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溶洞与丹卿的同时消失, 已过去整整六个时辰。
    黑崖再不复前些日子的热闹光景。
    这里阴戾凛冽,气氛肃杀诡谲,仿若一座冒着森森寒气的坟冢。
    南边矿山脚。
    画地为牢的禁锢阵内, 所有矿工面色煞白,挤作一团。
    他们瑟瑟发抖地抱紧自己,眼底盛满惊惧。
    虽极力克制, 他们仍情不自禁地, 频频望向阵外那坨正在蠕动的、丑陋的粉色肉团。
    ——那是佟管事。
    那团物体, 似乎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
    巨大寂静的深渊, 只有佟管事“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像垂死挣扎的野兽。
    谁能想到,短短几天,曾风光无限的佟管事, 竟会变成这副面目全非、狼狈不堪的模样!
    矿工们眸光都在剧烈颤栗。
    一看到佟管事这般惨状,他们便不禁联想到那位可怕的仙君,以及那幕血腥凄厉的画面。
    彼时,丹卿小仙君刚失踪不久,佟管事就被扮作小凌的冷面仙君,狠狠揪了出来。
    佟管事自是百般狡辩否认, 他甚至还扬言, 说跌落溶洞, 纯属丹卿小仙君运气不好, 这都是他的命, 否则为何只有他被吸入溶洞, 而旁人却好端端的呢!
    冷面仙君闻言,扯扯唇角,竟不怒反笑。
    这般翩若惊鸿、芝兰玉树的人物温润一笑, 本该如沐春风,惊艳四座。
    然而全场所有人,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光风霁月的仙君啊,分明是恶魔。
    他笑容是如此的诡魅阴戾,好似噩梦降临,整片天地,仿佛都被他扼住致命的咽喉,随时都将崩塌破碎。
    紧接着。
    冷面仙君没有再给佟管事机会。
    他出手了。
    使的却不是仙法。
    没人知道这个已臻化境的神君大人,怎会掌握如此多种失传许久的邪魔之术。
    一道又一道黑暗酷吏的术法,漠然地加注在佟管事身上。
    不过短短两个呼吸,佟管事便想求饶告罪,但他没有机会了。
    冷面仙君早已失去耐心。
    或者说,打从一开始,他便没想放过佟管事,他就是想让他生不如死……
    所以,这位神秘的冷面仙君到底是谁?
    为何尊贵的长留山白帝,都得乖乖顺从他指挥?
    黑崖阴沉沉的,寒意愈演愈浓。
    姬雪年面色肃穆,抱剑立于古槐一侧。
    他静静凝望着盘坐于树下的容陵,眸光复杂且担忧。
    古槐筛下遍地斑驳,似刀光剑影般,笼罩着那抹入定许久的隽秀身影。
    光色波动,冷意纵横,容陵周身氤氲起朦胧灵雾。
    它们由浅至深,愈加浓郁,渐渐的,时机终于成熟,灵雾倏然四散,然后无声无息地,充盈填满整座深不可测的黑崖。
    这些灵雾,便是一位仙界大能最强横又脆弱的元神。
    容陵元神几乎散尽,只余单薄纤细的一缕,透明地盘坐于原地。
    看着那仅剩的一点元神,姬雪年面色颇为动容。
    此时此刻,就连修为最普通的人,大抵都能轻松斩杀这位九重天太子殿下。
    值得吗?
    姬雪年犹记得,容陵向他提出这项计划时,他难以置信的心情。
    元神好比仙人命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若元神溃散严重,轻则伤及仙根,重则甚至有性命之危。
    “你让我用识海阻绝黑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最主要的目的,是不愿九重天察觉,并赶来阻拦你的行动吧?”姬雪年到底没忍住心内冲动,他不可思议地问,“值得吗?哪怕你散尽元神,也不一定能救出丹卿。溶洞千千万,岂能轻易就让你找到丹卿所在的溶洞?”
    “我意已决。”彼时容陵神色淡淡,并未多言。
    姬雪年却从容陵平静到几近冷漠的神情里,察觉到狂骇的暗潮汹涌。
    或许容陵的心情,并不像他此刻表现得那么镇静自若。
    他定然明了,现在形势有多危急,找回丹卿的几率又有多渺茫……
    从容的表象,或许只是容陵的虚张声势,也或许是他的自我安慰,以及自欺欺人。
    怔怔看着容陵,姬雪年终是无言以对。
    对姬雪年来说,丹卿是他重要的朋友,哪怕他们相处时日尚短,却十分合得来。
    若能救出丹卿,姬雪年必定义不容辞,但这份“义不容辞”,并非毫无底线。
    在姬雪年看来,容陵此般行为,便已深深跨越他的底线。
    在没有多少把握的前提下,用至关重要的元神去赌去拼,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便是爱情的力量吗?
    姬雪年困惑了。
    从前丹卿还在时,姬雪年便时常以此戏谑他。
    譬如爱情毫无逻辑原则,智者永不入爱河,谈恋爱会让人变得痴傻蠢之类。
    说这些近乎于鄙薄爱情的话时,姬雪年是不以为意的,因为他当真这般认为。
    然而容陵,突然给了他不一样的对爱情的解读。
    容陵此番孤注一掷、不计自身安危的行为,如若用痴傻蠢来形容,那这个世界,该无情无爱得有多可怕?
    原来,丹卿并非“我本一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的明月,也独独偏爱着他,他的明月,也始终用最温柔的清辉,一直笼罩着他。
    黑崖望不见光。
    姬雪年仰望着黢黑的天,这一刻,他仿佛窥见浩瀚苍穹之中,那颗最明萃的星。
    ……
    容陵的万千元神光点,很快弥漫覆盖整座黑崖。
    它们试图吞噬每一缕空气,侵占每一道时光裂缝。它们是填海的精卫,亦是移山的愚公,它们虽急于求成,却也不慌不忙、谨慎细致。
    一个个偏僻角落,一处处陡峭崖壁,它们不曾放过任何微末地点。
    终于,其中一粒元神光点,突然发现溶洞藏匿点。
    刹那间,万千元神毫不犹豫地聚集成星,狠狠朝溶洞冲撞而去。
    溶洞大开,黑崖如闪电般倏地一亮,随即湮灭。
    转瞬即逝的时间里,容陵大部分元神,已悄无声息地进入溶洞。
    古槐树下,容陵遗留于此的一缕元神,几乎淡得将要消失。
    “这、这竟是成了吗?”
    姬雪年猛地瞪大眼睛,心中既惊又喜,还有莫大的激动与澎湃,甚至是钦佩。
    要知道,即便以元神为引,没有庞大精深的修为做基础,也不可能找出溶洞所在。
    可以说,世上能办得成这件事的人,除容陵,真的屈指可数。譬如姬雪年,就颇有自知之明,换作他,哪怕他愿意散尽元神,恐怕也很难成功找出溶洞所在。
    姬雪年顾自兴奋一会儿,随即又沉郁地绷紧下颔。
    或许,他不该高兴过早。
    毕竟所谓的考验,此刻才真正来临。
    发现并进入溶洞,已是难上加难,出溶洞,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容陵留下一抹元神,为的就是增加元神之间的相互联系。
    进溶洞后,他会用燃烧心血摧毁一丝元神的方式,强行催动溶洞外元神的本能感应,再借这股微弱的联系,回到原来世界。
    如此方式,可谓兵走险棋,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正是因为这种方法过于冒险,存在诸多不确定性,所以姬雪年才会认为容陵自损一千,甚至徒劳无益。
    溶洞万万千,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一直找不出丹卿所在的溶洞,他便要燃烧心血万万滴、捏碎元神万万缕吗?倘若当真如此,恐怕在救出丹卿之前,容陵便已耗尽神力、精尽而陨……
    姬雪年用力攥紧手心,深深为容陵与丹卿的命运捏了把汗。
    他多么的期望,期望丹卿就在容陵所前往的第一个溶洞。
    可惜,老天总是不遂人愿。
    容陵仅用半个时辰,便顺利出了溶洞。
    他孤零零的,终是无功而返。
    姬雪年很是失望。
    容陵却没有时间黯然神伤,他的万千元神再度席卷黑崖,不断重复着枯燥乏味的行动。
    找出溶洞,进入溶洞,再离开溶洞……
    周而复始,源源不绝。
    一开始,姬雪年还有意默默记住溶洞的数量。
    渐渐地,随着数量的急剧攀升,姬雪年终于彻底放弃。
    不知是否是不幸中的万幸,从容陵进入第六个溶洞起,他竟陆陆续续地,开始带出一些被藤蔓捆缚的怪人。
    “他们应该便是那些无故失踪的仙人。”将僵滞浑噩的仙人们安置好,容陵惨白着脸,不见一丝血色地对姬雪年说,“你且先照拂他们一二,我去找丹卿。”
    怔怔望向状态诡异的仙人们,姬雪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然而只这一眼的耽误,容陵便已化作元神离去。
    “你……”
    望着空无一人的幽幽墨色,姬雪年无奈叹声长气,既然容陵都已远去,他试图劝他量力而行、稍作歇息的话,自然也就没能说出口。
    一天过去。
    两天过去。
    三天过去……
    今日是丹卿滞留溶洞的第四天了。
    默默望向悬在头顶的太阳,丹卿忽然垂低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脚边随风摇曳的紫葵草,似乎察觉到丹卿的伤感,纷纷卖力挥动枝叶,试图哄得他开心一点。
    丹卿却没能读懂它们的好意。
    丢掉充作木棍的拐杖,丹卿一瘸一拐地,缓慢走到旁侧寂静的山坡。
    抱膝坐下,丹卿终于不再掩饰眼底的绝望,他任由失落爬满脸颊,然后把头深深埋入膝盖。
    无论丹卿如何积极面对,但结局大抵难以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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