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策病重的消息,在御驾归京的第二日便?传遍了上京。
    市井传闻,监国的二皇子殿下因忧心父皇,寝食难安,日夜守在陛下病榻旁,事事亲力亲为,险些病倒,还罢朝了两日……
    直到第三日,宫中传出谕令——
    今日午时,二殿下将亲自为镇国公?谢清晏与庆国公?府嫡女戚婉儿在宫城举大?婚之礼,以为陛下祈福,驱祟化吉。
    于是?人人称赞二皇子孝廉,品行堪为天下表率。
    “……哈哈,当真是?上京才能听到的笑话。”
    云侵月睨着妆镜前身?披婚服,飒沓凌厉的谢清晏:“为陛下病重成婚的是?婉儿和你,怎成了他谢聪的孝廉?”
    兴许是?被这计划之外的大?婚给?气得不轻,连云侵月对二皇子也是?直呼其名。
    谢清晏穿上那身?绛红婚服外袍:“在谢策与宋仲儒面前演了十余年,自是?娴熟。”
    “是?娴熟啊,一边做出副孝子贤孙的模样,一边借机促你与婉儿成婚,逼你站队——要是?你应得再?晚一步,他是?不是?都要忍不住对你动手了?”
    “不会,他会忍到自己?坐稳九五之位。”
    谢清晏停顿,抬眸,冷淡漠然地窥向铜镜中。
    云侵月瞥过?一眼,便?觉他像是?透过?那面镜子里的他自己?,在看旁的什么人。
    然后便?听谢清晏徐声道:“就像他的父皇,谢策不也一样。”
    “……”
    云侵月神色微妙地滞了下。
    毕竟是?云德明这等忠贞之臣养出来的幺孙,便?是?再?离经叛道,对一个还未到储君之位的谢聪指名道姓尚可,但对陛下非议……
    他轻咳了声,转开话题:“城门之事,安排妥当了?”
    “大?概吧。”
    “?步步为营到今日,落最后一子了,不是?将军便?是?将死——”
    云侵月没好气道:“这等性命攸关?的时候,你跟我说大?概?”
    “也许就是?因为多?少?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到今日,我觉着太累了。”
    谢清晏束紧革带,垂眸。
    带着一种他这两日情?绪里已极少?有的波澜,那人静静地望着身?旁的木盒。抬起的指骨在木盒前停了两息,他还是?循着心意,将木盒中的玉佩勾起。
    “夭夭”两字透着温润的光泽,在他掌心玉佩间微微莹动。
    谢清晏抬手,将它戴在了颈下,又藏入衣里。
    “……”
    站在他身?后,云侵月望着他的眼神里压抑着不安。
    云家幺孙自幼锦衣玉食,更未上过?战场。
    可若叫云侵月去想象,明知?死战而一心赴死之人,要上战场前会是?怎样的神态语气……
    不外乎此刻的谢清晏罢了。
    “谢琰之,你——”
    云侵月上前了步,“你可别忘了,玄铠军还等着你带他们回北疆浴血奋战呢。”
    谢清晏抬眸,瞥过?他。
    那人眸子漆深如墨,却又叫窗牖洒过?,落着清濯细碎的光,像是?一眼便?能看透人心。
    “怕什么。”
    谢清晏拍了拍他的肩,挂剑向外走去。
    “死在上京宫城中,或是?死在北疆,又有什么不同呢。”
    “……!”
    云侵月恍然回神,背后不觉汗湿。
    他转身?想追,然而一身?新郎红袍、金玉绶带的谢清晏已经踏出了门。
    府外锣鼓吹打,红妆漫过?长街——
    浩浩荡荡的接亲队伍,朝那最尊荣无匹的宫城行去了。
    “云公?子。”
    董其伤如一道鬼魅暗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云侵月身?后。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称呼云侵月,面色肃沉如水。
    “我们也该出发了。”
    “……啧。”
    云侵月抬起的手落回来,不知?是?憾是?气地笑了:“劝他做什么,保不齐老头儿明天也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回身?,潇洒地一挥手。
    颇有当年江南红楼高台上一掷千金的豪迈——
    “走!”
    -
    巳时,衢州,云歌县。
    此地距上京数百里远,地处偏僻,只能算大?胤版图上极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
    然而今日,城中却热闹得厉害。
    沿街的楼阁挂起红妆,迎风飘扬,满城喜彩。
    初入城的商贩茫然地拽住街边路人:“这是?何人成婚,这么大?阵仗?难不成是?本地县令?”
    “什么县令,今日是?我们衢州妙春堂当家小医仙的大?喜日子!”
    “外地来的,不知?道吧?咱们妙春堂造福乡里,这位当家的小医仙不但美若天仙,手里更是?救了衢州不知多少百姓性命!对衢州百姓来说,她比县令还再?生父母哩!”
    “就是?!听说陛下封了她广安郡主呢!县令如何与她比?”
    行商被七嘴八舌闹得头大:“原来如此……不过?今儿黄历上,不是?忌嫁娶吗,怎地恁多?高门大?户,偏都挑着今日成婚呢?”
    “嗯?还有哪儿成婚?”
    “了不得,那位在上京,正华门的宫城上!镇国公?谢清晏!算时辰,这会正祭天呢——”
    ——
    “皇皇上天,昭临下土……集地之灵,隆甘风雨……”
    上京,正华门上。
    以谢聪为首,百官鱼贯列后。
    他们身?外,满城百姓拥挤在城墙下,密密麻麻跪着,远远地一直铺展向宫城外的阡陌街巷中,虔诚地跟着叩首。
    最后一句祭天辞接近尾声,宇墙旁出现一道衣袂如火的身?影。
    与城墙守卫擦肩而过?,谢清晏像是?不曾察觉对方朝他颔首的细微动作,他眉眼无澜,走向祭天一众的为首。
    正逢谢聪起身?,一见到他先露出笑容:“琰之兄长也来了,婉儿她——”
    谢聪的话声一停。
    谢清晏身?后,并无他应当迎到城墙上,与他并行祭天之典、大?婚之礼的戚婉儿的身?影。
    谢聪不由?愣了下:“婉儿呢?”
    “殿下看,”谢清晏让侧过?身?,“婉儿不是?就在我身?后吗。”
    谢聪下意识上前了步。
    “刷。”
    雪白剑光如削下了三尺旭日,炽烈的反光晃得谢聪和他身?后百官眼睛一花。
    “……啊…!!”
    跟着随身?内侍的凄厉惊呼声,那柄削铁如泥、不知?斩获多?少?敌首的长剑,就架抵在了谢聪的喉前。
    刹那之间,众人勃然色变。
    “谢公?你!”
    “谢清晏!你疯了不成?!”
    “来人啊啊——”
    “镇国公?谋逆了!他要谋逆了!快来人啊!!”
    “……”
    百官惶然如惊弓之鸟,拥挤着,瑟缩着,鲜有几人面带怒色,却也并未动作,于众人间直直望着城墙之首。
    尚未替换的禁军近卫,此刻皆被玄铠军所扮亲卫刀兵挟制,一时宇墙后兵戈落地声齐整。
    谢聪僵了几息,才从那冰冷的剑锋前回过?神来,眼珠颤着盯向谢清晏,本该狰狞扭曲的表情?却被惨白盖了过?去。
    “谢、谢谢谢……”
    “谢聪。”
    谢清晏声线清沉,轻易压过?了城墙上的纷议,与城墙下尚不明所以的百姓们的躁动。
    “身?为人臣,陛下龙子,你私授亲信,暗藏辎重,渡于阳东节度使魏容津,豢养私兵;今又趁陛下南巡,勾结后宫,以北鄢之异毒戕害陛下,囚龙于渊,妄图谋逆——!”
    那人清声愈隆,如雷彻晴空。
    直至他话音落地的数息内,城墙上下皆是?鸦雀无声。
    但刹那后,百官中便?有谢聪的亲信反应过?来。
    “休得胡言!分明是?你妖言惑众!”
    “不错!二殿下之孝悌恭谦闻名天下,世?人皆知?,岂是?你这乱臣贼子能攀咬的?!”
    “刀挟皇子,还说你不是?谋逆?!”
    也有人生疑。
    “自陛下归京,皇后与二殿下便?称陛下病重,不能见人,至今我等未亲见龙颜,莫非当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如此说来,确是?可疑啊……”
    众人惶惶议论入耳,谢清晏却并未在意,他余光瞥过?已经缴了城墙禁军,清辟出道来的玄铠军,便?侧回身?来。
    “殿下不是?想见臣的新嫁妇么?”
    死寂中,谢清晏侧刀抵近:
    “请。”
    ——
    “新娘子出来喽!!”
    喜轿落停在春日楼外,孩童拍手欢笑的声音穿过?了炮竹声。
    长街喧闹,众人围拢的欢呼雀跃里,喜轿帘子勾起。
    一只打着金线红锦团扇的纤纤玉手探出了喜轿,火红的嫁衣拖曳在地,身?影婀娜翩跹的女子弯腰起身?。
    喜婆笑呵呵地扶着她的手,嘴里念着吉祥话的祝词,在两旁围拱的路人们鼎沸的欢笑声里,打着团扇的戚白商停在了一盆炉火前。
    打着团扇的纤手一停。
    扇子后,女子轻声问:“我不喜火,可以撤去么。”
    “那怎么行?”喜婆忙道,“这是?送姑娘一场好兆头,寓意红红火火呢!”
    “……”
    隔着红锦团扇,那盆火焰更炽烈猖盛。
    戚白商垂眸望了几息,终于颔首,抬起缀着明珠的红缎喜履。
    “好,那便?祝他的玄铠军……”
    “战功赫赫,如火如荼。”
    ——
    “砰!”
    雕龙刻凤的巍峨宫殿中,殿门大?开。
    取暖的炭火盆被退后的惊慌脚步踢翻了,木炭带着将熄的火星,在宫女惊骇的尖叫声里朝着四处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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