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两百八十六章:官场惊变,两相弄潮,隗状谏言,两代稷下学宫祭酒会面
    三十六位老秦贵族积尸阙下的第二日,秦王政下令要廷尉府依据法令彻查怠政官员。
    左丞相熊启、右丞相熊文大喜过望。
    虽然廷尉府当下实际掌管者是廷尉正李斯,但只要廷尉还是华阳不飞,名义在此那就诸事好办。
    廷尉府拿其他势力的人其他势力的罢官,丞相府安排楚系自己人就任官员,这简直是天衣无缝。
    两个年轻丞相摩拳擦掌,打算利用秦王政给的权力大干一场,重现宣太后时楚系权倾朝堂的盛况。
    老廷尉华阳不飞和两个年轻丞相一碰面,便敲定了这一次官场大变动由两个官府齐心协力,合作完成。
    廷尉正李斯和其班底被排除在这次行动开外。
    熊文、熊启已做好李斯反抗的准备,李斯却没有反抗。
    在廷尉府有一战之力的李斯默默接受老廷尉的命令,审讯犯人、查看文书,做着廷尉府日常工作。
    李斯毫无反抗的听命行为,让他的班底大为失望,许多人都转投到楚系麾下,认为李斯畏惧楚系。
    位置站到一定高度,势力达到一定程度,每一个动作都要慎之又慎。
    好比李斯。
    熊文、熊启两个丞相自身都不相信李斯是怕了。
    这个千里迢迢赶赴自齐至秦,先从吕不韦后从秦王的李通古,不说在刀口上舔血也差不多了,一直在行险。
    这样一个在底层没有支持的时候就敢跨越千里,就能为十二君之一。
    当下有秦王政支持,没有一点反抗就认输,就怕,可能吗?
    两兄弟不知道李斯葫芦里卖的甚药,留了个心眼一直在防范,但底下人可没有两相这份见识。
    在他们眼中,李斯不反抗就是怕了,就是不行了。一些对李斯小有信心的人,也没有时间精力去等待。
    他们层次太低,低到李斯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低到很可能在这等待中失去所有。
    他们就像渭河里的鱼,看似自由,实则随波逐流。
    水下的暗波与他们无关,他们首先要在浪中活下来。
    李斯不抗争的结果不是原地不动,而是势力快速缩水。
    半月时间过去。
    廷尉府抓人,审讯,八百石以上怠政的官员名单送进宫,八百石以下送交丞相府。
    简牍被整齐地捆扎好,盖上朱红的封泥,由穿着绛色制服的令史们捧着匆匆走过长廊。
    丞相府内,两个丞相先在罢免的简牍上盖印,再在任命新官的简牍上盖印。铜印重重地按在绢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印泥的朱砂气味在室内弥漫。
    就这两下,旧官下台,新官上任。
    被主要针对的老秦贵族敢怒敢言,但大体上还是以隐忍为主。
    和楚系小摩擦不断,大乱子没有。
    信宫前殿的两阙已没有尸体,秦王政杀人的余威尚在。
    中宫,奉天殿。
    御史大夫隗状等在殿外广场上。
    他一身宽大衣袍,两襟对开,露出内衬的细麻中衣。脚穿棕色鹿皮靴,腰间美玉在行动间“叮咚”作响,手持一卷竹简,欲面见秦王政。
    奉天殿殿门大开,一宦官走来,奉王上之命请隗状进内。
    隗状整理衣衫,踏入大殿。
    “拜见王上。”隗状欠身行礼,这是他第一次私下请见王上。
    “不必多礼。”秦王政坐在人体工学椅上,微微颔首:“隗卿此来,所为何事?”
    隗状低着头,双手递上竹简:
    “臣弹劾左丞相,右丞相。”
    秦王政发现竹简上面的编绳还带着新鲜的青色,显然是刚刚编缀不久,眼中有异色闪过。其扣在案上的食指敲打一下竹简,没有说话。
    御史大夫的正职就有监察百官,隗状作为从法理来讲毫无问题。
    赵高低着头,自隗状托举双手中接过竹简。
    捧回来,轻放在秦王政身前桌案上。
    秦王政打开竹简,粗略看一遍,面色不悲不喜,几乎没有变化。
    殿角的青铜仙鹤香炉吐出一缕青烟,在晨光中袅袅升起。
    用余光偷觑秦王政的隗状看不出王上心意,腰不由自主弯了一些。
    左等右等,等不来王上言语,隗状索性主动说道:
    “每一日,每一个官府,都有官员被缉拿抓捕,罢免官职。
    “当下咸阳人心惶惶,官员人人自危无心做事,已经严重影响到国家安稳。
    “臣请王上为国家计,在大乱子没有生出之前,立刻停止对官员的彻查。”
    秦王政眼睛盯着隗状的弹劾奏章:
    “若两相抓的人都没有错漏,被罢官者皆当被罢官,你还坚持己见吗?”
    隗状腰杆挺直:
    “臣当下谏言,与弹劾两位丞相公器私用关系不大。
    “周武王反商时,有八百诸侯响应。然八百诸侯中,真正出兵与商作战者只有八个,史称牧誓八国。
    “周武王能率八国伐商,取而代之,就是因为没有追究那七百余只声援不出兵的诸侯。
    “若周武王对七百余诸侯一个一个找过去,就不会有后来的周朝。
    “王上当效仿周武王行事,不要对官员太过苛责。相信经过如此长时间,剩下官员会认真做事。
    “若王上非要追查到底。
    “常言道兔急蹬鹰,臣恐上一次各官府无官员办公之事,将会重现。
    “两阙能积三十六尸,不能积三百六十尸,三千六百尸,三万六千尸。”
    秦王政轻咳一声,打断隗状,笑道:
    “三万六千,哪有那么多,隗卿太浮夸了。”
    隗状没有笑:
    “咸阳自然是没有如此多的官员,臣说的是秦国。白氏谋反,全国各地皆有白氏族人抓捕,押送咸阳枭首。
    “白氏如此,各氏如此。
    “各氏不只在咸阳,还在秦国各城各县。
    “王上不是在动咸阳一城,便是动一国。
    “关中、巴蜀治水,耗费我国人力物力甚巨。值此光景,若彻查官员,引发内乱,外国趁乱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秦王政和隗状在议政殿相处小半个时辰。
    让赵高送走隗状后,秦王政躺在专为其打造的人体工学椅上,一脸惬意地捧着隗状奏章看。
    “有胡人血统,非贵族出身……”念叨两句,秦王政屈指重弹竹简:“再难,还能有商君变法时难吗?寡人不做,就要化龙做。这等暴行,不能君子为之。真要让化龙做了,他掌国后如何得人心,如何施行王道,谁会信啊……”
    “王上。”赵高欠着身在秦王政身侧轻唤。
    他手举一托盘,托盘上置有一个酒樽,酒樽内盛有秦王政最近喜爱上的梅子酒,里面还有一块碎冰。
    秦王政取酒独饮一口,握着酒樽说道:
    “赵高,你觉得这隗状如何啊?”
    赵高欠着身,手里举着托盘,观察着秦王政表情小心说道:
    “隗大人直言进谏,臣下钦佩。”
    秦王政点点头,饮尽樽中美酒,不置对与否。
    “再取一樽来。”秦王政置酒樽于托盘。
    赵高应声,知道自己说对了。
    他端着托盘,亲自二次取冰酒,面上一脸谦卑。
    秦王政暗暗点头,将弟弟换掉赵高的建议抛到脑后,赵高他用着实在是太顺手了啊。
    驭术高超,通背秦律,观察敏锐。
    第一樽梅子酒是赵高主动奉上的,不是秦王政要求的。
    秦王政脑海中闪过杂念,便仰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了,人体工学椅的机关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位年轻君王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懒得仔细想,赵高的好处并不只这些。
    秦王政让赵高评价隗状。
    他知道秦王政欣赏隗状,所以顺着秦王政心意夸赞隗状,这是一个稍微有点眼色之人都能做到的。
    但夸赞要想让王上欢喜就不能乱夸,要言之有物,夸到点上,夸到王上欣赏隗状的点上,这就需要眼色不错才行了。
    然,这还和赵高差着境界。
    秦王政问的是评价,大多情况下人都是所答即所问。秦王政既然欣赏,那就顺着说一句栋梁之材、国家梁柱之类的话。
    而赵高不一样,赵高很注意措辞,说的是隗状直言进谏,自己敬佩之,全意是自己敬佩直言进谏的隗状。
    赵高是回答了秦王政的问题,答案也让秦王政很满意,但其实他并没有正面回答秦王政,他没有给出对隗状的评价。
    这句答话看似很简单,实则内中大有学问。
    人心不可测。
    这一刻秦王政因为隗状的直言进谏而欣赏,下一刻或许就因为隗状做了其他事而厌恶。
    那这一刻夸赞隗状引起王上欢喜的情绪,下一刻就可能会转为秦王政反感的情绪。
    而赵高如此作答,既会让这一刻的秦王政感到欢喜,又不会让下一刻的秦王政心生反感。
    赵高钦佩直言进谏的隗状,重点是直言进谏这四个字。
    当隗状被秦王政所厌恶时,赵高可以找补回来,说当时被隗状直言进谏的假面所骗,不知道他原来是这样的人。
    能让秦王政欢喜,能给秦王政提供充足的情绪价值,能在正经事上给秦王政提供帮助,还能保全自身事后无法选中。
    如此下属,谁不想要?
    仅靠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做不成秦王政的宠臣。
    “王上。”赵高奉上第二樽梅子酒。
    秦王政起身,小口饮用,忽然想起了什么,道:
    “化龙最近在作甚?”
    赵高闻弦音而知雅意,知道王上内心其实最想知道的是长安君接触了哪些人。
    但他并没有直接答出秦王政最想知道的,而是老老实实事无巨细地讲述长安君所做的事情。
    秦王政听了片刻,原本有些模糊的思路一下子清晰。赵高说的这些虽然是他问的,也是他想听的,但不是他最想听的。
    “化龙去见过廷尉,典客,两相吗?”秦王政深入问道。
    在秦王政自身对需求都不甚清晰时,提前知晓秦王政需求的赵高,内心古井无波,完全没有猜对喜悦。
    若是让秦王政知道他赵高能够猜中其心,那他赵高就算不死也会失宠。
    “六日前,长安君带着女公子凰拜访了华阳廷尉。”赵高作答。
    要求弟弟不要随意见人的秦王政没有责骂弟弟,沉默片刻,道:
    “化龙提醒过,行事还如此招摇……
    “寡人听说荀子勘察我国风土人情已许久,近几日将回到咸阳。
    “告诉化龙,让他去接荀子。”
    赵高恭敬地应了声“唯”。
    四日后。
    一辆驷马高车驶入咸阳,其外观绘有玄鸟。
    呼坐在前车室,听着自车厢内传出的少年音和老年音入了神。
    车厢内是嬴子和荀子。
    但有在稷下学宫学习过的学子,先生,能够近距离听到两代稷下学宫祭酒论道,都会专注无比。
    “荀子周游十数日,以为我国如何?”
    “秦国之治,承自商鞅,百姓不敢违反半点法令。自我进入秦国境内,只见民众大都低头快步行走。街市上没有喧闹声,囹圄里没有积压的案件,这简直是李悝、吴起梦寐以求的国家。然而……”
    “荀子但说无妨。”
    “秦人畏惧法令,如同畏惧猛虎,根本不懂‘礼’是什么。法令能禁止恶行,但不能引导向善。没有仁义的滋养,就像用冰筑城,虽然坚固,却难以长久。”
    “我听说荀子还去了蓝田大营,看到我国锐士。我秦人战时为卒,不战为民,秦剑所指,莫有抗者。我国如此强大,荀子却说难以长久?”
    “嬴子此言,真实不虚。秦卒列阵时,长矛如林。百姓耕种作战,不穿华丽衣服。我登高远望,仿佛看到了古代‘商汤、周武王的精锐之师’。”
    “哈哈,荀子直接说‘然而’便是。”
    “然而,我仔细观察,发现秦人不懂《诗经》、《礼记》。士人谈论军功,却不谈仁德。这样的强国,不过是把刀剑磨得锋利,却让人的心灵生锈。能砍下六国的头颅,却难以让天下人心服。”
    “……”
    “秦王曾问我,秦国与虞、夏、商、周,四朝相比如何?话中俨然已将秦国视为下一个新朝,嬴子想知道我给出的答案吗?”
    “这倒确实是我兄心性,小子很想知道荀子答案。”
    (本章完)

章节目录

始皇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书屋只为原作者皮卡丘梦蝶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皮卡丘梦蝶并收藏始皇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