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陵回府之时,已是天色渐暗,凉王府门前的石狮子身上落满了白雪,一枝老梅从黛瓦白墙中旁逸斜出,嶙峋的枝干风骨毕现,似一柄锐利的剑要划破长夜。
    他站在府门外看了半晌,这才迈步入内。
    依照西陵律例,册封皇太子后不日便要迁居东宫,故而王府上下都忙得团团乱转,光是清点帝君早年间赏赐的那些宝物就花了半个多月。
    只是累归累,那些仆役心里却都高兴得紧,毕竟对他们来说,这辈子最大的念想莫过于找一个仁善又前途光明的主子了,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还有比太子更尊贵的身份吗?
    楚陵刚刚穿过垂花拱门,就见院子空地前摆满了十几个樟木箱子,管家正在挨个登记造册,偶尔瞧见笨手笨脚的婢仆就急得跳脚训斥,往脑袋上狠狠敲一个爆栗:
    “蠢货,轻着点,那可是陛下亲赐的玉如意,磕坏了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这株红珊瑚可是佛家至宝,记得把边角包好!”
    “王安之的《折梅帖》和董齐欢的《荆溪手谈》是殿下时常要赏玩的,记得放在一起!”
    隆冬时节,管家硬是急得冒了一身热汗,直到发现楚陵站在远处观看,这才换了副喜笑颜开的表情上前道:“殿下,这大冷天的您怎么站在院子里,库房的东西老奴已经清点了个七七八八,约摸过两日就可以准备迁宫了。”
    这位管家从楚陵封王分府时就一直跟着,除了嘴巴碎叨一些,脾气暴躁一些,倒也还算忠心,楚陵不由得笑了笑:“你们瞧着倒比孤还高兴些。”
    管家与有荣焉地挺直脊背道:“那是自然,老奴也算看着殿下长大的,如今您得蒙圣眷入主东宫,咱们做奴才的脸上也有光彩不是,就连金先生他们也都高兴坏了。”
    楚陵闻言垂眸,低沉的声音混在风里,有些听不大清:“是吗?”
    他其实仍未想好该怎么处置那几名剩下的幕僚,尽管他对那些人的痛处和弱点堪称了如指掌,只要稍动指尖就能使他们痛不欲生,但……
    但是什么呢?
    楚陵也说不太清。
    他静默站在雪地里,袖袍被风吹得翻飞不止,整个人好似要融进夜色,只觉得心里的恨已经不如刚重生时那么沉甸甸了。
    他如今是西陵的储君,或许再过几年便是天下苍生的主人,肩上担起的是万里山河,是黎民社稷,这两样东西太沉也太重,把楚陵心底那些残存的恨意挤得无处容身,尚未来得及抽枝萌芽,便已化作旧年冬季早该消融的残雪。
    痛苦,忽而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站得太久,久到连萧犇都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主子,风雪大了,进屋去吧。”
    楚陵闻言这才回神,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此时帝君派去北方的军队已经回程,就驻扎在城外三十里处,闻人熹奉命前去接应,估摸着明日才能回来,屋里空荡荡的,虽燃着红烛炭火,却无端多了几分清冷之感。
    楚陵见状不免更觉意兴阑珊,他靠在矮榻上独自出神,目光不经意一瞥,忽然发现案几旁放着一本颇为眼熟的兵书,随手拿起翻了几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闻人熹做下的批注,前面还算认真,到后面不知为什么画了个小王八,让人忍俊不禁。
    “殿下,您笑什么?”
    闻人熹不在的时候,萧犇大部分时间都是贴身伺候的,毕竟楚陵刚封储君不久,正值多事之秋,需防着有心之人派来的刺客。
    楚陵忍笑摇了摇头:“没什么,瞧见一些好玩的东西罢了。”
    他语罢合上书页,把兵书卷起来把玩,许是没人说话,难得和萧犇这个闷呆子多聊了两句:
    “萧犇,假如……孤是说假如,你曾经救过一些人,但他们后来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背叛了你,多年后再见,你会不会杀了他们?”
    萧犇不明白楚陵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但还是认真思考片刻才道:“是很严重的背叛吗?”
    楚陵沉吟片刻:“他们并非主谋,因此倒也算不上严重,只是雪山崩塌之时,他们每人都曾经推过一把。”
    萧犇出乎意料道:“或许不会杀吧。”
    楚陵来了兴趣:“为什么?”
    萧犇:“雪山崩塌之时,便是大势所趋,每个人都被裹挟其中,纵然不想倾覆,也不得不跟随,既然殿下说他们不是主谋,背叛又算不得严重,留他们一条残命又如何?”
    楚陵听不出情绪的问道:“若他们不是身不由己呢?”
    萧犇:“那就更不必杀了,他们今日负我,他日也会负了旁人,长此以往失道寡助,只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上天自会降下报应,又何须我亲自出手,还凭白脏了我的剑。”
    楚陵闻言,脑海中无端冒出一个念头——
    倘若闻人熹在这里,对方一定会拔剑把那些人杀个干干净净吧?说不定连地上的蚂蚁都不会留下活口,毕竟那人是一柄锐利的剑,直来直去,爱恨分明,从来没有他们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风吹晃了烛火,光线愈发明灭不定起来。
    楚陵一言不发将那本兵书放在案几上,忽然说了一句萧犇听不懂的话:“罢了……”
    罢了……
    他曾以为自己众叛亲离,连最为敬爱的父亲也将他亲手舍弃,故而满心淬毒怨恨,如今重活一世,方知父皇一番苦心,萧犇、萧淼、知檀、岳撼山、管家,这些人前世也不曾将他舍弃,一直忠心耿耿。
    还有闻人熹……
    楚陵闭目咀嚼着这些名字,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孤立无援,只是被恨意蒙蔽了双眼,他用指尖轻抵太阳穴,缓缓摩挲片刻才问道:
    “如今府中除了金先生,还剩下几人?”
    萧犇回忆片刻:“除了金慎微金先生,另还有绽青、忆蓝两姐妹,再就是那个喜欢到处骗人的贼道士。”
    萧犇嘴里所说的绽青、忆蓝是一对相貌绝色的双胞胎姐妹花,她们二人原是宫中乐坊的舞姬,被馆主调教后欲献给帝君,谁知那日恰逢楚陵亡母月妃生辰,犯了忌讳差点被打个半死,楚陵见她们年纪尚小,便借故要来了王府中,平日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也不显于人前。
    此二人生得绝色便罢,更难得还是一对心有灵犀的双胞胎,面貌相似,性格却截然不同,一个风流妩媚,一个温婉动人,前世连楚圭也忍不住心动,将她们收入后宫做了妃子。
    乱世之中,女子身似浮萍,跟了谁本也由不得她们做主。
    楚陵直到此刻才明白萧犇那番大雪倾覆,每个人都被裹挟其中的道理,他端起茶杯,垂眸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给他们每人足够的盘缠,打发出府自谋生路去吧。”
    萧犇闻言难掩讶异:“主子,所有人都打发走吗?”
    楚陵轻嗯了一声:“一个不留。”
    萧犇暗自思忖,心想主子莫不是因为之前那些幕僚行背叛之事,心灰意冷了?不过打发走了也是好事,省得混进来一些心怀不轨的人。
    “属下这就去办。”
    萧犇走后,楚陵不免有些困意上涌,便褪去外衫躺在床上准备睡一会儿,但没想到后半夜忽然被一阵哭泣声吵醒,呜咽幽怨,在寂静的黑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似乎就来自院外。
    楚陵也没唤人,披着一件狐狸毛大氅起身走到了门外,他抬手将帘子拉开一条缝隙,只见廊下站着好几名值夜的仆役,而庭院中则跪着四抹身影。
    其中一个是头颅低垂,默然哀叹的金慎微,还有一个是作道士打扮,看起来约摸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剩下两人便是绽青、忆蓝两姐妹,只见她们跪在庭院石子路上哭泣叩头,压低声音似是在哀求些什么,惹得知檀一阵为难。
    “知檀姐姐,求你让殿下收回成命吧……我们不要金银……只求跟随殿下身边有一处栖身之所……”
    楚陵站在门后静看片刻,最后悄无声息放下了帘子,他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概因那几人头顶上空都漂浮着一团血色的红云,在夜色中沉重而又哀戚——
    那分明是一团名为“痛苦”的情绪。
    可怎么会这样?
    金慎微生平最在意的便是他那双手,绽青、忆蓝互把对方当做世间最重要的人,至于那个在江湖上行骗的年轻小道士淳安,最在乎的就是他师叔祖传下来的一面八卦镜。
    每个人的痛苦都和他们所在意的一切息息相关。
    而如今他们即将被楚陵打发出府,痛苦却无端显现,显然超出了楚陵的认知。
    “怎么会这样?”
    他一个人站在空荡的屋子里,皱眉低低呢喃出声,本能便想寻找那条神出鬼没的黑蛇,而对方漆黑的身躯也诡异般浮现在了空气中,精致冰冷的鳞片在烛火照耀下覆上了一层暖光,猩红的蛇瞳直勾勾盯着楚陵,声音低沉蛊惑:
    【你想知道为什么,对吗?】
    他看起来实在像极了邪祟。
    楚陵不动声色摩挲着袖袍:“你能告诉我原因?”
    黑蛇打了一个小小的饱嗝,院外那四个人满满当当的痛苦把他喂得很饱,现在自然也就不介意向楚陵吐露些许“真相”。
    【哦~他们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追随你,现在要被赶走了,痛苦自然就浮现了,很奇怪吗?】
    楚陵唇边笑意微凝,深深注视着这条黑蛇:“追随我?什么意思?”
    那些人前世不都背叛他,弃他而去了吗?就连那个看似最无辜的道士淳安,也曾在楚圭耳畔进言要将他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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