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6章 突遭重创
    四月底,江连横赶早去了办公室,坐下来安排日程。
    桌上放着一摞报纸,刚送来没多久,尚且温热,还带着些油墨香气。
    奉天印刷厂复工已经有几天了,报上仍能看见零星议论,多是关于本次叫歇的定性文章,偶有几处,提到江连横的名字,当然都是一片赞誉。
    “你还别说,这印刷厂平时感觉不起眼,可真要停转了,也挺不方便的。”
    江连横随手翻了几份报纸,抿了抿嘴,神情颇有些感慨。
    方言应声走过来,一边倒茶,一边应道:“东家,这次叫歇虽然平了,但根本问题没有解决,以后恐怕还会再出乱子啊!”
    “怎么讲?”江连横好奇询问,“最近听见什么风声了?”
    方言摇了摇头,却说:“我昨天又去了一趟官银号,奉票还在贬值,现在兑换现洋的市价,已经接近三块五了。而且,照目前这种势头发展下去,票价估计还会继续下跌。”
    江连横听了直皱眉。
    从3.2到3.5,某种意义上来说,奉票又贬值了三毛钱。
    这种市价浮动,已经很夸张了。
    但更重要的是,贬值的过程实在太快。
    从上次兑换现洋到如今,其间满打满算,还不到半月光景,金融秩序濒临失控,奉天商民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方言接着说:“东家,这三块五还只是市价,实际情况却是有价无市,普通百姓想去兑换现洋,要走各种手续,就算是咱们这些有关系、走后门的,也免不了被上头层层盘剥,真正到手的,那就更少了。”
    “黑市的行情怎么样?”
    “没有行情,只进不出,别说那些地下钱庄了,就连那些明面上的票号,也都只收现洋,绝不兑换。”
    江连横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道:“奉票是省府发行的法定纸钞,他们拒不兑换,这样搞下去,难道就不怕以后被官府拎出来背锅?”
    “那也没办法呀,”方言说,“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毛荒就是事实,谁把自家的现洋兑出去,那就保准亏本,而且市面上已经出现挤兑的苗头了,哪家敢开这道口子,估计一天之内,就会被人兑空。”
    现状已成恶性循环。
    奉票越贬值,便越是容易引发挤兑;挤兑越严重,便越是加剧奉票贬值。
    江连横虽然不懂经济之道,但却深谙人性,知道眼下的情况实出必然。
    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结果仍旧无济于事。
    奉票不是他发行的,兑价浮动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作为奉天商界头面人物,又不便带头挤兑官银号。
    如今,他所能做的,似乎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资产凭空缩水。
    “唉,能兑多少算多少吧!”
    江连横叹了口气,随即嘱咐道:“对了,你也抓紧准备准备,别搁我身边忙活了好几年,最后就挣了一堆废纸,该兑就兑,要是碰见了麻烦,我帮你给官银号打电话说说。”
    方言连忙点头:“多谢东家。”
    宰相门前七品官。
    方言虽说不算是江家的白纸扇,但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些年来,也攒下不少人脉,知道该如何避险。
    江连横对待忠于自己的弟兄,向来不吝钱财,交代了几句过后,紧接着又问:“今天上午有安排吗?”
    “宁和药铺的掌柜想要见见您,前天就已经约好了。”
    “张胜?”
    “嗯,我给他定的是上午九点。”
    “那是老熟人呐,你下去看看,他要是到了,就直接领进来,别让他在外头等了。”
    方言点了点头,转身推门而去。
    张胜的确是老熟人了,靠帮江家十几年,同时也是纵横保险公司最早的那批老主顾。
    江连横第一次跟他打交道,还要追溯到民国二年,追查红丸下落的时候。
    彼时,张胜的铺面还很寒酸,主卖膏药,兼售红丸、烟土,论生意规模,在奉天城远远排不上号。
    但自从拜了江连横为“东家”,真可谓“好风凭借力”,家产翻了数倍不止,名头早已盖过了“恒瑞”、“荣安”两家药铺,单就城北地界儿来说,那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大财主了。
    这些年来,胡小妍所用的名贵药材,大多都是他给江家的孝敬。
    江连横转动座椅,侧身望向窗外。
    天气日渐暖和,顺着窗口,可以看见小西关的热闹街景,浮华忙碌,焦躁不安。
    没等多久,忽听房门再次推开,就见方言领着张胜走了进来。
    “东家,您辛苦!”
    张胜四十多岁,也不年轻了,进门按照江湖规矩,仍旧道声辛苦。
    因是线上的熟脉,江连横就没太端着,见面扬了扬下巴,笑着便问:“找我干啥,来要钱呐?”
    “要钱?”张胜一愣,“要什么钱?”
    “我听南风说,他安排印刷厂的老孟去你那抓药了?”
    “嗐,东家,您这不是成心寒碜我么,就他抓那几钱药,还不如我平时搁家泡脚用的贵呢,我还至于因为那仨瓜俩枣的小账,过来耽误您的时间么?”
    江连横笑了笑,抬手指向桌对面的椅子。
    “快坐,好不容易跑我这来一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是是是,我也知道东家的日程排得紧,按理来说,我应该开门见山,但这件事儿……还真挺难以启齿!”
    张胜如坐针毡,目光闪躲,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吞吞吐吐,半晌儿也没想好到底应该如何开场。
    江连横以为他是来告帮兑换现洋的,结果不是,而是关于生意上的合作。
    “这些年来,多亏了有东家照应,我才能在奉天混得风生水起、买卖兴旺,不过……这世事变幻莫测,总是不如人愿,老话说得好啊,树挪死,人挪活……”
    “行行行,”江连横忍不住打断道,“你有话就痛快点,大家十几年的交情了,只要你没在背后捅我刀子,我还犯不上跟你翻脸不认人,你说吧,直说!”
    张胜酝酿片刻,终于坦诚道:“东家,我以后……就不打算再干烟土的生意了。”
    “你要干保险呐?”
    “不不不,东家说笑了,我只是不打算再碰烟土和红丸,以后规规矩矩地干药铺生意就挺好。”
    “什么情况?”江连横有点意外,“你在这行里混了十几年,咋的,突然长良心了?”
    张胜略显尴尬,却也只能摇头否认。
    所谓“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这话说得太过绝对,以至于近乎谬论。
    其实,善恶是非,往往就在一念之间,仅凭穷富而论,想来多半是豪绅的自夸,亦如“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大抵也只是某种想当然。
    烟商赚了钱,假惺惺地去做慈善的,不是没有,而且也不鲜见。
    但要说突然良心发现,金盆洗手不干了,却是闻所未闻的非常之事。
    难道是钱挣够了?
    那更不可能,就算挣够了钱,顶多也是满足现状,不再扩张,还没听说过谁把到手的生意扔出去不要了。
    江连横一再追问,张胜便只好吐露实情。
    “东家,最近省府准备放开烟禁,这事儿您没听说吗?”
    “倒是有点耳闻,但不是说这提案让张辅臣给否了么?”
    “否什么呀,现在已经通过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在前两天。”
    前两天,江家正忙于调停劳工叫歇,并未刻意关注省府的其他政令,又要忙于兑换现洋,难免有所疏忽。
    何况,个人精力有限,江连横不可能面面俱到。
    张胜作为业内烟商,全心全意地关注此事动向,自然最先有所察觉。
    “按照最新消息,奉天这边的情况暂且搁置,但黑吉两省的烟禁,已经准备彻底放开了。”
    所谓放开烟禁,从来都不是指允许贩售烟土,而是指允许大规模种植烟土。
    这事儿乍听起来,甚至有些吊诡——放开烟禁,其实往往意味着收紧烟土贩售。
    张胜解释道:“奉天虽然不种,但该卖还是要卖,不仅要卖,而且是垄断专营。不出意外的话,三省各地马上就要成立专卖局了。到时候,像我这种私营的,肯定要受打击。”
    “我不是帮你弄过特许经营的牌照吗?”江连横问。
    “有也没用啊,这次突然放开烟禁,摆明了就是要设局专卖,所有烟税最后都要收归军用。”
    看来,奉张集团为了问鼎天下,已经濒临无所不用的地步了。
    张胜摇头叹道:“东家,您想想,等专卖局成立以后,我这生意还怎么干呐?我的售价要是比专卖局高,那就毫无竞争力;要是比专卖局低,他们保准给我扣个‘扰乱市场’的罪名,红丸也会被严令禁止。”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
    一是斗不过,二是斗过了,那就离死不远了。
    更何况,烟土本就是缺德的生意,官府想要治罪,不仅不会激起民愤,反而还会获得一片赞誉。
    这种情况下,急流勇退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当然,其实也有例外,那就是去给小东洋当牛做马,在宏济善堂兜售红丸,省府也只能感叹鞭长莫及。
    但张胜显然没这种打算,买卖归买卖,纳头去拜鬼子这种事儿,终究干不出来。
    “我已经想好了,”他说,“反正我那药铺的生意,现在照样不少挣,走了十几年财运,该放手就放手吧,就当是给儿女积德了,您说是不是?”
    宁和药铺既然打算放弃这桩生意,那就没必要再买江家的货运保险了。
    虽说药材也需要货运,店铺也需要水火险,但无论利润还是频次,都没法跟烟土生意相提并论。
    突然之间,江家便丢了一份保险大单。
    而且,宁和药铺的情况,大概只是个开端。
    当官府的专卖局成立以后,断交保险的烟商,很可能会与日俱增,甚至彻底没了这份生意。
    专卖局的烟土,必定是武装押运,哪用得着去买江家的保险?
    听到此处,江连横的脸色不禁愈发阴沉,却又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人家都不做这桩生意了,总不能强买强卖,那就真成打家劫舍的了。
    张胜见状,心里有点发虚,连忙找补道:“这些年来,多谢东家的照应,以后我就指着家里的药铺挣钱了,所以……我准备来年开始,交双倍的水火险。”
    双倍的水火险?
    三倍也没用,都抵不上烟土货运保险的利润。
    江连横没法责备他,只淡淡地问:“你是不是真不打算继续干下去了?”
    “啊?”张胜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问你是不是真不打算继续干下去了。”
    “是是是,我如果背地里偷摸再干,任凭东家处置!”
    “那行,”江连横摆摆手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张胜呆愣片刻,指指身后问:“那……我先走了?”
    方言应声解围,走过来抬手笑道:“张老板这边请。”
    两人走出办公室。
    张胜余惊未定,忙扯住方言的手,低声问道:“方老弟,刚才……东家不是对我有啥意见吧?”
    方言摇头宽慰了两句,说:“放心吧,生意归生意,你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总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儿就记恨你,只要你没耍心眼儿,没在背地里算计东家,这些都可以理解,东家待会儿还有别的客人,我就不送你了。”
    事实也是如此。
    江连横没那么小心眼儿,只要靠帮的请求合情合理,他并不会因为少了一单生意,便怀恨在心。
    不过,生意上的合作少了,共同利益也就少了。
    下次再来登门告帮,江连横还会不会用心帮衬,那就全凭当时的心情了。
    江连横支开张胜,主要还是为了查明烟土货运保险,在公司里所占的份额比重。
    他将此事交给方言去办,要求天黑之前,列清明细,一并送到城北江宅,随后便先行乘车回了趟家。
    未曾想,刚进大宅,却见胡小妍和薛应清正坐在客厅里低声交谈。
    两人神情严肃,尤其是薛应清,全然没有往日的欢快模样。
    一见江连横走进屋内,她便立刻起身迎过来,说:“当家的回来了,你得给拿个主意,现在这生意,我算是没法做了。”
    “你又咋了?”江连横眉头一皱。
    薛应清叹声说:“奉票跌价,现洋又不容易兑,现在已经有不少商号规定只收现洋了,就咱们这边还收奉票,闹得那帮人都跑过来‘挤兑’我,结果就是生意越火,买卖越亏,哪有这么干的呀?”
    “那……你也跟着涨价呗!”
    “涨得没有跌得快,那能有个屁用!要我说,咱也赶紧规定只收现洋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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