突的那一页,又翻开建筑署的图纸批复副本,指着其中一条用红笔圈出的备注,“建筑署的批复里其实有一条补充说明,‘在确保核心承重结构安全的前提下,允许在非承重区域嵌入具有地方文化象征意义的装饰性构件’。”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发现关键线索的兴奋,“小野君的报告里只强调了冲突,却没有提到这条补充说明!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她又拿起乌鲁克那封字迹潦草的信:“乌鲁克长老在信里提到,他们村的老木匠说,那个象征‘生命树’的木雕,可以做成榫卯结构,独立安装在承重柱外侧的装饰性护板上,完全不接触主受力点。这样既不影响安全,又能完美嵌入!只要我们能说服小野君接受这个方案,再引用建筑署的这条备注……”
    百合子一边说着,一边已经麻利地抽出几张空白信纸,开始用清晰工整的字迹分别起草信件草稿。她的思路清晰,措辞得体,既能引用公文条款,又能将乌鲁克朴素的诉求转化为小野这类官僚能理解的语言(强调“示范点”、“政绩亮点”)。
    阿希莉帕静静地听着,看着百合子行云流水般梳理着混乱的信息,精准地找到关键突破口,并用最得体的文书形式表达出来。那困扰她半天的难题,在百合子手中仿佛被抽丝剥茧,瞬间变得清晰、可操作。这种高效,这种在文书迷宫中如鱼得水的本领,让阿希莉帕震撼不已。
    她接过百合子递来的草稿,仔细看着上面清晰的结构和有力的论据。一种混杂着惊讶、钦佩和巨大释然的暖流涌上心头。她放下信纸,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向百合子那张因专注工作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双原本只擅长插花、弹琴、主持茶会的柔荑,此刻正握着笔,如同握着破开迷雾的利剑。
    阿希莉帕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近乎叹息的真诚:
    “百合子……”她的语气里有感慨,有庆幸,甚至有一丝后怕,“……我该早点认识你啊。这些文书……你处理得又快又好。”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毫无预兆地击中了百合子。她正在整理文件的手猛地顿住了。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冰冷,心口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保留的肯定和依赖烫得暖烘烘的。她抬起头,对上阿希莉帕那双清澈的碧眼,里面没有华族太太们常见的客套或怜悯,只有纯粹的、如同发现瑰宝般的欣赏和真挚的遗憾。
    百合子的心,像被投入暖水的冰块,瞬间融化了一角。她想起在正妻宅邸里无数个独自对着插花、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百之助大人”的黄昏;想起自己绞尽脑汁打听他的喜好却只换来更深的疏离;想起自己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为了维持“花泽百合子”这个空壳般的体面。
    而在这里,在这个书房,在这个被尾形视为“侧室”的阿希莉帕身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被需要。她的智慧、她的能力、她整理的文书、她发现的条款、她起草的信函……是实实在在有用的!是能帮助到眼前这个人,帮助到那个遥远的、承载着沉重梦想的学校!这份“被需要”的感觉,远比任何空洞的“夫人”头衔,都更能填满她内心的空洞。百之助大人的影子,在这一刻,似乎悄然淡去了一些,被一种更充实、更温暖的满足感所取代。
    一股热流涌上眼眶,百合子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整理着桌角的文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活力:
    “你……你别这么说。能帮上你的忙,我……我很高兴。”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媚而温暖的笑容,“接下来,关于木材延误和额外开支的事,我看了账目和运输记录,有个想法,或许可以这样和供应商谈……”
    书房的门并未关严。走廊的阴影里,尾形百之助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幽深的目光透过门缝,悄然无声地扫视着房内的情景。
    他看到百合子为阿希莉帕讲解着什么,阿希莉帕专注地听着,脸上是罕见的、因为问题被解决而流露出的轻松和感激。
    百合子,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是他为了身份和稳固花泽家地位而接受的一颗棋子。她过于单纯,也过于渴望他的关注——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潜在的不稳定因素。
    他防备的,并非百合子本人可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政治威胁(她远不够格)。他防备的是她那无法掌控的情感。她可能会因为渴望关注而做出愚蠢的举动;她可能会因为嫉妒(尽管她努力掩饰)而无意中伤害阿希莉帕——无论是言语上的中伤,还是行动上的干扰。更甚者,她可能会被他人利用,成为窥探或干扰阿希莉帕的渠道。
    百合子对阿希莉帕表现出的善意和帮助,他乐见其成,因为这能让阿希莉帕更专注于“他”安排的道路,减少不必要的挣扎。但这善意必须在可控范围内。他需要确保百合子始终是那个温顺、无害、且被阿希莉帕视为“助手”而非真正威胁的存在。
    他无声地后退一步,彻底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如同从未出现过。书房内,炉火依旧噼啪作响,两个女子的低语和笔尖的沙沙声交织,百合子的情感重心,正悄然发生着质变,而她未曾察觉,自己始终处于一双冰冷而警惕的眼睛注视之下。百合子脸上的笑容明媚,她正兴致勃勃地对阿希莉帕说:“关于木材供应商,我觉得可以这样谈……”那份想要“让阿希莉帕更轻松一点”的真心诚意,正变得越来越纯粹,越来越独立于对尾形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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