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寒冬,风雪覆满了皇城。
    远在北境的军队已经开始清剿突厥残部,不日即将归京,帝君坐在御案前批改奏折,不知想起什么,笔尖忽而一顿,似有所感地抬头看向殿外。
    “又下雪了……”
    他明明记得上一次冬季才刚刚离去不久,没想到眨眼又过了一年,朱红色的宫墙在风雨侵蚀下逐渐褪色,连鬓边乌黑的头发也开始掺杂几缕银丝。
    总管太监高福不知帝君此刻在想些什么,只能低低“哎”了一声:“瑞雪兆丰年,雪越大,地里冻死的蝗虫就越多,明年必然是一个丰收的好年。”
    帝君困倦闭目,没有答话,多年来的操劳已经让他感觉越来越力不从心,好在储君已立,不必事事都像从前一样亲力亲为。
    褚家、闻人家如今都站在了太子身后,等岳撼山得胜还朝就更是如虎添翼,诚王被废囚禁,幽王胸无大志,威王匹夫之勇,都不足以成为楚陵的阻碍,只除了……
    北阴王。
    帝君未必不知道这个弟弟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只是他当年登基时造的杀孽实在太多,史官又口诛笔伐,在诸多原因之下便留了对方一命,他在位时便罢,若不在位,终究是个隐患。
    此时的闻人熹和帝君有着一样的顾虑。
    定国公府和北阴王暗中结盟多年,就算行事再谨慎,也难免留了一些把柄在对方手上,倘若北阴王察觉自己倒戈相向,难保不会做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来,稳妥起见还是先下手为强。
    但那人毕竟是个王爷,不是说除就能除掉的……
    屋子里染着炭火,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
    闻人熹在被子里刚刚翻了个身,下一刻腰间便缠上一条修长的手臂,将他往怀里狠狠带了带,因为没穿衣服,两具滚烫的身体控制不住紧紧贴在了一起,亲密得让人脸上发烫。
    自从那天闻人熹回了定国公府,楚陵又赶过来找人,他们便顺势留下来住了一段时日,反正王府也是空荡荡的,住哪里都一样。
    “在想什么?”
    楚陵的声音带着一丝惺忪懒散,落在耳朵里痒痒的,他温热的指尖撩起一缕散落在肩头的墨色发丝,莫名让人想起某种阴暗潮湿的蛇类动物。
    闻人熹回头望着他,高挺的鼻尖暧昧触碰到一起,先是不受控制交换了一个纠缠的深吻,这才低声问道:“你真的不介意我曾经投靠北阴王?”
    他还是有所顾虑。
    毕竟背主之人,无人敢用。
    楚陵心思敏锐,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闻人熹在顾虑什么,他浅笑勾起对方的下巴,尽管被枕边人识破伪装,也依旧是那副弱不禁风的纯良模样:“从前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世子将来只能跟着孤。”
    他语罢低叹了一声:“父皇若是早些赐婚,给你我定个娃娃亲,世子早八百年前便投靠到孤的阵营了,又怎么会去与皇叔结盟呢,说到底还是怨你我相识太晚。”
    闻人熹低哼了一声:“你就那么确定我一定会投靠你?”
    楚陵就是确定,他用指尖轻轻挠了一下闻人熹的喉结,眼中笑意幽深:“我们杀了他好不好?”
    闻人熹身形一僵:“杀了谁?”
    楚陵垂眸吻了他一下:“谁害得你心神不宁,我们便杀了谁。”
    闻人熹闻言指尖深陷,控制不住将楚陵揽得更紧,他惊疑不定仔细打量着对方的神情,确定不似作伪之后,这才迟疑问道:“为了我?”
    楚陵笑了笑:“他死了,你就不必有所顾虑了。”
    闻人熹有所动摇:“可他是帝君的亲弟弟,恐怕不那么好解决。”
    楚陵低头把脸埋入他的颈间,然后缓慢下移,尾调懒散,让人脸红心跳:“无碍,孤自有办法……”
    倘若换了从前,楚陵定会谨慎筹谋一番,但如今他已得文官武将的支持,且明白了父皇暗中扶持的心意,区区一个北阴王,不足为惧。
    这便是权力的滋味。
    闻人熹控制不住闷哼一声,主动寻觅楚陵的唇瓣亲吻,他摩挲着对方胸膛上早已结痂的那道伤口,探出舌尖轻描,湿濡发痒的触感就像羽毛轻轻拂过。
    楚陵哑然失笑:“今日怎么这么主动?”
    闻人熹掀起眼皮看向楚陵,墨色的发丝静静散落腰肌,衬得那张脸愈发有种妖邪之美,唇瓣也因为厮磨变得殷红透血,他狭长的眼眸像极了危险的毒蛇,不满发问:“怎么,本世子今日亲自伺候,太子殿下难道不满意?”
    还是个小孩心性。
    一下子不高兴,一下子又高兴得不得了。
    楚陵是个谨慎的性子:“满不满意要试了才知道。”
    ……
    相比于楚圭,其实楚陵更忌惮的是这个皇叔,毕竟对方蛰伏多年,实在是太过能忍,从前或许还有一些小动作,但眼见自己被册封为太子,就彻底安静了下来,甚至也没有再找过定国公府的麻烦。
    须知这种安静有些可怕。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对方在暗中筹谋些什么。
    楚陵在从闻人熹嘴里得知定国公府有一条通往北阴王府的密道后,脑海中不期然想起了自己那位善于伪造书信印鉴的幕僚——金慎微金先生。
    从闻人熹手中拿了几封由北阴王亲笔所写的书信,他直接孤身策马回了王府,然后命人将金慎微带到书房,旁的也没解释,只说有要事商议。
    金慎微在王府待了许多年,还是第一次受楚陵传召,闻言也不敢耽搁,立刻赶去了书房。他屏气凝神推门进屋,肩头的落雪在接触到屋内的炭火暖气时悄无声息消融,只剩一片潮湿的痕迹。
    楚陵站在书桌后方,手中正拿着几张信纸翻看,他见金慎微进来,轻轻一笑,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响:“金先生来了,请坐。”
    桌上已经备好了一盏茶,还在往外冒着热气。
    金慎微迟疑一瞬,还是没有落座,大着胆子拱手问道:“方才婢女前来通传,说王爷有要事寻在下商议,敢问是何事,王爷细细说来,在下也好替王……替太子殿下分忧。”
    他话说到一半,不期然瞥见楚陵腰间坠着的龙佩,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被封为储君,急急改了口。
    楚陵闻言也不在意,他从桌后走出,声音温和:“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先生有一双巧手,既可做得天工巧物,也可仿得书信古章,孤这里有一封书信,不知先生可能仿得上面的笔迹?”
    金慎微闻言一愣,下意识伸手接过纸张翻看,然而越看就越是心惊,概因这几封书信的开头虽然被抹去,但落款却都是北阴王楚照的名讳。
    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随即又强行按捺下来,平静拱手道:“殿下若有吩咐,慎微万死不辞,更何况区区一封书信乎?这纸是澄心堂纸,墨是漆烟墨,只要找来此二物,仿照不是问题,唯独这下面的私印需费些功夫。”
    楚陵满意一笑:“倘若孤让先生现在刻,需要多久?”
    金慎微思考片刻才道:“大概一个时辰。”
    楚陵闻言轻轻颔首,直接命萧犇端来了一个托盘,只见上面有各色玉石和刻刀,工具一应俱全:“此事牵扯甚大,烦劳先生辛苦,就当着孤的面刻吧。”
    金慎微在看见那封书信之后就知道此事恐怕不简单,他闻言也不多问,行了个礼便坐在桌边开始小心翼翼拓印,寂静的屋内一时只能听见炭火噼啪声和刻刀雕琢的清脆声。
    楚陵也不着急,闭目坐在位置上思忖着什么,最后不知过了多久,金慎微终于停下动作,然后吹了吹石屑沫子,将那枚新雕好的章子在印泥上均匀按压,然后在信纸上落下一印。
    “启禀太子殿下,或有八成像了。”
    楚陵闻言缓缓睁开双眼,接过纸张对比片刻,开口夸赞道:“先生刻章的手艺果然鬼斧神工,八成却是谦虚了,依孤来看已然有了九成九,皇叔的那枚私印乃是象牙所制,纹理天然,实在难仿,且暗刻龙鳞微雕,非目光如炬者不能察觉,若说缺些什么,便是这印泥了。”
    金慎微用来试色的印泥只是普通朱砂,而北阴王常用的印泥却混合了金粉、冰片、珊瑚,闻之异香扑鼻,也是一处极容易忽略的地方。
    楚陵找出自己的印泥,在纸上一试,轻轻抖了两下才笑道:“如此才能以假乱真。”
    金慎微颔首:“还是殿下细心。”
    楚陵将印章放回去:“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口述,先生执笔,便照那信封上的字重新写一封信吧。”
    金慎微应了一声,他先是仔细观摩一番纸上字迹,在白纸上练习数遍,这才从发髻上取下一枚木簪,轻转两下,露出里面一根出锋极细的毛笔来:“殿下,字迹纵然仿得再像,也难免有瑕疵,在下先以这根微针笔书写形骨,再细描笔锋,如此才可万无一失。”
    楚陵原只打算写一封糊弄的书信,倒是没想到金慎微如此心细,微不可察颔首:“便听先生的。”
    金慎微研好墨水,铺展纸张,提笔静等内容。
    楚陵显然已经有了腹稿,沉吟吐出一句话:“突厥诸部英主共鉴——”
    金慎微听见这个开头心中一惊,很快回过神来继续书写,偌大的书房只剩下楚陵低沉的声音,再就是笔墨书写的沙沙声。
    “朔风凛凛,阴山飞雪,我闻帝君遣王师北进,诸部受挫,非是指挥失利,实乃天不逢时,今草原苦寒,牛羊冻毙,若僵持不下,恐再无东山复起之时,为今之计,当暂避锋芒……”
    “我在朝中,必力主‘突厥已不足虑’,劝陛下撤军。待来年春暖,兵精粮足之时,我将鸩杀帝君,狼烟为号,届时诸位引兵南下,直捣神京助我夺位,朔城以北八百里草场,尽归突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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