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父(下)
    山月静静地听。
    这样长的一段话,山月时不时点头颔首,给予贺卿书说下去的鼓励。
    贺卿书说得火热,话到最后,竟当真生出几分闲愁:他娶那傅氏,原是靖安安排的,相貌平庸、性情无趣、家世平平,甚至,热天出汗时候,那女人身上总有股骚臭味
    实在难以下咽!
    初时,为了儿子,他也捏着鼻子上过,却发现靖安大长公主促成这桩婚事时,就赏了傅氏一碗猛药,断绝了他拥有嫡出子嗣,不,不,甚至庶出的念想!——他敢纳妾吗!?
    就算,就算他藏得蛮好,偷偷摸摸搞出个私生子出来,那也是上不得台面的杂种!
    他明白靖安大长公主的意思:就像宫里头害怕妃嫔有了后嗣,就一颗心扑在子嗣身上,从而有意无意地冷落了皇帝。
    靖安向来认为,她就是自己的帝王.
    他虽有异心,却也实打实付出了十年时光,作低俯小、低眉顺目地亲身伺候她!
    一个三品官算得了什么?!
    难道他的时间和青春就这么不值钱!?
    还有那崔白年!
    把他安插在靖安身边这么多年,但凡崔白年有指示,他莫有不从,甚至连靖安要死了,想主动跟闺女求和送信,他也冒着风险把信烧了
    崔白年答应他的一品丹书铁券的国公,如今就像那镜花水月,靖安活不长了,皇帝要清算:他与靖安的私情虽未曾拿到明面来说,可这宫内宫外,谁不知他行进举止与先头那位傅驸马有三、四分相似?说话的乡音,更是足有七八分的雷同?
    靖安一死,崔白年远在北疆,皇帝若要拿他开刀,信都还没传出去,他人头就落地了!
    万幸万幸。
    天无绝人之路。
    东方不亮,西方亮。
    靖安不行了,崔白年靠不住,他横空出世一个有大出息的姑娘!
    薛枭权倾朝野,天子近臣!
    天不绝他贺卿书!
    天不绝他啊!
    就像十二年前,他妻死子不见,他没了吃喝供奉,正焦灼之际,机遇却从天而降
    想着想着,贺卿书生出的豪情倒有了三分真意:“人生呀,都是机缘,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为父见到你们姐妹二人,只觉这些年头吃的苦、熬的难都有了实影!”
    “吃苦熬难?”
    山月抿唇笑了笑:“从前呀,您一个秀才都考了快十年,天赋实在平平;如今一路考试做官至三品大员,想来确是拼了一把老命。”
    “天赋平平”四字,越听越刺耳。
    贺卿书却见山月神容自然,不像是故意刺伤他,便想小姑娘没受过教养,入了“青凤”自也学的是伺候男人的手段,有人生无人正经教过,她当然不知如何周到有礼数地说话。
    贺卿书思考间,又想起另一桩事:他是否需要在山月面前坦白他与“青凤”的关系?
    他若不说,待他走后,山月与薛枭两厢一对,山月或许会觉得他不够坦诚?
    另还有几问:山月为何反水“青凤”?是被薛枭迷晕了脑袋,被拉拢?还是一开始就打算以“青凤”作跳板,谋一个荣华富贵?
    贺卿书忽而惭愧敛眸一笑,眼角处的褶子如灯花炸开:“当然,若非‘青凤’帮辅,为父还要再熬几个年头。”
    贺卿书微微一顿,眉梢渐渐舒展:无论上述几问的答案是什么,胆敢反水“青凤”的,必定是有些城府心计的!
    与聪明人对话,不问过程,但求结果。殊途同归,便是共赢。
    贺卿书刻意松缓了语调,单手执茶盏,泡的是白毫银针。
    茶盅旁,是那周姑娘削了一半的柚果,她退下时忘记拿走,刀柄距茶盅很近。
    贺卿书不着痕迹地将刀与果往身侧推了推,姿容极为端正好看。
    饶是天大的草包,在官场上浸润多年,学像也学会了。
    贺卿书浅啜一口茶,言辞渐渐郑重起来,终是说出来意:“说来有趣,你被‘青凤’选中,为父为‘青凤’效力,这十余年的离散,倒像是为今日的共事做下铺垫。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我父女,终究要在这条路上团圆。””
    “只可惜呀,咱们错过了‘青凤’的好时候,如今‘青凤’日渐势微,皇帝视靖安为囊中之物,否则咱们父女二人戮力同心,必将在‘青凤’拔得头筹——又岂会叫那袁文英盖了风头?”
    贺卿书说着便叹了一叹。
    山月本是斜身靠着,听到后一句,却微不可见地蹙眉正色。
    “不过,如今也不算晚。”贺卿书脊背停挺得笔直,端的是一派儒雅文人做派:“贤婿同皇帝是经年的交情,我手里恰有一份‘青凤’的名册,前朝后宫皆有囊括,皇帝虽然清查过一遍,但难免有漏网之鱼:比如,他不会想到他一手提拔起来用以制衡武定侯北疆军的辽东都指挥使司周翳,看似身家清白,实则早已被‘青凤’打通了吧?”
    名册?
    连周芳娘都没有的名册?
    山月抬起头,目光直视贺卿书。
    “你就权当,这是为父交出来的投名状!”贺卿书自怀中推出一本泛黄的旧籍,四指朝下摁推至山月一侧:“你我父女亲缘,你既已得贤婿青眼,何不为为父引荐一番?”
    山月低头看那名籍,却始终不肯开口。
    这场对话,对山月而言,不算公平。
    贺卿书已经打探清楚了她的底细,而她对贺卿书一无所知。
    既然身处劣势,就不要主动开口暴露短处。
    让他说。
    让他一直说。
    直到,从他话里,收集到足够的消息。
    贺卿书却以为是山月仍嫌不够,心头骂了句“白眼狼”,身形却自然俯低下:他向来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就算对方是自己女儿,又有什么关系?若邱氏不死,他没这个机遇,搞不好,他现在还伸出手板心向长女要钱喝酒呢——他记得这个长女小时候就脑瓜子灵光,家里的花销一半靠邱氏苦干,一半靠这丫头想方儿!
    不接招没事啊!
    他还能俯得更低呀!
    “方才内宫诏话司已传话至靖安大长公主府,靖安当场口喷三场血,已然命不久矣。皇帝如今拿着传位诏书,正愁找不到把柄给她最后致命一击——京兆尹,如今手上有个连环悬案,接连三个月,京师城里外失踪了将近十个童子,都是三四岁的年纪,你猜他们如今在哪里?”贺卿书目光灼灼。
    “哪里?”山月尾音有微微的颤抖。
    “大长公主府前堂的树,今年秋天,叶子掉得特别晚。”贺卿书的答案点到即止。
    山月微微抬首,眼睫在白润的眼睑下方搭出一道阴翳的影子。
    “你说,若是皇帝知道了此事,顺理成章将靖安收押宗人府,不过一个下雪的寒夜,就能叫她入黄泉!”
    贺卿书左眼皮突然跳起来,他语声清朗:“山月——山月——你我至亲血脉,你荣华便是我富贵,我安稳便是你孝顺,山——”
    “父亲大人说了许多自己。都不好奇,这些年,母亲、我和妹妹都去了哪里?”
    山月突然说话,截断贺卿书后话。
    贺卿书猝不及防地被问,下意识开口:“我一直以为你们死了。”
    “如何死的?”
    “山,山匪——松江府还上山剿过匪”贺卿书结结巴巴开口。
    山月平静地注视他,顷刻之后,终于抬脚,向贺卿书走去:“是吗?那你是如何逃过‘青凤’对河头村贺家推房平土的围剿呢?”
    贺卿书被逼问得一滞:他以为这丫头不知道福寿山的真相!
    “很多年前,我回过河头村,家宅早已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娘养的鸡鸭、晒的菜干、去壳的磨盘全都不见了!土是黑的,木梁烧成了碳落到河沟里,我捧着土,哭娘——也哭你。”
    山月一步接着一步:“我以为你也死了。”
    贺卿书不自觉地向后仰躲,贺山月带来的压迫感,竟如十二年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武定侯,一般无二!
    福寿山山火第二日,他怕得宿醉初醒,跌跌撞撞回家,刚推开家门却被藏匿在门后的人一刀横在脖间!
    门被推开,光照在他脸上,里间有人唤了一声:“慢着!”
    紧跟着他便被黑布罩头,拖行在地甩上马车,不知过了多久,他双膝被迫跪地,黑布被一把扯开,一个人就坐在不远处,静静地饮茶,姿态甚至称得上文雅,但满室黑衣杀客无一人敢随意抬头。
    “贺卿书。”
    那个男人把他的名字念了出来:“松江府河头村秀才,可惜通过乡试后,学业成绩再无寸进,依赖其妇邱氏耕种刺绣为生,终日酗酒好赌,与村首寡妇小女皆有首尾。”
    他颤颤巍巍抬头:“你是,你是谁?!”
    “本侯,朝廷武定侯崔白年。”
    武定侯?
    大官啊!
    他瑟瑟发抖:“你,你要做什么!”
    “靖安大长公主的长女不懂事,夺了松江府三十八口人命,你妻女恰在其列,本侯奉命来善后——”那个男人轻笑了笑:“原该杀了你了之,谁料本侯麾下百户竟看你与先驸马有五六分相似,饶了你一命。”
    侯爷公主驸马
    本该出现在话本或戏台上的人物,如今竟离他这么近!
    他艰难吞咽下口水,前半段话在脑中如走马灯般一闪而过,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最后半句。
    “你你.我.求你别杀我!求你别杀我!”他“砰砰砰”磕头!
    “杀你?”
    男人轻笑一声:“本侯不仅不会杀你,还会捧你,给你机会向上爬,你要快快地爬,爬到靖安大长公主能看到你的地方!你要时刻记得是本侯放了你,是大长公主要杀你——你要站在男人这边。”
    紧跟着,他被带到了一处僻静庭院。
    君子六艺,慢慢习来。
    仪态言行,时刻教导。
    为师者是位隐世的儒者,有时嫌他学得慢,口中便带了几分嫌恶:“.低贱出身永生难改,纵然皮相相似,心智却大不相同!傅柏郎三日习成的书经,你三月都难窥得其门法。”
    傅柏郎,就是先驸马。
    所有人都说他们像,直到他真正见到靖安大长公主,看靖安失态地打翻了侍从呈上的糕点,他才知道明白究竟有多像!
    “你知道是谁杀了娘!”山月越靠越近。
    贺卿书臂间皮肉传来尖锐的疼痛!
    山月紧紧扣住贺卿书的手臂:“你却仍甘作武定侯的棋子接近靖安!”
    贺卿书猛地抬头:他,他没说啊!靖安的入幕之宾,从来不止他一个!他只是,只是最得靖安欢心的其中一个!朝中知晓此情的诸人并不会单独将他拎出来说嘴啊!
    “你,你如何知晓!”
    山月猛然放手:“‘青凤’之中,被视为靖安之下第一人的,向来是武定侯崔白年,你却不提崔白年,只与袁文英比较,足以佐证你受崔白年调拨,此为其一;宫内传诏至大长公主府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你竟已知晓,甚至直到靖安反应,你自然在她身侧,靖安极重仪容,如今身体不畅还将你放在身畔,你必是她宠信的白发之宾,此为其二!”
    “两者相合,得出结论,并不困难。”
    山月眼底涌出迸发的情绪,人怒极会笑,她笑了,唇角高高勾起,眸中有流动的光影:“若一开始,你说你为复仇,在靖安身侧蛰伏数十载.我或许还会信。”
    人一边哭,一边笑,就是疯了!
    人疯了,便不受控了!
    这丫头太聪明!
    如果她将他投诚的消息传回大长公主府,只要靖安没死,必定下令叫他陪葬!
    贺卿书瞪大瞳仁,惊惧地吞下唾沫:“山月,山月,你听父亲说——父亲这十几载,过得并不好,武定侯暗藏野心,用傅柏郎中道崩殂,便再生计谋!你过得不好,为父也数年如一日地在刀尖上活着啊!”
    “为父,为父,从未忘记过你们!”
    贺卿书哆哆嗦嗦地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串子使劲往山月眼前送。
    铜钱边缘发亮,但中心色沉,一眼便见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
    “你看!你看呀!”
    “你们姐妹,跟你娘去卖扇面子的铜钱,为父一直收着!一直收着的呀!”
    山月如受雷击,双脚似在地上生根,尘土万古之感覆上脚背,一路向上,万事和光同尘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噗——咻——噗——!”
    一股如注的血流,飞溅四合!
    鲜血像三丈高的海浪,狂风暴雨般垂直砸下!
    贺卿书惊恐地半仰起头,目光疯狂向下看,却只见自己颈项处被那把削果子的刀,捅开一个大洞!
    “啊——”
    他双手朝前抓去!
    企图抓住手中握着那把刀的长女!
    “啊——!”急促的尾音却像眼镜蛇吐着信子骇人!
    “卖扇面的铜钱,共计六十七枚。”
    山月弯下腰,意图将手中的刀轻轻放下,腕间的颤抖却让她没办法准确放在边几上。
    她索性放弃,衣衫上、脸上、甚至眼睫上,都挂着生父的滚烫的血珠。
    “铜钱就放在娘亲随身带着的小筐里。”
    山月轻轻眨了眨眼。
    血珠,便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我们并未来得及将铜钱交给你,便被擒上了奔赴死亡的马车。”
    山月刀背向上,用衣袖将脸上像泪水的血珠擦拭干净:“装有铜钱的小筐便被散落在了小巷中,‘青凤’诸人自不会下马收拾残局。”
    “父亲大人,唯有你。”
    “唯有你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我们被擒,才会有机会拾到这一串铜钱呀!”
    山月满身血污,身形摇晃,语带哭腔大笑起来:“吾母魂不归,枕边负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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