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二条谦二郎见面的地方,在洋馆二楼的书房。
    二条玲奈将他领到书房门口,留下一句“大老师加油!”这种奇怪的话,就下楼了。
    我又不是来面试的。
    敲了3次门没有人回应,浅间只得自己将门打开。
    房间右侧书桌后的椅子是空的,二条谦二郎在视线正前方的二楼露台打电话。
    聊的内容是日本现任央行行长主导的货币政策,大部分讨论,都围绕着行长的学术背景——麻省理工派进行。
    二条家主推断,mit学派一贯的行动纲领也许会让政府干预经济的手段变得更加激进,而这位一开始就不看好安倍经济学的学者型行长,能解决目前通胀滞涨问题的核心牌,大概率就是收紧目前超宽松的货币政策,贬值加息了——日本长时期的负利率路径依赖,将会在这位行长手上终结——甚至会影响日美两国关系,毕竟,美国此刻,货币政策同样历史性的宽松。
    世界的经济命脉握在少数人的手中,这句话绝对没错。就是不知道未来日本会不会出现一个宁愿做空自己国家的货币、股市、国债,也要大发国难财的央行行长,很难说不可能,毕竟有《美国美联储主席炒股》这种新闻珠玉在前,儿子学父亲干活,正在情理之中。
    浅间决定回去再研究[如何在提前知晓日元贬值加息的情况下,让手上的钱变厚100倍]这个课题。
    见二条家主这通电话没有短时间结束的意思,浅间踩着绣有维多利亚时期世界地图的地毯,在名为书房实为私人图书馆的空间里转悠起来。
    巨大的书架仿佛是整个房间的墙纸,占据了浅间视线内所有垂直墙面,保守估计,这地方至少有4万本藏书。
    宗教典籍、百科全书、社科通论,这些都只是书房的[少数民族]。
    这个房间的[主体民族],毫不意外,属于经济学。
    一本本将书架填的满满当当的书,组成了卷帙浩繁的经济学史;书架4厘米左右的隔板边缘镶嵌的鎏金金属铭牌,则组成了这部经济学史的目录。
    书架上特地将古典与新古典经济学派、新旧凯恩斯主义学派、新旧剑桥学派、奥地利学派、芝加哥学派、弗莱堡学派、斯德哥尔摩学派、供给学派、货币经济学、制度经济学等系列书籍分区摆放。
    除了那些英国经济学家的著作,浅间也看到了创造[瓦尔拉斯均衡]理论的里昂·瓦尔拉斯、创造[帕累托最优]理论的维尔弗雷多·帕累托、哈耶克的祖师爷卡尔·门格尔、女性经济学泰斗琼·罗宾逊、新自由主义经济宗师米尔顿·弗里德曼、萨缪尔森、曼昆、维塞尔等丰碑一样的名字。
    原以为哈耶克的书会占据不小的地方,没想到二条家给他的待遇和著有《有限阶级论》凡勃仑待遇一样——只有一本《货币的非国家化》上架,甚至不如研究政治经济学的洛克、边沁、卡尔·马克思、马克思·韦伯等人。
    从藏书量来看,真正和凯恩斯主义对抗的自由旗手反而是弗里德曼。
    看来传播学的有型大手远比经济学的有型大手更强硬。
    [那个企图靠阅读哈耶克来搞懂自由市场经济的6月份的自己,简直蠢的可怕]——来自9月份的浅间静水居高临下地鄙视着那个时常被媒体思维左右,碎片化拾取信息的自己。
    而心里面的另一个声音也在为自己的过往辩解——碎片化正是现代性的体现,这是时代的局限——只要收集的碎片足够多,也能拼出一张地图。
    浅间将目光挪到了书桌背后的书架上,上面摆着自1969年以来各届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获奖作品和相关延展书籍。书架下方大约80cm的玻璃柜里是一些报纸和期刊的合订集,里面没有《经济学人》身影,大概是因为《经济学人》和上辈子看的《参考消息》的风味差不多,并不懂什么经济学。
    比较吊诡的是,不少成功的商人,比尔·盖茨啊、巴菲特啊、贝佐斯啊、李嘉诚啊,都是《经济学人》的忠实读者,而那些更懂经济学却不怎么重视《经济学人》的学者们,很少靠自己的理论赚过大钱,著名古典主义经济学家、货币主义奠基人费雪甚至因为炒股而破产。
    二条玲奈就曾吐槽,二条家天天研究这个,却不能像十神家那样,几乎买下半个南美。这种事也经常出现在文学创作上,许多深谙各种文学理论的人,只能当个教书匠或者评论家,而许许多多学历一般、理论基础薄弱的作者,却总能脱颖而出。
    浅间想起了这么一句话——【学习经济学的主要目的就是不受经济学家的欺骗。】或许这才是二条家热衷研究经济学的目的。
    二条谦二郎的通话还在继续,内容变成了熟人琐事,浅间怀疑这位是在故意晾他。
    但在这里待着也不错,总比在楼下被人拉着问东问西好——如果不是刻意安排,那么二条家阴盛阳衰的情况就太严重了。
    浅间抽出一本马克思·韦伯的《经济与社会》,找了一张单人沙发坐起来,翻开叙言阅读。
    “这本书一时半会可看不完,你感兴趣可以带回家,我的笔记你也可以带走。”
    在二楼露台打电话,晾了浅间半个多小时的二条谦二郎,此时终于走进书房。
    “谢谢。”
    浅间放下书,与这位面带笑意的五摄家主四目相对。
    作为洋馆的主人,他的打扮倒是和这座洋馆极为相称——一套黑色晨礼服,内衬米色马甲和白色衬衫,下着黑灰条纹裤,唇上是一道浓密整齐的一字胡,左手小拇指戴着二条藤印章戒——即便二条谦二郎是典型的东方人面孔,也会让人产生,眼前之人是从温莎城堡里走出来的亲王的错觉。
    二条谦二郎坐到浅间对面,按了一下茶几上的铃,没一会儿,几位女仆将红茶和点心放到浅间面前。
    二条家主直接用手拿起一块肉桂苹果司康塞进嘴里,又端起红茶喝了两口,他身上做作的贵族气息淡了不少。
    “对于你,我倒是更想说谢谢。玲奈这半年的成长,多半归功于你,虽然你用的并不是我喜欢的方式。”
    二条家主擦着嘴巴说道。
    “二条同学的成长全靠她自己的努力,和我关系不大。至于后面,二条先生如果指的是二条同学和泷岛同学的恋爱,作为家长的你,不满意可以直接干预。”
    “在孩子们结婚前,我们家对于恋爱关系奉行自由自愿原则,玲奈的恋爱我不会干预。和不满意恰恰相反,我很欣赏哲也,作为一个战争孤儿能成长到这个地步,玲奈反而有些配不上。”
    二条谦二郎评价三女儿的语气里没有谦辞,这让浅间想到了说话情绪滴水不漏的二条琉璃,和父亲姐姐的表情控制能力相比,二条玲奈确实还差得有些远。
    另外一个问题是,成绩优异,体育万能,幽默风趣,待人温柔,喜欢当狗的泷岛哲也背后,还有中东硝烟里的少年兵泷岛,暗网交易中的杀手泷岛,东京黑夜下的法外人渣清道夫泷岛。
    这些二条家主知道多少呢?
    “所以二条先生的意思是?”
    “你夸大了她手中财富的购买力,这份认知偏差,会让她在今后的挫折中,将问题放到别人身上。”
    “或许二条先生夸大了那些有资格碰到二条同学的挫折,另外,有这个顾虑,二条先生直接提醒她不就够了么?”
    “人教人是困难的,事教人才是深刻的。做局、盘人、情报战、社交扩圈、合纵连横,玲奈从你这里学的很多课,都是在一件件事里,这正是浅间君你这位好老师比她的家庭教师高明的地方。
    如果你和玲奈能一直保持更[亲密的友谊],我自然不会有什么担心。”
    我什么时候教二条玲奈你说的那些东西了?!
    “我不太确定你说的亲密关系,是否指在二条同学需要我帮助的时候,我得向她提出一个更高的价码?”
    “和浅间君说话就是方便。”
    “事先声明,我不知道你们又在打什么赌,要我插手帮助二条同学赢得英和学生会选举,这种事给再高价码也办不到。”
    “这事你想撇清也没用,你不是让那位有马同学免费帮助玲奈对付你妹妹了么?”
    “.”浅间想了一会才记起来,二条家主说的是近卫千代。
    有马帮助二条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选举就让那几位心高气傲的小家伙们折腾吧。玲奈现在赢下来也未见得全是好处,除非你愿意回英和继续给她指导。
    玲奈之前不懂事,不知道自己需要为智慧付出怎样的代价。作为玲奈父亲,你对她的指导,就让我来买断如何?麻远兄能出得起的,二条家也一样出的起。”
    二条谦二郎说到后面笑了起来。
    怎么感觉你不是在聘用指导老师,而是在招二条家的女婿?
    “指导什么内容我都不清楚,二条先生的报价,倒是让我有些搞不懂了。”
    “指导一切可以指导的,玲奈能从你身上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浅间耸耸肩,
    “感觉我被二条先生当做估值虚高的股票了。”
    “琢磨兄那种虚伪的自谦,你还是少学为好,这会让你在为他人背负责任时,他人反而觉得你不配。”
    “挺好的,我觉得没有人配为他人扛起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二条谦二郎挂着一种看孩子狡辩的长辈式的微笑喝了一口茶,又说道,
    “光是让玲奈重新筹备晚宴的这件事,就算是她的两个姐姐一起给建议,也不可能比你想的更周到。”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我相信二条先生不可能没看过更完美的策划案。”
    “策划和战略一样,不存在完美这个概念。能在两天时间内,教会玲奈处理一件事所需要的第一性推导、底层逻辑、终局思维、抽象提炼与符号化包装、结构化设计与管理.光是这里面存在的可能性,就足够让我对琢磨兄的教育水平五体投地。”
    嗯?近卫老头有教过我做策划吗?我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浅间,选择吃司康饼。
    见气氛冷场,二条家主看着茶几上的那本《经济与社会》上册问浅间,
    “你认为,为什么资本主义世界会把马克思·韦伯的与其说是经济学,更像史学的不成熟理论,拿来作为对抗卡尔·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的旗帜?”
    “因为核心不是经济学冲突,而是政治理念的冲突,他们只能找出一个韦伯,能从唯心的、个人的、布尔乔亚式的哲学伦理上,与马克思的哲学理论全面对抗,并以此统一资产阶级思想。其他否定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学者,无法做到韦伯[解释一切]的地步。
    据我了解,韦伯其实是丰富补充马克思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研究的最全面的学生,他所批判的对象,也是被人朴素转译的容易形成暴政的马克思主义,他个人从未直接批判过马克思和他的原著。
    苏联代表不了马克思主义,美国也代表不了资本主义,举着两面旗帜的人,他们所代表的只是政治团体基于利益而对各自主义的扭曲学习。”
    “是的,在经济学的立场上,两个马克思其实最后站在了同一条对抗经济化约论的战壕上。”
    在美国近150年对于资本主义的探索这个话题上,两人聊了一刻钟,二条家主说,浅间听。
    当女仆为两人换上一壶新茶,走出书房后,二条谦二郎笑道,
    “还没有褪去暴发户的味道,这位世界经济之王就要走下王座了。你知道新旧双王交接的这段时间,谁最可能成为牺牲品,谁能成为两头通吃的赢家?”
    “很难想象,既不是王,又想两头通吃的人会成为赢家。”
    “当然,欧洲不行、俄罗斯不行、英国不行、澳洲不行、韩国不行,在宏观经济改革方面,在未来的贸易战方面,日本反而有机会够成为第二世界里的唯一赢家。”
    二条谦二郎对浅间说出了一个反常识的答案。
    结合历史、地缘政治来看,顶着两个父亲的日本很难像土耳其、印度那样灵活。
    但仅从经贸关系上看,有两个爸爸的日本比欧洲更像一个资本避风港。
    “中间商?”
    二条谦二郎欣赏地看着这位16岁出头的少年,点头笑道,
    “对,最全面的中间商。从文化到经济,从生产供给到消费需求。”
    “所以二条家的理想,是当中间商?”
    二条家主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反而问道,
    “你觉得,夹在两个热恋的人当中难受,还是两个吵架的人中间难受?”
    “自然是前者。”
    正当浅间觉得,二条家果然想效仿大英,想当五摄家的搅屎棍时,却听到二条谦二郎这么说道:
    “主动挑起矛盾的中间商,最终都会被消灭,而被动当和事佬的人,会受到尊敬。”
    “光荣孤立的仲裁者?”
    “也是琢磨兄的那套不争之争。”
    “能被动当和事佬,证明他本身就是受尊敬的人。”
    “积累声誉,对于某些人而言,远比积累实力简单。”
    总感觉二条家主意有所指的浅间,陷入了思考。
    二条谦二郎又喝了一口茶,笑着问道,
    “这周在kkis待得还习惯么?”
    浅间随意答道,
    “不太习惯,九条家的这个私立学校,和东洋英和的差距有点大。”
    他不太相信二条家主不清楚他在kkis的情况。
    “什么差距?留学生不太好相处?”
    “没教留学生,感觉kkis留学生和本地学生的学习生活大部分是平行的。”
    “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二条家主忽然提出了一个建议。(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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