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黑云压城
    翌日,黑云压城,天阴欲雪。
    江连横赶早前往大帅府,人在车上,沿途所见,尽是满目萧条。
    奉天已经彻底失去了往日的繁荣景象,百姓人心惶惶,城中店铺十之八九,都已关门停业,就连洋行也未能幸免。
    即便是这样,大街上仍然聚满了人。
    家家户户都有男丁出来,也没别的事儿,就在街上站着,三五成群,互相分享那些不着边际的臆想谣言,生怕漏听了什么消息,以致于自家错过了应对时机。
    除此以外,更多的还是战区难民。
    有些来投亲戚,有些求助无门,便只好拄着拐杖,成群结队地聚在街头巷尾。
    辽西走廊连通关内关外,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换句话说,那地方的百姓,很多都是军户的后代,性情刚猛,好勇斗狠,都不是善茬儿。
    眼下兵灾人祸,大家食不果腹,便把骨子里那股狠劲儿激发了出来。
    江连横经过时,甚至有几人竟打算拦车乞讨。
    这在以往是难以想象的,哪个不怕死的敢在奉天拦江家的汽车?
    但是现在有了,而且还不止一次。
    江连横自然没空搭理他们,摆了摆手,司机一脚油门,也就冲了过去。
    眼见着汽车没停,难民便杵在原地,恶狠狠地盯着汽车疾驰而去。
    江连横只觉得莫名其妙,心说这仗又不是我招来的,怨兮兮的瞪我干什么,却忘了他自己少时也有过同样的想法——
    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凭啥别人吃着我看着,别人坐着我站着?
    乱世当有乱世的活法!
    嫉妒,怨恨,愤怒,种种极端情绪,正在贫民百姓的心里极速蔓延。
    省城的治安越来越差,仅仅是这路上的片刻光景,江连横就亲眼目睹了一桩拦路抢劫。
    几个难民模样的百姓抢走了路人的口粮,双方在大街上拼命追逐逃窜,围观群众侧身让行,路口就有一个衙门的老柴,看见了,却又没看见,抹过身,拍拍屁股走了。
    省城乱成这样,各国领事馆自然三令五申,警告交战双方保护本国侨民。
    可是,谁又来保护华人呢?
    说实话,赶在这种时候去帅府求见老张,江连横根本没报多大希望,只是不去一次,心里总觉得不安。
    果然,等到了大帅府,却见门外的警卫远超以往。
    整座大宅戒备森严,就连江家的汽车也不能随意靠近。
    江连横吩咐司机,把汽车停在稍远的地方,随后改换步行前往,费尽了口舌,经过搜身以后,才从旁门进去。
    然而,待走到二门外时,无论有什么理由,也不能再进一步了。
    所有进入帅府的客人,必须由老张亲自点头同意。
    来的人不少,都是达官显贵、富户豪绅,江连横只好排队等候。
    这一等,就是两三个钟头。
    警卫员帮忙传话,去得快,回来得更快,神情稍稍有点为难,低声说:“江老板,大帅今天太忙,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意料之中的事儿,江连横自然没有灰心丧气,忙说:“兄弟,我也不是非得要见大帅,而是——”
    他顿了顿,左右看看身边来来往往的帅府家丁,有意将警卫员往旁边引了几步。
    “这城里最近实在太乱,我就是想来打听点消息,别的不说,要是有什么突发状况,家里也好提前准备呀!”
    说着,就从兜里摸出两张洋钞,死乞白赖地塞给警卫员。
    警卫员毫不客气,立马收下洋钞,随即撇了撇嘴,偷摸指向二门院墙的角落。
    “江老板,你看见没有?”
    院墙角落里,此刻正停着三辆军车,明明没有要发动的迹象,车里却都坐着司机。
    “这还用我说么?”警卫员低声道,“那就是给大帅准备的,车里全是行李,一声令下,说走就走,您说您还问什么呀,赶紧准备逃难吧!”
    因为孟铎的电话,江连横早已预料到老张可能跑路,但他要问的是具体细节。
    倘若张大帅弃城出逃,奉天就不会爆发战乱,江家也就没有必要南下避难;倘若张大帅只是回撤司令部,奉天就将成为决定乾坤的主战场,到那时候,仅仅是在南铁附属地避难,恐怕远远不够。
    可是,警卫员却说,他也不清楚老张的具体打算。
    江连横将信将疑,有心再拿两张洋钞试探口风。
    没想到,警卫员还挺讲究,立马抬手制止说:“江老板,这不是钱的事儿,我真不知道前线的具体情况,真实的战报都是绝密,现在整个奉天城,估计也就只有大帅身边那几位才清楚。”
    “那……最近这两天,还有没有其他人来找过大帅?”
    既然得不到一手消息,江连横便打算扫听扫听二手情报。
    然而,警卫员却说:“江老板,来找大帅的多了去了,但都没见着,不只是你,现在很多官差都没机会见大帅了。”
    “大帅不会是准备要下野了吧?”
    “下野?”
    警卫员连连摇头:“不,不可能,之前或许还有可能,但是现在绝不可能,大帅就算去旅大避难,也绝不会通电下野了。”
    “这话怎么讲的?”江连横眉头紧锁。
    警卫员悄声说:“江老板,你可能还不知道,郭鬼子在滦州起兵的时候,大摆鸿门宴,把姜超六骗过去给杀了。”
    闻听此言,江连横倍感震惊。
    众所周知,北洋通例,下野不杀,其实不只是下野不杀,投降的多半也不杀。
    这是北洋大员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军阀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时运不济的那天,为了避免树敌过多,大家都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败军之将,尚且不杀,何况是昔日同僚?
    既无杀父之仇,又无夺妻之恨,怎么就故意设计给杀了呢?
    姜超六是奉军五虎将之一,士官派实权将领,在奉张集团中人缘极好。
    郭鬼子把他杀了,无异于公报私仇,相当于奉军内部的陆大派对士官派宣战。
    “江老板,这回你懂了吧?”警卫员接着说,“你也知道超六将军,那么好的一个人,都让郭鬼子杀了,大帅要是下野,杨参谋他们还有活路么,必死无疑,能不跟他干到底么,大帅要想下野,士官派都不会答应!”
    换言之,郭鬼子这是把潜在的盟友统统逼上了绝路,原本有心投降的,现在也只能决一死战了。
    警卫员的情报言尽于此。
    至于能从这些情报中,推测出多少时局变幻,还是得看个人的悟性。
    江连横听罢,半晌儿没有吭声。
    这时候,帅府的家丁仆从,又开始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了。
    警卫员眼见着周围人杂,不敢再继续多说,连忙陪笑道:“江老板,没什么事儿的话,我还得回去站岗呢!”
    江连横回过神来,拱手抱拳道:“哦,兄弟请便,打扰了。”
    说罢,转过身,正要走时,突然迎面撞见了一位身穿绸缎袍的中年男子。
    江连横眼前一亮,立马走过去问候道:“徐管家,您忙着呐!”
    “哟,江老板,您啥前儿来的?您这脸怎么了?”
    徐管家一边回应,一边频频朝大门外张望,神情看起来有点急切。
    “嗐,牙疼闹的!”江连横笑着说:“我刚到没多久,原本打算过来见见大帅,结果没见成……大帅最近怎么样?”
    “唉,我估计江老板您也知道,目前的情况很严峻呐!”徐管家叹声道,“就这几天功夫,可把帅爷上火坏了!”
    “郭鬼子不自量力,有大帅坐镇奉天,我看他也嚣张不了多久了。”
    徐管家是老张的身边人,江连横当然得这么说。
    没想到,对方听了却连连摆手。
    “谁知道呢,唉,我也不知道,反正帅爷最近有点蔫……”
    江连横一听,似乎有点眉目,便又紧忙追问了几句。
    按徐管家的说法,张大帅现在已经几近丧神失志,每日从早到晚,茶饭不思,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躺在小炕上抽大烟,时不时猛然起身,问郭军已经打到哪儿了,随后又像丢了东西似的,在屋里来回踱步,大骂几声小六子混账,而后便又躺在小炕上,继续嘬嗒着烟枪。
    除了郭军的动向以外,省城里的一切事务,老张都已不再过问了。
    奉天治安混乱、盗贼蜂起,他不管了;城中物资紧缺、粮价飞涨,他也不管了;甚至明知道公署有人暗中媾和郭军,他也不再过问。
    黔驴技穷,昔日威风凛凛的张大帅,现如今已经彻底颓靡了。
    奉军精锐之师,整整七万兵马,交与长子,委以重任,却换来倒戈一击,毕生心血付诸东流。
    幻灭感油然而生,谁也抵不住这般重创。
    说话间,大门外忽又传来动静,却见帅府的几十号家丁,抬着箱子,逐次走了进来。
    徐管家见状,连忙赔笑道:“江老板,我这边有点忙,就不多陪您了,您自便。”
    言毕,当即转过身,指挥着一众家丁操持忙碌。
    江连横有点好奇,起初还以为箱子里装的就是那八百万现款,渐渐地,却又觉得不对劲儿。
    箱子太多了,都是大衣箱,一趟接着一趟,仿佛看不到尽头。
    而且,抬箱子的人脚步轻快,胳膊垂着不甩,明显都是空箱子!
    及至此时,江连横心里已经猜出了大半。
    没想到,紧接着又见门外有人抬进来几桶洋油,这才猛然意识到情况紧迫,也无需再去向徐管家求证,立刻飞奔出了帅府大门,钻进车厢,吩咐司机,火速开往城北大宅。
    等回到家时,明明只有两三点钟光景,天色却已经极其阴沉晦暗。
    奉天城愁云笼罩,寒风阵阵,仿佛天塌地陷似的,浑是一片末日景象。
    宅院里的弟兄比平常多了不少,院子中间停着江家的另一辆汽车,角落里又另外添置了两辆马车。
    调来看家护院的弟兄们,都是熟悉的面孔,都是心狠手辣的“响子”,也是这些年来,江家最得力的十几个帮手。
    袁新法、杨剌子、万德威、常老财、老贺儿、老解等等……
    走进大宅,除了薛应清、王正南和赵正北,该来的人全都来了。
    胡小妍、赵国砚、张正东、李正西、海新年、姐、谷雨、江雅、江承业,还有西风的儿子,以及宋妈、英子等等仆从。
    大家聚在客厅里,等着江连横的调遣安排,神情谈不上有多紧张,但也绝没有掉以轻心的意思。
    江连横闯进客厅,左右看了看,随即问道:“小姑和南风呢?”
    赵国砚回道:“薛掌柜已经带人先过去了,她说等她安顿好以后,再让老刀过来帮咱们接人。”
    松风竹韵地处八卦街,那地方离南铁附属地只隔了一条街,确实没必要大老远跑到城北来,再跟大伙儿一块过去。
    “南风在那边找没找到住的地方?”江连横问。
    “刚打来电话,说是订到了几个房间,但不是在同一家旅馆。”胡小妍见他语速极快,便问,“大帅府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很急么?”
    “急!”
    江连横直截了当地说:“老张应该已经开始准备搬家了,估计今天晚上就会走,而且我怀疑——他可能要烧了大帅府!”
    此话一出,大伙儿顿时坐不住了。
    或许是因为客厅里的气氛太过紧张,西风的儿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急得谷雨连忙把孩子抱在怀里,连亲带哄,好生安慰,却终究无法止住孩子的哭声。
    李正西瞟了一眼,当下也来不及安慰,立马起身道:“什么,都要烧大帅府了,那不就是说,郭鬼子已经打过来了么?他们不会往省城里开炮吧?”
    郭军到底会不会炮击奉天,恐怕谁也说不准,但有备无患,先去南铁附属地避难,总归是最稳妥的决定。
    “我也不知道,”江连横摇了摇头,“老张现在已经颓了,根本不管事,总之你们现在快点收拾东西吧!”
    说着,忽又猛然想起什么,随即吩咐道:“对了,谁去联系一下小姑,告诉她待会儿别让老刀开车过来了,直接去南城外宅,把书宁他们带上!”
    是啊,南城外宅还有江家的种呢!
    总不能把庄书宁和冬妮娅丢在那里不管了。
    江连横说完,忽然有点心虚,忍不住偷摸瞄了一眼胡小妍。
    没想到,胡小妍却说:“国砚,马上叫杨剌子带几个人去南城,看住大门,保护好三房、四房,城里要是乱了,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她们也是江家的人,别怠慢了!”
    尽管她平常没少贬损庄书宁,但身为当家主母,临到危机关头,该有的气量却未曾丢下。
    江连横倍感欣慰。
    还不等他说什么,却听胡小妍又道:“你得上楼看看大姑,好好跟她说说,别把老太太吓着了。”
    江连横点了点头,心下一沉,脚步却迈得飞快,只听“噔噔噔”连跑几步,便已来到大姑门前。
    酝酿片刻,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缓缓推开房门——
    却见屋内早早点了台灯,暖黄色的灯影下,许如清正坐在案前,仔细抚摸着手中的全家福相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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