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末的伊萨卡,冷风中带着冰雪的味道。c大的钟楼在暮色中敲了几下,钟声顺着峡谷滑落,散进湖面上未融的冰雾。
    街角的咖啡馆里,昏黄的灯光照着几张摊开的报纸——《newyorktimes》的头条写着“香港高院裁定北京人大释法无效”,新闻页底却登着一行广告:“americaonline——jointheintegeneration”。
    一座修整得低调整洁的三层小楼在雪地里矗立,窗棂上还挂着小小的铃铛。壁炉里燃着浅橙色的火,火焰跳动着映在他的手上,那双曾经握惯钢笔、签过无数合同的手,如今正笨拙地帮孩子系睡衣的纽扣。孩子咯咯地笑着,奶瓶在一旁滚动,撞在地毯上发出轻响。
    他低头看着儿子肉嘟嘟的脸,嘴角不自觉扬起,伸手为他理了理颈间那只小小的金锁。
    那是20世纪最后一年的岁末。改革的浪潮席卷而来,“抓大放小”一句背后,是数千万人下岗转岗的无声洪流。金融危机的寒意未散,香港通缩指数连年居高,时代的脱胎换骨,落在每个人肩上,都是具体而微的重量。
    连日疲惫像墨迹般渗进他的眉宇,化不开,洗不净。只有坐上飞往她身边的航班,听见幼儿咿呀学语的那一刻,他才能从纷繁事务中暂时脱身,唇角也终于能染上一点真切的笑意。
    “我喜欢这里的雪天。”她坐在地毯上,将一旁的奶瓶再次塞进孩子的手里,语气温柔,“这儿的人不关心别人是谁,只会在下雪天帮忙铲雪。”
    他凝视她的侧脸,火光在她眼中跃动,窗框上的铃铛轻轻作响。墙上的圣诞袜底下,歪歪扭扭地写着“irwing”的名字。
    他伸手,将她和孩子一同揽进怀里,额头轻贴着她的额,仿佛时间也在壁炉的光中渐渐融化。电视里还在播报新一轮的汇率波动与贸易合作,可这一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呼吸,与火焰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那是世纪末的冬天,旧的世界正在塌陷,新的世界还未来得及诞生。
    “叫daddy——”
    她坐在地毯上,小声地教着膝头正嘬奶瓶的小人儿,抬眼看他时目光盈盈:“上次不是还指着照片叫daddy吗?”
    “叫daddy。”
    关越眨着一双和父亲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勉为其难地学舌,声音响亮:“叫daddy!”
    关铭健正要递出玩具的手微微一顿,无奈地揉了揉儿子毛茸茸的脑袋:“是叫我daddy。”
    “叫我daddy!”
    “……”
    鄢琦忍不住抿唇笑起来,“三个月没见到irwin,他都有点认生啦。”
    “谁问过我,愿不愿意这么久见不到你们?”关铭健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将儿子小心接到臂弯里护着,“上次走之前他还爱吃香蕉,现在辅食只碰苹果泥了。”
    “话说这小子,怎么一点都不像你?”
    他端详着儿子光润的小脸,父子俩眉目虽似,气质却迥然相异,他忍不住又叹,指尖轻轻捏了捏儿子耳垂上的小痣,“脾气也是个小恶魔,话还说不清楚,心眼却多的很。”
    “不要!”关越扭动起来,奶瓶再次滑落,他挥舞小手,咿咿呀呀地抗议,仿佛真听懂了父亲的“控诉”。
    “啊什么?老实点。”他忍不住笑出声,揉了揉儿子的脸,又顺势摸了摸妻子的脸颊,在她发边轻轻一吻,“带他会累吗?”
    “还好,”鄢琦摇摇头,靠进他怀里,让儿子坐在他另一侧的腿上,“阿昀会帮我顾,家里还有两个专门照顾他的阿姨,晚上他不和我一起睡,我休息的还不错。”
    “而且irwin满月后就不太爱哭了,总睁着大眼睛到处看、到处摸。最近尤其好动,前几天电视里放滑雪节目,他居然学着单板的动作,跟我说‘skiing’。”说着她笑起来,拿过一旁的小相机,“你看,等他四岁,我们带他一起去滑雪吧。”
    “好。”他指尖缠绕着她的长发,俯身在她发顶轻轻蹭了蹭,“不闹你就好。”
    “马上跨年了,我们去伦敦?”她握住丈夫的手,侧脸望他,“从本初子午线开始倒计时,好不好?”
    “好。”他捏捏她的脸,在她唇上轻啄一下,“难得你放假,我也在这儿。”
    话音未落,壁炉里的火“噼啪”一声炸开一簇星火,橘光在她眼底一闪而逝。她笑了笑,低头将手指轻轻交迭进他的掌心,仰头想要回应那个蜻蜓点水一般的亲吻。
    “daddy。”关越望着父母交握的手,忽然清晰地唤了一声,然后双手交迭着捂起嘴巴,狡黠地笑着。
    妻子的唇瓣近在咫尺,却因儿子那声清晰的“daddy”而惊喜地退开。她睁大眼睛望向小家伙,语调里满是欣喜:“irwin好棒!”
    “……”男人半眯起眼,眼神落到关越得意洋洋的表情上,刹那间,他读懂了这小脑袋里酝酿的“坏主意”。
    幼儿对母亲总有着天生的依赖与占有欲,即便是父亲这个“竞争对手”,也常会引发他们微妙的不安。只是别的孩子大多用哭闹抗议,而他的儿子……
    果然,他的基因还在默默发力。
    “daddy,”关越睁着无辜的眼睛,朝他伸出胖藕般的手臂,软声要求:“要苹果。”
    关铭健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认命似的去冰箱里拿了颗鲜艳的红苹果,又仔细地拿了个小碗和银勺,坐到小孩子的身边,认认真真地替他刮着果肉。
    “喝过奶粉了,还要吃苹果,”关铭健轻轻地将勺子递到儿子嘴边,指节在他小小的鼻子上刮了刮,“胃口越来越大了。”
    “他三个月重了三斤,前几天妈咪来的时候,还说要控制一下了,不然到了三岁真要变成小胖子了。”
    “不胖!”小孩拍了拍圆滚滚的小肚子,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小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蛋,“我饿。”
    “好,”鄢琦连说了三句好,投降似的举起手来,一边比划着苹果的大小,“但是苹果只能吃四分之一,马上要到睡觉时间了。”
    “……”关越纠结地皱了皱眉,郁闷地抬眼看了一眼父亲,小心翼翼地吞下果泥,主动拿过一旁的餐巾擦了擦嘴巴。
    “刚才说到跨年,”关铭健放下了勺子,替他拿来婴儿湿巾,忽然转向妻子开口,手指轻轻梳理着儿子的软发,“我已经订好了伦敦的酒店,就在泰晤士河边。”
    鄢琦讶异地抬头:“你真的订了?我还以为你忙得顾不上这些。”
    “你前段时间不是在电话里提了一句吗?”他勾起唇,亲了亲她的脸颊,空着的那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想着你会喜欢,就先定了。”
    她靠回他肩上,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用力吸了一口他身上的雪松气息。这两年,他虽然常常缺席日常的琐碎,但在所有她的事上,他从未让她失望。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隐没在雪幕之后,客厅里只剩下壁炉跳跃的火光。儿子在妻子怀里开始打哈欠,小脑袋一点一点,小小的餐巾被他仔细地迭好,放在一旁。
    “小家伙真的有洁癖,”男人捏了捏儿子柔软的小手,将用脏的纸巾扔进垃圾桶,“什么东西都要迭的好好的,还讲究对称。”
    “明年,”他轻叹一声,想起自己缺席的日子,错过了孩子第一次会走路,也错过了他叫的第一句爸爸妈妈,目光坚定地看着她,“我会调整工作上的事,多陪陪你们。”
    “嗯,”鄢琦轻轻地点头,完成了刚刚那个被孩子打断的吻,唇瓣同他交缠之间,思念再次被点燃,化作主动的热情。
    关越终于在她怀里睡着了,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平稳,长睫毛在柔嫩的脸颊上投下两道小小的阴影。
    可母亲却被吻得喘不上气,脸颊泛着红晕,脑袋昏沉地靠在丈夫怀里。关铭健低笑一声,起声将孩子轻轻放进一旁的摇篮,为他掖好毛毯边缘,又轻声唤来育儿阿姨在旁照看。
    “雪越来越大了。”她终于从那阵令人眩晕的亲昵中回过神来,站在卧室外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被风雪笼罩的静谧世界,轻声道。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们相拥的身影。
    “嗯。”他从身后圈住她的腰身,将她整个背脊贴合在自己胸膛,下巴轻蹭着她柔软的发顶,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大雪会让整个世界变得很安静,好像这里,只有你和我一样。”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话语融在几乎听不见的落雪声中。远处道路上有车辆驶过,灯光在雪幕中晕开模糊的光点,像沉入深海的星子,转瞬即逝。屋内充足的暖气与窗外冰天雪地仿佛只隔着一层玻璃,而他们就在这个温暖的茧里,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如果要在新世纪到来的时候,许一个愿望,你会许下什么?”关铭健低头吻了吻她的耳垂,轻声问道。
    “嗯……”她思索片刻,眨了眨眼睛,轻笑着说了句:“跨年夜那天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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