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沈一贯献策!火耗交公,以厚赏代常例
    随着张居正将地方上诸多县乡官吏在一条鞭法外巧立名目、谋取私利与火耗银出现的情况公布。
    满朝官员讨论声不断,纷纷呈递奏疏表态。
    令五大阁臣皆没想到的是——
    所有官员都支持火耗银的合规化,但绝大多数官员对“底层官吏巧立名目谋取私利之事”的态度却与五阁臣达成共识的“严厉打击一条鞭法之外的所有苛捐杂税”的态度截然相反。
    呈递奏疏者,有近乎八成的官员都认为地方底层官吏当差不易。
    朝廷对一些“田赋上的私立名目”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常例”存在,不然底层官吏无法当差,县乡必会生乱。
    官员们由此事还延展到了对“乡里官吏当差难”话题的讨论。
    诸多有过地方从政经验的官员都称:地方县官,位卑,禄薄,力小,差事重,全凭“常例”维持体面,全凭“常例”使得三班衙役、六房书吏愿为官府出力。
    一条鞭法施行后,地方上诸多常例消失。
    若再严打“私加之名目”,那等同于令那些底层胥吏无饭吃,他们定会闹事且会影响到朝廷收缴田赋的进度。
    简而言之:必须要为底层官吏存留谋取常例(灰色收入)的空间。
    ……
    沈念翻阅过这些奏疏后,很快就推断出了这些官员的心思。
    一言以蔽之,人人皆从自身利益出发思考问题。
    官员们全都支持火耗银合规化。
    主要原因是百姓缴纳的折银田税乃天下官员俸禄的来源,银两损耗若不摊派在百姓身上,将会影响到他们的俸禄发放。
    作为既得利益者的士大夫官员们自然都愿将其合规化。
    至于近八成官员力挺地方官员乱加名目,私下获得常例(即灰色收入)。
    乃是因他们也是常例的受益者。
    大明官员不靠俸禄而靠常例养家,已是天下共识,许多官员一年所得之常例甚至能达到年俸的十余倍。
    朝廷若刮起一阵“取消常例”风,那几乎是剥夺他们为官最大的特权。
    他们表面上同情底层官吏、实质上是为了“常例”能长存,保障他们在以后的日子能继续敛财。
    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到俭难。
    很多官员已认为,常例是他们为官的正常所得。
    ……
    这一刻。
    沈念思索的是,如何才能令百姓不用承担火耗银?
    在他心里,新政定下的是一条鞭法便必须严格执行一条鞭法,即使多出一条如牛毛般粗细的“小鞭”,那也算不得一条鞭法,必须对私加名目予以摒弃。
    百姓折银缴税,若碎银成色不足、杂质过多,那是百姓的问题。
    但白银运输熔铸中的损耗,实不该由百姓来承担。
    “能不能由朝廷来承担呢?”沈念喃喃说道,思索着如何解决火耗银和田赋常例钱的问题才能使得百姓利益最大化。
    ……
    六月初三,清晨,常朝朝会。
    文武百官齐聚皇极门下。
    今日朝会,主要解决的问题便是一条鞭法外的常例(灰色收入)是否应被朝廷默许的问题。
    至于火耗银,因目前的上奏者都支持合规化,若无人再提,便不会再讨论。
    在小万历的示意下,内阁首辅张居正率先站出。
    “近日,朝堂百官皆在讨论因一条鞭法施行而衍生出的田赋常例,甚至讨论到了乡里官吏当差难的问题,解决此问题的关键在于是否有良策在取消田赋常例的同时,又能保障底层官吏的生计,保障乡里稳定,大家都畅所欲言吧!”
    张居正的用词非常精准。
    他称“田赋常例”而非“常例”,意指今日讨论的主要是施行一条鞭法后的农田赋税常例,而非所有的官场常例。
    常例,遍布于大明官场的角角落落。
    最普遍的是田赋常例,胥吏得利最多,此外还有诉讼的笔墨费、商人办事的茶水钱、文本盖章的诉讼费用等等。
    而最大头、额度最大的一定是京师中逢年过节时的常例,如底层官员或商人面向高官的冰敬、炭敬、节敬等。
    在皇极门下站着的这群士大夫俨然是得常例最厚的。
    若当下强制取消所有常例,对收取常例者一律依照贪赃枉法处理,那朝堂上下必然会掀起一场反腐风暴。
    三法司与顺天府的大牢一定会人满为患,甚至都不够用。
    为了朝堂稳定,为了新政的贯彻执行,这次讨论只言田赋常例。
    很快,便有一名科官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没有任何策略能在取消田赋常例的同时,还能保障地方乡里秩序稳定!”
    “地方乡里,诸事运转皆依赖于田赋常例,若无常例,胥吏必不听县官,县官必也无力管辖胥吏,如此,直接导致的后果便是县乡官吏收税无力,刁民四起!”
    听到此话,小万历认可地点了点头。
    朝廷衡量县乡官吏政绩,最重要的因素,不是治安,不是教化,不是商贸,不是工程。
    而是钱粮征派,即收税。
    一旦底层的县官与胥吏不出力,则收税必然陷入困境。
    唰!
    这时,又有一名都察院的御史站了出来。
    “陛下,取消田赋常例看似让利于民,实则扰乱县乡官民秩序,有人称乡里胥吏是对底层百姓剥削最狠的人,但他们也是帮朝廷管理底层百姓的人。如果我朝先禁止乡里的田赋常例,然后再施行全国丈田之策,臣预计,五年恐怕都不可能完成全国丈田任务!”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接下来,又有数名官员出列论述了田赋常例对底层官吏的重要性。
    官员们肯定是有一定私心的,底层有进项,他们才能有进项。
    但所言理由却又令人挑不出错来。
    面对底层胥吏,要想让他们出力干活,什么都没有钱好使。
    当下,谁想主张取消田赋常例,首先要想出补偿县乡官吏的办法。
    就在沈念准备站出说一说自己的想法时,翰林院侍读学士沈一贯站了出来。
    沈一贯朝着小万历躬身拱手,然后高声道:“陛下,臣以为,那些主张田赋常例合规化的官员,皆是自私自利之徒!”
    唰!唰!唰!
    一众官员都看向沈一贯。
    他要说不出具体缘由,今日将得罪一大群官员。
    沈一贯缓了缓,接着道:“何为常例?见不得光,额外所得之钱财也。”
    “若田赋常例合规,将意味着我朝当下施行的不是一条鞭法而是多条鞭法,常例这种见不得光的额外收入,是不值得拿到朝堂来言说的,今日常朝讨论此事,若朝廷认同其合规存在,日后田赋常例将会更加繁杂,长此以往,朝廷通过新政改革存留的钱财都会流入到无数违规收取常例的脏官手中,施行一条鞭法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价值?”
    沈一贯环顾四周。
    “诸位同僚,你们主张田赋常例合规,担心的恐怕不是乡里秩序被破坏,朝廷收不上税,而是担心你们的常例遭到破坏,你们的亲朋故旧失去一种敛财的进项,若真是为君分忧,为民减负,就应主张取消田赋常例,同时拟出维稳乡里地方之策!”
    此刻的沈一贯将胸膛挺得高高的,生出一种“百官皆浊吾独清”的感觉。
    一众官员被他训得有些发懵。
    但听其如此理直气壮地斥责别人,应该是有良策。
    一名官员忍不住开口道:“沈侍读,你若认为我们动机不纯,那便在取消田赋常例的前提下,拿出稳固乡里秩序的策略来!”
    沈一贯看向小万历,再次拱手。
    “陛下,取消田赋常例,无外乎有两大影响,其一,乡里官员胥吏利益受损,使得他们不再尽心当差,导致乡里秩序出现问题;其二,导致乡里收缴赋税时会更加困难。即,易生乱,收税难。”
    “臣有一法,可解两难!”
    “快讲!”小万历探了探身子说道。
    “首先,臣以为地方县乡自发收取的火耗银为鞭内之法,合乎规制,但火耗银不能乱用,不能私用,其占比应由朝廷来定,其用处应由朝廷来分配。”
    “臣建议,将火耗银的数额定为折银税收之三成,收缴之后,全部交由各个布政司。”
    “之后,各个布政司根据各个县乡的收税好坏,给予底层官吏奖励,收缴赋税越早,收缴赋税的完成度越高,奖励也就越高。此奖励可来源于火耗银,若火耗银不足,可由地方州府拨付。”
    “县乡官员胥吏,真正需要常例钱的其实是拿着工食银的胥吏,若他们得到奖赏,县乡官员便无须出钱,至于奖励的额度,保障五成胥吏的工食银翻倍即可。”
    “此乃臣想出的火耗交公,以厚赏代常例之法。”
    “此法施行后,好处有三。”
    “其一,肃清县乡吏治,维稳乡里秩序。”
    “县乡田赋常例消失,保障了一条鞭法的纯粹性,将会肃清县乡多发的贪墨侵占事件,使得民与胥吏不再对立,外加乡里胥吏有厚赏,乡里秩序将更加稳定。”
    “其二,提升税赋征收效率。”
    “地方乡里收税难,乃是困扰朝廷多年之难题,但当朝廷以厚赏代替田赋常例,施行多劳多得制,地方胥吏必然会更加积极地催税收税。”
    “其三,使得朝廷得天下民心。”
    “无田赋常例,即减少了一系列胥吏欺压底层百姓的事情发生,百姓免受欺压之苦,交税变得更加便捷,他们自然会感恩朝廷,感恩陛下!”
    ……
    沈一贯说完后,整个皇极门下都安静下来。
    对朝廷而言,他这道“火耗交公,以厚赏代常例”之法,除却火耗银比例过大,其余确实都是好处。
    最重要的是,此法不但能解决乡里秩序生乱的问题,还额外提高了朝廷征收赋税的效率。
    征收赋税,向来都是个大难题,而此种奖赏制,确实能极大提高收税效率。
    这时。
    申时行站出来说道:“沈侍读,火耗银加三成,是不是有些过高了?”
    沈一贯朝着申时行微微拱手。
    “申阁老,三成之比看似很高,实则并不高,当下一些县乡的田赋常例与火耗银加起来,已是原本火耗银的二倍。如此占比,仍是为百姓减负,下官提议三成,其实也是为朝廷减负,不然这笔厚赏全由地方州府出钱,他们定然也会捉襟见肘。”
    听到此话,小万历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少钱,办大事”的策略。
    而此刻,沈念却忍不住皱起眉头。
    沈一贯所言的火耗交公,与后世的火耗归公近乎相同,只是占比多了一些。
    这个三成之比,沈念难以接受。
    一两银子对站在皇极门下的官员们而言,根本算不上大钱。
    但对于许多底层百姓而言,多出一两银子,他们的头顶上可能就会多出一座大山,因为这一两银子,他们可能就要欠下高息贷,可能就要卖儿鬻女。
    至于沈一贯提出的“以厚赏代常例”之法,沈念更难以接受。
    说白了,这就是一道从商贸上嫁接来的厚赏提效之法,收税的效率越高,获得的提成越多。
    但是,朝廷收税,不能比效率。
    一旦比效率,一些胥吏为了厚赏,可能在田地青苗期便提前催收。
    另外,百姓交税延迟,很大程度上是因天灾人祸,若胥吏为厚赏强逼,只能使得他们反抗。
    官员收税,收的太晚应受罚,收的太早更应受罚。
    沈一贯环顾四周,望向许多官员的目光,觉得今日自己已一鸣惊人。
    他两日前便想到了此策,但感觉呈递奏疏造成的震撼不够强烈,故而选择在常朝之时,亲自开口言说。
    他有如此自信。
    一方面是因废除田赋常例,本就是五大阁臣的最初想法,他此举可谓是应五大阁臣之意。
    另一方面是此策不但令朝廷得了好名声,而且解决了地方乡里最难解决的收税问题。
    就在沈一贯等待着五大阁臣皆高呼“附议”以及小万历奖赏他时。
    沈念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沈侍读之策,实为下下之策,绝不可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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