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君舍进来,身边还跟着个翻译,岸介昭那双眼睛里瞬时燃起火焰,他猛然挣动一下,镣铐撞出哐当的声响。
    “那个支那女人,她昨晚听得懂,她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她与敝国官员的死脱不了干系!”
    君舍没说话,拿起空白记录簿,硬壳封面在桌面上敲出两声闷响,如同法官落槌。
    “你是指你那些疯狗般的咆哮,就像现在这样?”
    岸介昭额角青筋暴起,他嘶吼着,“她打翻了东西,她在害怕,她被说中了秘密!”
    棕发男人缓缓陷进高背椅,懒洋洋调整了一下姿势。
    “文医生是我…我朋友的女友,她我很熟悉。她胆子小,怕血腥,怕突然的声响,昨晚你面目狰狞地被押上来,对着她发出连我都觉得刺耳的吼叫。”
    他状似嫌弃地啧了一声,“就算你当时是在用最优美的意大利语朗诵十四行诗,她也会吓得打翻玻璃杯。恐惧不分语种,这是常识。”
    岸介昭还蠕动着嘴想争辩,却被对方一个抬手打断:“说说实质性的,对一位受帝国保护的女士的指控,需要证据。而非败犬的狂吠。”
    “证据?我有证据!塞纳河游船刺杀里。”跪着的人几乎是咬牙切齿。“船尾和船舱内的人都死了,为何独独她得以幸存,这难道不蹊跷至极?”
    君舍挑了挑眉,放下手里的记录簿。
    “虽然我们盖世太保更习惯用实证说话,但既然贵国同行偏爱侦探小说,那么…”
    他像教授讲解例题般开始举例。“首先,她在冲突伊始便中枪昏迷,袭击者很可能将她误判为尸体之一,这在速战速决的枪战中极为常见,”
    他顿了顿,目光微妙扫过岸介昭铁青的脸。
    “又或许…看在她是中国人,某些执行者动了些许无谓的怜悯之心?众所周知,贵国与她的母国之间,关系一直颇为…微妙。”
    说罢,棕发男人起身踱到这位日本同行面前,从下属手中接过一杯蓝山,作势要递给岸介昭,却在对方抬手时,倏然后撤,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啊忘了,岸介先生手不方便。”他目光扫过对方被铐出淤血的手腕,转而示意下属:“给他松绑,换杯茶来,东方人似乎更偏好这个。”
    冰冷的手铐被打开,岸介昭僵硬活动了一下手腕,在抬眼时,君舍已重新落座,一手支着下颌,姿态闲适得像在听歌剧——如果忽略他眼底解剖刀般的冷光的话。
    “不过,我倒是很欣赏你的执着,在异国他乡追查真相,敬业精神令人印象深刻。”他话锋一转,“说说看,除了这个,你们还发现了什么?”
    他需要知道,这些绿皮猴子,到底在黑暗中摸索到了多少小兔的边角碎料。
    岸介昭见对方态度突变,心下不免生疑,但十多个小时滴水未进之后,那一杯热腾腾的茶,简直如久旱逢甘霖,手腕没了束缚,也真真切切让他的肩线松弛几分。
    “根据我们…通过某些渠道查阅的验尸报告,伊藤将军颈后创口,位于颈椎横突孔之间,角度极其刁钻,只有对人体结构极其熟悉的人,才能做到这样精准的一击。且创口边缘非常平整,通常,女性很难在如此场面下保持冷静…”
    他意味深长地下了结论,“除非是…医生。”
    熟悉人体结构…医生。这几个词像细小的冰凌,轻轻刺入君舍的耳膜,转着钢笔的指尖顿住。
    眼前,不期然闪过女孩给他包扎伤口时的画面,那双细白的小手,在捏着针尖穿行皮肉之时,稳得惊人。
    可他当然也清楚,自己也曾拿那日本将军的伤口特写试探过她,她那时反应并无破绽。
    这小兔怕血,怕人受伤,荣军院那回,她被他逼急了,都只敢拿刀柄朝向人,那下意识的医者本能,不可作伪。
    况且,她是中国人,除非能说一口毫无破绽的日语,否则如何能轻易接近日本高官?所有目击者都提到,那个女杀手颧骨有颗小痣。而小兔的脸,连雀斑都没有。
    君舍垂下眼来,指节摩挲着下颌,仿佛真在认真考量对方所言,片刻,又开了口。
    “由结果倒推原因,最容易会陷入‘巧合即必然’的误区,一个精妙的伤口,或许源自凶手的训练,也可能只是偶然一击。”
    话音刚落,他目光锐利了几分:“另外,如果没记错的话,伊藤将军的致命伤,并不仅限颈后那一处?而喉咙,是人尽皆知的脆弱部位。”
    “不过…”他又放松姿态靠回椅背,指尖在扶手上慢慢画着圈,事情似乎变得…比预想的更有趣了一点。
    男人牵起一个近乎欣赏的微笑,还体贴推过一盏新泡的茶:“请继续。有时候,正是这些不起眼的碎片,能拼凑出惊人的全貌。”
    这转瞬如沐春风的态度,让人不自觉放下了防备。
    岸介昭接过茶杯,心下一定。看样子,对方似乎有兴趣和自己共同查案,而对那女人的“维护”,不过是审讯中常用的欲扬先抑激将手段。
    如此,他便也不掩藏,将自己这数月来在巴黎鼹鼠般四处活动的成果,一股脑倾倒而出。
    例如,如何贿赂酒店夜班经理,抄录案发当晚丽兹所有住客的身份档案,如何跟踪可疑女性;又是如何买通文员,潜入盖世太保法医部档案室,在文件堆里翻到死者的验尸报告。
    他说得投入,语气时而亢奋,时而阴狠,全然未察觉到,仅仅一门之隔的书记室内,速记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录音机的钢制滚筒旋转着,正把他说的的每一个字都记录下来。
    ——也把自己的新罪名彻底钉死。
    “….还有那女人的伤情报告,子弹打在叁角肌,形成方星芒状创口,动静脉、锁骨均未受损…这太巧了,分明是杀手控制角度减轻伤势的结果!“
    君舍耐心听着,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
    说来说去,依旧是拼图游戏中那些最外围的色块。没有目击者指认,没有凶器关联,没有物据,一切都脆弱得像蛛网,随便一个巧合或反证就能被打散。
    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兔,能枪杀特高课保镖?君舍心里嗤笑了一声,可转念一想,那小兔在华沙的射击场上,他老伙计才给她示范叁次,她就能上手击中野鸭。
    她倒还真是个玩枪的天才。可她哪里来的枪?
    到了这,棕发男人指尖停住,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
    他这才想到,那天还是他亲口阻止手下给她搜身,这是不是意味着,当时,她确实可能藏着他不知道的东西,包括一把枪?
    这边,岸介昭那一段慷慨陈词堪堪告一段落,只见他那德国同行前倾身体,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抵在唇前,摆出了更加专注的聆听姿态。
    “还有呢?”他的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说出秘密,“关于武器来源,或者…任何无法自圆其说的细节?”
    他的视线牢牢锁住岸介昭,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我很好奇,既然如此,你为何后来又将重心偏移到其他人身上?”
    这发问像一根细针刺入岸介昭脑海,他的指节收紧,在骨瓷杯上泛出青白来,喉结滚动两下,却没能挤出一个音节。
    为什么?
    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当最初的直觉冷却,用专业目光去审视那些证据时,它们显得过于…单薄。
    他调取过这女人的档案:上海出生、成长,后赴德国学医,一个毫无日本背景的女人,如何能伪装得天衣无缝,连伊藤将军那样阅人无数的都能骗过?塞纳河那夜的安保等级他很清楚,层层搜身,凶器如何带入?她又如何隐藏?
    这些天,那些一页页的监视报告,也都像在嘲笑着他。
    他观察过她握笔、配药、提重物时的手,手指纤细,皮肤娇嫩,没有任何持枪或格斗训练留下的痕迹。
    她会因救治一只受伤的流浪狗而耽搁午餐,会蹲身安慰哭泣的病童,会在深夜对着照片垂泪,那女人胆子小得出奇,一只老鼠窜出来,都能吓得浑身一抖,怀里病历本掉了一地。
    所有这些,与他这些年见过的所有军统女特工,没有半分相似,没有秘密通讯频率,没有可疑物资往来…她就像一个被偶然卷入风暴的,普通漂亮女人。
    审讯室里只余下通风系统低沉的嗡嗡声,岸介昭沉默许久,抬起眼时,正对上君舍似笑非笑的脸。
    “我们知道的就那么多。”他发现自己,声音涩得像是砂纸。
    “在我的家乡有句训诫,最娇弱的花,根茎最可能缠绕着致命的毒藤,她能察觉到我的跟踪,这本身就绝不简单。”
    岸介昭抿了一口松萝绿茶,还是挺直了脊背,让自己显得更有底气,“我认为,只要继续深挖,一定能找到突破。如果可以,我们希望可以配合贵方一起查案。”
    这话的尾音还悬在茶香袅袅的空气里,他手上的骨瓷杯就被一只黑手套夺走。
    岸介昭愕然仰头,未及反应,两名戴红袖章的已闯入视线,一人钳住他胳膊反拧,另一人咔哒一声,再次给他扣上手铐。
    下一秒,后背被狠狠一踢,男人下颌重重磕在地砖上,门牙刺穿下唇的刹那,铁锈味在口腔爆开来,鲜血混着唾沫喷溅而出。
    此时,君舍已站起身来,方才那副温和面具消失得无影无踪,军靴慢悠悠踏过那滩血沫,他拿鞋尖挑起对方的下巴,迫使对方抬起头。
    “谢谢你毫无保留的供词,岸介先生。”棕发男人俯身,黑皮手套突然捏住他的颧骨,“可惜,我一而再再而叁地提醒过你,这里是巴黎,不是你的东京。”
    单向玻璃后,书记官正写下最后一行:“嫌疑人自述….贿赂帝国官员、非法入侵军事禁区...”
    君舍松开手,他摘下染血的手套扔在那人脸上,白丝绸衬里朝上,活脱脱一块简陋又讽刺的裹尸布。
    手套滑落下来,露出岸介昭如遭雷击般僵硬的脸,和那双失了焦的眼睛——原来,那杯热茶,那幅松掉的手铐,还有对方眼中那些赞许的光芒……全是毒蛇吐信前的伪装。
    “至于你那娇花毒藤的理论,”君舍的唇角勾起来。“虽然不免黑色幽默,但还算…有趣。”
    男人不再浪费哪怕一秒在这个已经失去所有价值的对手身上,哐当一声铁门闭合,审讯室陷入死寂,只余下走廊里渐行渐远的军靴声,
    当天下午,柏林威廉街的日本大使馆。
    大使颤抖的手捏着那份烫金封皮的照会,“监视官员”、“窃取军事机密”那些字眼就像带血的刺刀,最致命的,是附件里那份密密麻麻的跟踪名单:党卫军上将的情妇、军需部长的芭蕾舞演员女友...每个名字都足以引发地震。
    后果是严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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