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觥筹交错的饭局上,郑淮明捕捉到了三言两语。市里有一个创新试点的宣传项目,李院长很感兴趣,但审批还需要通过层层关卡,落实的难度很大……
    一开始,院里持犹豫态度的人多,全新的宣传形式,一切都是未知的,谁都不敢当这出头鸟。
    半年后,项目正式落定。
    令所有人惊讶的,是二院的心外科成为了试点拍摄科室。
    心外科科主任郑淮明做事一向沉稳保守,却罕见地多次大会上自荐,谁也不知道他背后做了多少努力,让这项目从众多提案中脱颖而出,最终获得了一众领导的赏识和认可。
    -
    那年春天,金悦华庭的房子也正式交付,开始装修。
    这是一处西城区少有的商品房高层小区,当时郑淮明来看房时,一眼就看中了这二十一层的广阔视野,落地的玻璃窗外毫无遮挡,能够远眺整座城市的景色。
    夜里,只见一望无际的夜色中,大厦林立、灯火辉煌,将远近的人间烟火尽收眼底。
    “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想买一个很高很高层的房子。”记忆里年少的她笑着说,“还要有一大扇落地窗,晚上能看到整个北川最漂亮的夜景。”
    如今的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能骑单车载着她去做兼职的少年。
    自从成为二院历史上最年轻的科主任,郑淮明工作尤为繁忙、日夜颠倒,将值班室住成了家。
    他对装修没有太多想法,只提了两个要求。
    一是,要保留一整面的玻璃落地窗,无论用多贵的玻璃和工艺,不能有拼接和缝隙。
    二是,家里所有的浴室的洗手台、花洒,厨房的灶台、置物架,都按照一米六五女性的身高来度量。
    设计师解释:“这样您用起来会没那么舒适,如果是家庭房,一般来说我们都是……”
    “按照我说的做吧。”他温和地打断。
    “您这么体贴,妻子一定很幸福吧。”
    郑淮明苦涩地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有时深夜下了班,他会一个人站在装修了一半的房子里。墙面粉刷了一半,瓷砖堆砌在角落里,蔓延着刺鼻的气味。
    他只是静静地伫立,不敢多想什么,闭上眼睛,置身于这渗人的死寂中。
    -
    很快,干燥的风卷走金黄的落叶,又逢一年秋。
    郑淮明得到了她回国的消息,那晚,他彻夜难眠,站在落地窗前,抽尽一支又一支烟。
    面谈时有两次机会,宣传科邀请他到场。
    他犹豫再三,都拒绝了。
    怕她见到自己会拒绝这个项目,已经等了四年,郑淮明心中紧绷住一根弦,生怕再出半点差错,哪怕一步之差他都承受不起了。
    而那过分的谨慎背后,更隐隐有一丝情怯与恐惧。
    院方最终敲定了在月底签合同,届时双方会正式见面。
    然而,这场重逢来得比他想象中早得多——
    一夜凌晨,郑淮明下了手术,顺路去给周主任送一份财务文件,恰逢高架发生连环车祸,大厅里一片喧闹狼藉。
    这对于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抬手将浅蓝的口罩拉上,稳步穿过狭窄的走廊。
    那一抹纤瘦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顿时停住了脚步,心跳如鼓,迸发着浑身的血液涌向头顶。
    乌黑的长卷发随意散落,她一身浅棕色风衣,衬出高挑的身形,转过身来,却露出浅粉色家居服的衣领。
    他面上风轻云淡,自然地寒暄,垂在白大褂侧缝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方宜未施粉黛,清秀的眉头微蹙。
    “合格的前任就该像死了一样。”
    ……
    她朱唇轻启:“是,我是他妻子。”
    ……
    她笑意盈盈:“你知道去年的电影节青苗奖吗?我们一起拿了最佳纪录片,不过他是总导演。”
    那双曾经满含爱意注视他的、小鹿般漂亮的眼睛里,是对另一个男人的骄傲和信任。
    她守候在手术室门口,以妻子的名义签下了手术知情同意书。
    郑淮明霎时像迎面被巨石砸中,痛得无法自抑,全身的骨头都碎裂城一截、一截,碾得粉碎……
    “哦,如果你是想问,是不是在我们恋爱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微笑,“当然没有,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法国。我可不会做违背良心的事。”
    这一刻,猛烈的冲击下,他竟感觉不到悲伤,反而被无措与茫然淹没。
    她结婚了。
    她早已爱上了别人,许下终生,再与他无关。
    惨白的灯光在眼前剧烈晃动。
    不知是哪里在疼,从心口到上腹,钻心的疼痛蔓延到每一根神经末梢,郑淮明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勉强维持住最后的体面。
    “我去给你拿一个冰袋……”
    他落荒而逃,短短几步路,全靠意志强撑着直起腰身,大步流星。
    身体比情绪先一步作出了真实的反应。
    连走回办公室都做不到,他唯一的念头,是不能倒在她面前……
    郑淮明踉踉跄跄地撞进消防通道,沉重的铁门在身后闭合。
    什么东西在耳边轰地炸响,他眼前一黑,整个人陡然软了下去,跌倒在冰冷的瓷砖地上。
    胃里就像吞进了无数片碎玻璃渣,随着剧烈抽动,尖锐的棱角将五脏六腑都磨烂穿透……
    灭顶的疼痛和濒死感将他吞没,扼住喉咙,啃噬到连骨头都不剩。
    男人狼狈地伏在地上,意识不清地反复辗转,身体仍在本能自救,像一条缺氧的鱼在岸边垂死挣扎。
    好几个瞬间,他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可同事隐隐的喊叫仍在耳边响起,忽远忽近,他没法回应,也不想再抓住什么。
    “郑淮明,醒醒!能听到我说话吗?”
    张医生扑过去检查,只见他脸色青白到了极点,疼到浑身肌肉痉挛僵直,发抖的嘴唇止不住地倒抽着气。
    半阖的瞳孔没有一丝活气,已经有了扩散的征兆。
    “不行!休克了,快送急诊!”
    白大褂皱乱得不成样子,两个男医生都架不住郑淮明脱力下坠的身体。
    他冷汗淋漓的头垂着,喉咙口发出细碎的喘息,随着轻微的颠簸带来的剧烈眩晕,终于指尖一软,彻底昏厥过去。
    ……
    将这漫长的四年讲述完,柔和的黎明光线已穿过云层,浅浅照亮整座城市。
    郑淮明已经尽量地轻描淡写,略过许多细节,可怀里的人还是听哭了。
    方宜靠在他结实的肩头,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碎发沾在泪痕上,眼睛通红,像一只可怜的小花猫。
    他抚过她的长发,艰涩道:
    “对不起……我不应该从里奥的朋友圈观察你的照片……”
    “刚回国的时候,我更不应该用纪录片的事,让你和沈望为难……我……”
    郑淮明尾音有些颤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他真已经嫉妒到发狂,又对自己恨之入骨,痛到所有行为都变了形……
    再次提起往事,他眸中闪过一抹痛色,深深地闭了闭眼:
    “当时你怨恨我……是应该的。”
    方宜听着心里愈发酸涩,细细密密地泛着疼。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她一定不会选择在那个夜晚,赌气说出那一句“我结婚了”。
    可惜,那时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她还不懂。
    此时所有言语都是那样苍白,方宜撑着沙发凑上去,仰头用吻截断他自责心碎的低语。
    眼泪落进唇齿间,这是一个略带苦涩的吻。
    唇瓣柔软相依,她难过到了极点,轻咬下去,又不舍地轻轻摩挲。
    郑淮明任由她啃咬发泄,修长的手指隐入发丝间,拢住她后颈,轻柔地带进自己怀里。
    末了,两个人额头相抵,温热微喘的气息交缠。
    方宜目光湿漉漉的,注视着他近在咫尺清俊的眉眼。她不敢细思,曾有过那么多个瞬间,若是走错一步,她都将永远地失去他。
    一想到这儿,她就后怕得不能自已。
    “要是我回头就好了,怎么会没有看见你呢……”
    如今听他说起,她竟丝毫想不起来那天的事。
    对自己来说,那只是一个下课后和同学顺路一起吃饭的普通午后,却成了他无数个午夜惊醒的梦魇。
    郑淮明轻叹:“如果当时我去见你,你会……原谅我吗?”
    方宜微怔,轻咬住嘴唇。
    如果是刚去法国那两个月,她孤独又无助,哪怕心里再怨恨,都还会哭着扑进他怀里。可郑淮明恢复身体追来时,已经是第二年春天。
    那时她已经熬过了最初的痛苦,哪怕跌跌撞撞,也坚韧地重新站了起来。
    平心而论,她恐怕……至少不会轻易接受他的挽回。
    但长期异国的两个人,相隔万里,又有多少机会能将这伤痕缝合呢?
    “所以……这都是命运安排好的。”郑淮明勉强弯了弯唇角,抬手为她擦去泪迹,“现在……刚刚好。”
    方宜哽咽,胡乱抹掉眼泪:“那你决定来法国以后呢?为什么不告诉我……哪怕让晓秋透露一点呢?”
    他垂下眼帘,胸膛起伏得有些重,语气充满了自责:“那时我太瞻前顾后、自以为是,觉得只有将一切都安排妥当才有资格再来见你……”
    她愣了一下,心疼地俯身紧紧搂住他。
    “我没有在责怪你!”方宜喃喃道,“我只是想,如果能联系上我……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她温柔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入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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