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一大早, 高彦芝提早了一点出门。
    1987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出门之前女儿小蝶特别殷勤地给她拿了副手套来,高彦芝又围了围巾,戴好帽子,这才亲了亲女儿, 带着女儿出门。
    周六, 小蝶是不上学的, 她没走几步路,就真跟小蝴蝶似的钻进了宋家小院里, 小奶音一叠声地叫着“念嘉姐姐”“言川哥哥”。
    高彦芝掏出一张大团结, “念嘉,言川,拿着, 等会小蝶要是想吃什么买什么, 你俩也买,高阿姨请客。”
    俩孩子规矩地推说不要, 高彦芝“哎”了一声,硬是塞到了宋言川兜里,“我还要去厂里, 先走了啊。”
    不等两个孩子回话, 高彦芝又匆匆忙忙地赶往了厂里。
    她今天有事要去一趟厂办办公室。
    说起来, 明明是年前,但南城针织厂如今的氛围却并不太好。
    或者说,并不太好, 已经是一个非常委婉的形容。
    明明是年前, 一年最热闹的时候,往年这时候厂里早就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庆祝过年的条幅那是一条接一条。
    而现在呢?
    高彦芝走入厂区, 平时隔着老远就打招呼,特别乐天派的传达室老大爷只是掀了个眼皮儿,“来了啊。”
    高彦芝应了一声,大爷也没说什么,又垂下了眼睛,高彦芝看见他面前摆了个象棋棋盘。
    老爷子在自己和自己下象棋。
    她继续往里走,墙上已经有些花白的标语上,隐约还能看到“抓生产”三个字,但上面已经斑驳地染上了其他颜色。
    总之不是节庆的红。
    一点不像是即将过年的气氛。
    换班的女工们推着二八大杠往外走。
    巧的是,都是车间的熟面孔。
    高彦芝主动打起了招呼:“玲儿,小方!”
    “高姐。”
    二八大杠在高彦芝面前停了下来,两个女工人熟稔地和她打起了招呼。
    玲儿年轻一些,梳着马尾辫,小方年长一点,梳着胡兰头,两人身上都还戴着袖套,显然刚刚换班下来,面容有些疲惫。
    见到高彦芝,两人努力打起精神,高彦芝却眼尖地发现平时爱美的玲儿首饰都没带。
    “你爱人给你买的银耳环呢?”高彦芝打趣道,“不是前头还说喜欢,那茉莉花的样式多漂亮的,怎么不戴了?”
    玲儿摸了摸耳垂,“戴什么呀……才为了这个吵架呢。”
    高彦芝惊讶,“吵架?可这银耳环不是说的给你买的结婚礼物——”
    “前头是说不贵,这不是厂里现在连工资都发不起了么。”玲儿说道,“说过年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过年,是每个人一年里头最大的盼头。
    小孩们盼着过年能拿压岁钱,大人们就是指望着过年之前,厂里头能发一笔工资,再加一笔福利。
    尤其是针织总厂这种大型工厂,除了钱这种硬通货,多少还有点其他的,米面粮油,这就是铁饭碗受欢迎的原因。
    “也不知道厂里头在做什么,这马上就过小年了,迟迟不给咱们发工资,更别说往年都有的福利了……”
    玲儿不能不急,她和她男人两个人都是针织总厂的。
    福利就不说了,总厂这边发不出钱来,影响的不是她家一丁点,是全部的经济来源!
    有钱的时候当然不吵架,可没钱了,一对银耳环也能成为吵架的源头。
    “年后说不定就好了。”高彦芝当然不好掺和人家家务事,只能安慰道,“吴书记不是说了嘛,年后就能补上。”
    “从秋天说等到冬天,冬天又说等到年前——这不,年前又说等年后了。”玲儿叹口气,“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高彦芝能怎么说呢,虽然她是老员工,而且对吴书记的付出,她也是看在眼里。
    但是没钱就是没钱。
    只能叹息一声,“这个年就紧巴着过吧,还能怎么办?又不是没遇到过。”
    “这人心惶惶的,还不知道年要怎么过呢。”
    玲儿示意高彦芝看看旁边,这会儿换班的、上班的,人都不少,但都比平时安静得多。
    ——或者更确切的说,不是安静,而是沉默。
    偶尔有人说话,面上也是郁气沉沉的。
    高彦芝隐隐约约听得到那些讨论。
    “工资”、“效益”、“困难”。
    总而言之,大同小异。
    玲儿摇摇头,“今年我说婆家娘家都别回了,回了也是吵架,等年后看看情况好不好吧。”
    “年后能不能补上还是个问题呢。”小方低声抱怨道,“高姐,你不知道,我妈的药现在都拿不到!”
    “说什么年后就能发工资,要是真能那么轻松,怎么连药房现在都推三阻四,说什么没有!”
    这下不只是高彦芝,玲儿也惊讶了,“药都拿不到了?小方,你之前咋没说?”
    “说什么呀,之前药房一直拖着,一会儿说可以,一会儿又说不行,把我们当猴子一样耍呢。”
    小方说话的语气不太好,“结果我妈去药房,这回和那药房拿药的吵起来了,才知道压根不是什么手续没办齐,就是拿不到!”
    拿不到药!
    高彦芝这下是真吓了一跳。
    玲儿的情况倒还能说是正常。
    就像玲儿自己说的,往年也有过不发工资。
    毕竟国营厂子嘛,也不是什么时候效益都好,效益实在不好的那两年就会先按着工资不发,把厂子运转起来。
    作为国字头的老人,高彦芝也是经历过那些日子的。
    她和张新民还吵过架呢!
    都是过来人。
    但小方说药房不给开药,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厂子是厂子,按理来说,这些东西不应该是影响的,就像是厂子不论是盈亏,那厂里的学校都不可能停课,也不可能把学生们撵出去。
    国营厂配套的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要正常运行。
    不然那真是乱套了,这些学生没地方上学,病人没地方看病拿药,哪个工人还愿意认认真真给厂子里干活?
    “工厂是我家”这句标语还挂在厂区里呢!
    可是厂子的药房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哪怕以前厂里情况困难的时候,药房都还是正常配药发药的。
    有一回过年也是没发工资,小蝶正好发高烧,张新民当时还背女儿大晚上去厂医院看病。
    她印象深刻,所以才更加想不通,高彦芝下意识就用了平时的想法去推测。
    “这不能吧,厂里药房一贯都是拿着条子就能去拿啊——是不是你妈那个药没批下来啊?”
    这年头医疗条件也算不上多好,心脏病的药额度不多,哪怕是针织总厂,也不可能随时随地备一大堆,也基本上都是有数的。
    哪个职工申请了,要了几盒,这些都是登记在册的,药房往上面申请药,就是按照这些来。
    “要真是没有,那我们也不胡搅蛮缠。”
    小方冷笑一声,抛出了个高彦芝想都没想到的答案——
    “人家说,有是有,但是不能走条子……得拿钱买。”
    玲儿先反应了过来:“现在厂里连工资都欠着,药房根本记不了账,也报销不了,只能自己拿钱买药,要不就算有药也给不出来。”
    “我这都不算什么了。”
    小方说道。
    “二车间那个王茗,她前两年做了膝盖手术,当时说打了条子等厂里慢慢报销,结果现在去根本报销不了,厂里压根就没钱了!”
    她发泄似的说道,“平时说什么铁饭碗多好多好,到了这节骨眼上,我看呀,是根本指望不上厂子。”
    小方的怨气是情有可原。
    她家里条件一般,她爸早早地就没了,她读完书就进了厂子,也因为她的关系,她妈这个直系亲属也能在厂里享受到不少福利。
    比如说前头小方她妈心脏病,搭了支架,就是能靠着小方这个在职职工,在厂医院拿药,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可以直接去厂里看病。
    小方不知道逢人说过多少厂子的好话。
    现在呢,厂子走下坡路,她这种家里有病人的,第一个就感受到了这种巨大的反差。
    小方羡慕地叹了口气:“要是和高姐你一样运气好,那多好,厂子里现在都愁,高姐,你肯定不愁。”
    “是啊,谁叫人家张师傅有能力呢。”
    玲儿也说道,或许是因为在自家男人那受了气,她看着高彦芝身上的羊毛围巾,还有手套,说话颇有些幽怨。
    “我家那个,天天就知道在厂里混着,让他寻摸点办法也不知道,现在厂子变成这样了,又倒过头来说什么后悔——”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申请停薪留职了,干个什么不行?”
    两人抱怨了半天,心里那口怨气才勉强散了一点。
    要说她们是真的对厂子有什么恨意,那是没有的,就像她们说高彦芝命好,也不是出于恶意。
    而是普通人在面对这种自己无力对抗的事情面前,唯一能做的发泄。
    停薪留职,也就是开个玩笑。
    是,张新民日子好过,林香离开了厂子日子也好过。
    但是谁敢说自己就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在厂子里,效益差,发不出工资,但始终心里还有个盼头。
    “只要等到厂子效益好起来”,就像是胡萝卜一样吊在眼前,始终心里那一线希望是不断的。
    可是出了厂子呢,那就真的是什么都得靠自己。
    上哪儿再去找第二个铁饭碗,个体户的工作不是没有,但谁能保证这些个体户的工作能做几年呢?
    针织总厂说是风雨飘摇,说是现在日子不好过,那也是铁板钉钉的在南城伫立了好几十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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