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根基
    舒州,保义军节度使府。
    赵怀安接过檄令,拆开火漆,展开细看。
    仅仅看了几行,他脸上的笑容,便渐渐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著震惊、愤怒和鄙夷的冷笑。
    信是王鐸亲笔所写,內容大概说了一下忠武军因故譁变,裹挟主將张贯北返,沿途劫掠,形同叛逆。
    王鐸以行营招討使之名,命令他赵怀安,即刻率领本部兵马,全力追击,並许诺,只要他能平定此次叛乱,便力保他为下一任的忠武军节度使!
    “呵————,这狗东西!打主意打我头上了!”
    看完后,赵怀安直接將信纸扔在案上,对著堂下同样一脸惊愕的袁袭等人,嗤之以鼻地说道:“看看!都看看!这就是咱们的行营王门下!摩下精兵譁变,不想著如何安抚,如何反思己过,却想著借刀杀人,让我去与忠武军火併!”
    他站起身,在堂上来回踱步,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还许我为忠武军节度使?真是天大的笑话!出了这么大事,他王鐸自己都自身难保,连门下侍中这个位置还能坐多久,都不知道!竟还敢在此大放厥词,许我一个节度使的空头大饼!”
    “再者说!”
    赵怀安猛地停下脚步,怒不可遏:“忠武军將士为何譁变,我心中有数!无非是被朝廷,被他王鐸,逼得活不下去了!而忠武军的老王他们,又是我赵怀安的兄弟,这事是不晓得?”
    “而偏偏这王鐸让我去追杀这些人,他当我是什么?”
    “难道在他眼里,我赵怀安,就是那种出卖兄弟,卖友求荣的小人吗?”
    “真真————可恶啊!被人看扁了!”
    堂下,看著节帅被气得冒烟,张龟年、袁袭、赵君泰、严珣等一眾幕僚,也是面面相覷,议论纷纷。
    王鐸这一手,玩得实在是不高明,也太伤人心了。
    不等他们討论这事,帐外,又一名背嵬,带著甲片撞击声就进来了,手中同样高举著一封火漆密封的公文。
    “报————!主公!襄阳行营,又来一封加急檄报!”
    赵怀安一愣,心中古怪。
    这王鐸,又在搞什么鬼?
    实际上,自王鐸发完檄令后,人就冷静下来了,意识到自己衝动了。
    本来九月应该是他最有希望收穫的一年,他自觉在剿抚两手都抓起来了。
    剿的一面,保义军赵怀安部在舒州歼灭草军一部,忠武军张贯部也在安州扎住脚跟,已对鄂州之草军形成夹击之势。
    而抚的一面,其进展也比他认为的要更加顺利,他没想到草军仅次於王、黄两人的柳彦章会和他的人接触,谈招降。
    但现在却因为自己一句话,就让忠武军反了,连带著宣武军也跑了,这如何不让王鐸心碎肝裂?
    这几天他一直茶饭不思,辗转反侧,甚至朝廷那边因为不知情,还派遣宣慰来襄阳前线慰问。
    ——
    这就更让王鐸六神无主了,他也是难得在眾人面前表现出一丝后悔,谈及的確是自己思虑不周,没考虑到忠武军久战疲惫后,非常敏感,最后才有此大变。
    但更让他后悔的,还是自己激情之下做的追杀决定。
    在朝廷诸藩中,能战的就是忠武军了,而且还是久经考验的忠诚,现在不就杀了一个他的信使嘛?
    给他们杀!
    这返回的八千多忠武军不晓得能干出多大的事来,他一想到这个,心就在痛。
    其实他也可以摆烂,毕竟最后就算再如何,他了不起就是去职被贬,但王鐸心中还是有点公心在的,不然那么些个门下,他也不会揽这个活了。
    他很清楚,朝廷是万万接受不了忠武军叛乱的结果的。
    还是那句话,就算他们真叛乱了,朝廷也不能认。
    所以后来冷静下来后,他又听说赵怀安和忠武军很多军將有很深的交情,所以就想让赵怀安去劝一劝那些忠武军,所以就又给赵怀安书信一封。
    “听说忠武军鹿、王、晋等將与卿有旧谊,又素服卿之威望,卿宜为本帅选一二可委之人,持本帅之手书与鹿、王、晋等將。”
    “他等若能率眾还归,前犯之罪一切不问,当优授官爵,更加於前。”
    “卿是国之大將,国家所倚注,凡本帅素怀,卿之所悉,可仔细晓諭忠武军將等,使其洞然无疑,復为忠义。”
    “国家大事,在卿一言也。”
    在最后,王鐸如是道。
    赵怀安接到的第二封信就是这么个內容,虽然內容比之前措辞好些不少,但他依旧还在不爽於上一份信对自己的冒犯。
    他和忠武军战火中结下的交情,是什么让你王鐸认为他赵怀安会去追剿他们?
    所以赵怀安都懒得自己动笔,直接让张龟年写了回札,说道:“使相从南阳移营襄阳,有攘除凶贼之大计,不料忠武军等北奔回乡,此事实属出於仓猝,实非他等良久的本心。
    “1
    “昔年德宗朝,李希烈叛据淮西,忠武军守陈许之险,拒叛军锋锐,血染征袍而不退,为保中原屏障立不世功。”
    “宪宗討吴元济,此军率先登城,破蔡州之围,助朝廷收淮西故地,重振皇威;穆宗、文宗时,河北藩镇作乱,忠武军又奉詔北上,步兵当骑兵,屡挫叛军,未尝稍怯。”
    “自建军以来,忠武军便是朝廷倚仗之柱石,將士多是世代从军、以忠义传家者,岂会因一时之故,便拋却百年名节、甘背叛逆之名?
    “今此军北奔,细究缘由,无非是久战疲惫,粮草常缺,將士衣食无著,而使相麾下调度或有未周,未能体察其艰。”
    “彼辈皆为父老妻儿计,欲归乡求一线生机,沿途偶有滋扰,亦是困厄之下的无奈之举,绝非蓄意谋叛。”
    “使相先前欲令怀安追剿,怀安不敢从!非敢违令,实因深知此军忠义本性,不忍以刀兵相向,更不愿朝廷自折柱石,令草寇闻之窃喜。”
    “如今木已成舟,忠武军北去未远,若强逼之,恐激成大变;若善抚之,或可復为朝廷用。
    “然眼下最急之事,非追剿旧部,而是严防草寇。闻鄂州草军见我军內部稍动,已暗中调兵,似有乘虚袭扰江淮之意。江淮乃朝廷財赋重地,一旦为草寇所据,后果不堪设想。”
    “卑下以为,使相应暂释前嫌,急调兵马固守要隘,同时遣能言善辩者,携朝廷恩詔往抚忠武军,晓以利害、许以抚恤,令其知朝廷仍念其功、不咎其过。”
    “如此,既可得忠武军復归之利,又能防草寇乘隙之患,方为社稷计、为苍生计。若仍纠结於一时之失,反令贼寇有机可乘,则江淮危矣,朝廷重託亦恐难负。”
    “惟望使相以大局为重,弃小嫌而谋远略,勿令百年忠军蒙冤,勿令凶贼得逞。”
    赵怀安这话实际上已经差不多是指著王鐸的鼻子骂无能了。
    毕竟这事谁去深琢磨一下都会嘀咕。
    忠武军是谁的?朝廷的牛马,帝国的良心,多少年来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怎么別人在的时候不譁变,到了你王鐸麾下就譁变了呢?
    所以这是忠武军的问题,还是你王鐸的问题呢?
    好好反思吧,別再一错再错了!
    当然,暗戳戳骂完王鐸后,赵怀安还是让人真去追那些忠武军去了。
    倒不是劝他们回头是岸,而是告诉他们现在的情况,以及回藩后,这事问题不大,让他们好好陪伴家人,其余的有他在,他为忠武军担保。
    不过为了防止留下把柄,赵怀安是让人带的口信,他就是这么谨慎。
    数日后,正在惶惶不可终日、向著许州方向艰难跋涉的忠武军溃兵队列中,鹿晏弘、王建、晋暉三名叛將,来到了一个隱秘的山坳里。
    在这里,他们见到了赵怀安派来的亲信。
    当听完那名背嵬带来的口信后,这三位同样惴惴不安的武夫,再也忍不住,当场泪流满面。
    他们以为,自己杀了朝廷使者,公然叛乱,早已是天下之大,再无容身之处。他们甚至做好了回到许州后,便落草为寇的准备。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有人记得他们的忠勇,理解他们的苦衷,甚至愿意为他们承担天大的干係!
    “赵节帅————”
    是的,赵大也不喊了,直接就是尊称。
    王建哽咽著,对著舒州的方向,重重地拜了下去:“此恩此德,我王建,永世不忘!”
    鹿晏弘和晋暉也隨之跪倒,朝著南方,三叩九拜。
    然后鹿晏弘起身对那保义军背嵬道:“请回报节帅!”
    “我等————我等忠武军八千弟兄,从今往后,愿以保义军马首是瞻!节帅但有驱驰,万死不辞!”
    赵怀安这看似冒险的“大包大揽”,在这一刻,为他贏得了大唐最精锐的一支藩镇军队的好感。
    虽说不上是让这些人真的效死吧,但肯定是能成为保义军在北面的忠诚盟友的。
    而赵怀安付出的不过是一个担保,这笔买卖,肯定是赚大了。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越是这种情况下能撑这些人,情感的收益就越大o
    当然,赵怀安之所以敢这么做,除了他与忠武军的袍泽情义。
    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他判断,朝廷,或者说王鐸,根本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来处理忠武军的问题。
    因为,鄂州的局势,已经急转直下了。
    就在王鐸的两封檄令还在路上的时候,一个足以震动整个江南的噩耗,传到了舒州。
    鄂州城,这座被誉为“江楚之门户”的坚城,在被草军围困了近两个月后,终究还是————
    陷落了!
    鄂州城破的那一日,长江之上,血流漂櫓。
    鄂州刺史崔绍,在最后的巷战中力竭被杀。
    残存的数千守军,在牙將黄璠在绝望中突围,却被早已等候在外的草军诸帅伏击,几乎全军覆没。
    只有十余支土团见机快,从其他地方逃了出去。
    当王仙芝、黄巢骑著高头大马,无数草军將士山呼海啸:“都统万岁”
    二人踏入这座混乱血气味冲天的雄城时,王仙芝並没有像其他草军將领期待的那样,立刻下令抢掠,反而是笑著对黄巢道:“黄帅,且须请你调度,约束军纪啊!”
    黄巢默默点头,又是做这个恶人,不过他本身就要將鄂州作为长久的根基,所以虽然晓得这是王仙芝的权谋,但还是主动入彀。
    黄巢接过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诸將听令,约束各部,严明军纪,勿要犯我法!唯刀耳!”
    隨后,他就令黄氏诸子弟及王仙芝的牙兵作为督查,立刻接管城中各处要地,封锁府库,並在主要街道上设立哨柵。
    但有草军士兵敢趁乱烧杀抢掠、姦淫妇女者,无论职位高低,一律就地斩首,悬尸示眾!
    命令下达的第一个时辰,便有上百个红了眼的草军士兵,因为违纪,而被砍下了脑袋。
    那血淋淋的人头,被高高地掛在城门口的木桿上,嚇住了一眾人等。
    黄巢做的第二件事,是“惩处贪官污吏”。
    他命人將鄂州府库中的官吏名册、税收帐本,尽数搬到节度使府。
    隨即,黄巢升堂坐衙,亲自审问那些被俘的鄂州官吏。
    凡是平日里鱼肉百姓、贪赃枉法者,一经查实,立刻被拖出去,在百姓的围观下,当眾斩首,家產全部抄没,充作军用。
    而那些为官清廉、在百姓中颇有口碑的底层小吏,则被他好言安抚,甚至官復原职,让他们协助维持城中秩序。
    黄巢做的第三件事,是“安抚北行”。
    鄂州城分为南北两部分,以蛇山为界。
    南城多为富商大贾、官宦府邸;而北城,则挤满了贫苦的百姓、手工业者和码头力夫。
    黄巢在下达了严酷的军纪之后,却又颁布了一道截然相反的命令。
    草军將士,对鄂州北城,秋毫不犯!不仅不犯,还要开仓放粮,賑济那些在围城中饥寒交迫的贫民!
    一时间,鄂州城內,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南城,哭喊震天,血流成河。
    无数的富户被抄家,无数的贪官被砍头,时不时就有一队草军衝进这些宅邸,將一家老小全部斩杀,城中豪右人心惶惶。
    於是这些人主动將家財捐输给了草军,只渴求饶一宅性命。
    北城,却欢声雷动,百姓们奔走相告,將黄巢奉若神明。
    他们从草军手中,领到了钱米,领到了新衣新布,甚至一些富户因为担心被杀,主动將女儿嫁给了这些穷汉,一时间这些北门穷户们又娶到了老婆。
    总之,这一系列恩威並施、雷厉风行的组合拳下来,原本对草军充满了恐惧和敌意的鄂州百姓,在短短数日之內,便迅速地安定了下来。
    草军来了,好日子就有了。
    米满缸,钱满箱,婆娘坐绣床。
    草军,中军帅帐。
    此刻的帅帐,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临时搭建的简陋帐篷,而是搬进了原武昌军节度使的府邸大堂。
    黄巢端坐於主位之右,他那张略显瘦削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攻破坚城后的狂喜,反而带著一种深沉的思索。
    堂下,站满了草军的核心將领。
    而他的右手边,也是真正的正位上,王仙芝正笑著和那些票帅们调笑说话,气氛一片欢乐。
    ——
    而此刻黄巢看著这个曾经只能仰仗自己的假货,如今却隱隱有了领袖气象的王仙芝,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时候,王仙芝调笑完后,终於开口说了正事,他拍了拍手,示意安静,隨后笑道:“诸位,鄂州已下,我军终於有了一处可以作为根基的地方了。”
    说完王仙芝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了鄂州的位置。
    “自起事以来,我军四处流窜,虽连战连捷,却如无根之浮萍。今日下鄂州,便是我们摆脱流动作战,走向割据一方的开始!”
    说这个话的时候,王仙芝的眼中闪烁著“野心”的焰火。
    他和自己那个死鬼兄弟完全不同,他从来就晓得自己要什么!而不是等,靠,求!
    如今这李家天下,我王家人未尝不能坐上一坐。
    而这也是他同意黄巢建议的原因,因为自古哪有跑著得天下的?先坐拥鄂州,南下淮南,自此半壁天下就在手了!
    纵不能一统天下,数代富贵还是有的。
    於是,在一眾核心的草军票帅面前,王仙芝第一次讲述了他心中的蓝图:“我意,以鄂州为中心,东取江、宣,西图荆、襄,南控湖、湘,北拒朝廷。在此地,建立我们的政权,招贤纳士,劝课农桑,编练士伍!”
    “我们要让天下人知道,我们草军,不是流寇!我们,是要取而代之的新王i
    ”
    这番话,说得堂下眾將,无不热血沸腾!
    然而,王仙芝並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
    他很清楚,自己看似风光,实则同样也是危机四伏。
    虽然因为忠武军意外譁变北返,自己的外部环境要好上不少,但朝廷的兵力无论是在总人数还是精锐数量,都远远超过他,他仍然还需要忍耐。
    就比如,忍耐眼前这人。
    念此,王仙芝扭头,笑著看向黄巢,意味深长道:“黄帅,你来和兄弟们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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