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兰认为自己有可能成为祝圣司铎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对虚无主义的态度。生命的实际并不比感受它们的人更重要,她不大崇尚虚无主义,但摆脱了虚无,就几乎摆脱了这世界的四分之叁。
    所以是的,她不否认这种可能性,她只是不大适合这个职业。
    盛放着圣法米加修女生前所用祈祷绳的圣物箱被放在她的桌前。图坦臣就是在这方面异常体贴,所有对她有特殊含义的东西,不论她的情感态度如何,图坦臣都会帮她好好收起来,在她心血来潮想看一眼时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
    转眼十一月,高山半岛今年的初雪很晚,陆陆续续下了一周,气温已降到零下。白马兰躺在摇椅上,盖着薄毯,将祈祷绳拎起来,对着光细细端详,觉得自己有些心事,似乎不仅仅是普通的伤春悲秋。
    水磨抛光的红水晶成色并不好,纹与絮交错分布,却意外得形似中保圣人的宝血——如果成为祝圣司铎,生活应该会变得很无趣吧:她不崇尚虚无主义,然而每天来到玫瑰圣母堂见她的人,大部分都信奉虚无主义,真是个残酷的玩笑。那都是些只在星期天才有机会出门的男人,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夫,美丽的脸上流露出忧郁、迷茫又空虚的神情,眼泪为他们陶瓷般的皮肤镀上清漆。他们对生活已经不再保佑任何希望,只将自己献给她,献给玫瑰圣母堂,献给他们一直以来对她的称呼:mother(司铎)。
    “里拉说,您一个人在小客厅已经很久了。我可以为您做点什么吗?”梅垣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推开一道缝隙。
    “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么?”淡红色的水晶的残影掠过她的眼尾,聚焦后再度消散。白马兰将视线转向梅垣,“里拉她…”
    梅垣消瘦得很明显,皮肤苍白,仿佛体内没有血液的流动。一些微光洒落在他脸上,黑面纱的倒影如浓云般覆盖他的脸,使他看上去忧伤、脆弱又悲哀。丧服的面料质感很好,没有反光,呈现一种偏蓝调的冷色,他的手套很短,细瘦的腕子套着红宝石手链,似一串血泪。白马兰注意到他食指上的戒指,镌刻着‘memory’一词,意在表达对其亡妇矢志不渝的爱慕与忠贞。
    “是我胁迫里拉的。我说,如果她不让我进来,我就在门口发疯脱衣服。她拿我没办法了,又不能直接给我一枪托。”梅垣合上门。
    长面纱垂落直胸前,他的脸容半遮半掩,看上去很像那种会在星期天前往圣母堂,盼望着得到拯救的人夫,而且是他们之中最美的那个。尽管那些社会活动家常常呼吁不要设立一套标准来衡量男性,但怎么说呢?凡事都有优劣,这世上没有任何群体是不分叁六九等的。
    “里拉。谁?”白马兰将祈祷绳放回圣物箱,随手对折薄毯,搁在桌上,道“进来吧。”
    梅垣紧盯着那只圣杯形状的容器,珐琅玻璃烧制而成,镶金嵌宝,流光溢彩,两扇浅浮雕的素金门对开,深红串珠的祈祷绳静谧地盘卧其中,似在永眠。好像是古董诶,很贵的样子,而且相当保值,不过这种东西允许拍卖吗?她什么时候有搜集宗教艺术品的爱好了?从来没见过这东西,难道一直收在‘花园’的某个角落,由图坦臣保管着吗?他正在倾情演绎丧偶的美丽人夫,可她在演什么?牧师吗?原来她喜欢这种类型的角色扮演吗?哦——会不会是她的院长妈妈给她的?之前迈凯纳斯说,她被教会收养过。
    “您在祈祷吗,牧师?”梅垣与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在门边的靠椅上落座。所有的光都聚焦在他苍白的脸上,面纱的倒影如同细纹,为他平增些许成熟,又或者说,沧桑?某种失去挚爱的沧桑,将少男的纯粹和人夫的成熟巧妙结合在他的身上,却显露出异常和谐的韵律。有时不得不承认,梅垣是个好演员,他给每个角色写人物小传。
    “高山半岛没有牧师,主持洗礼、圣餐和祈祷仪式的神职人员被称为司铎。mother,他们通常这样称呼。”白马兰交迭双手“你来做什么?”
    “我来…”梅垣被她问住了。他早先的剧本与现实生活并没有很大的差距,白马兰只需要本色出演就可以,他寻死觅活地拜托里拉出去给他买一套丧服,又叫来造型师着急忙慌地帮他修改尺寸,如果只按照原计划扮演请求教母收留的可怜人夫,不是太无趣了么。厮混多年,在一些秘而不宣的领域,他对于白马兰有相当深刻的体悟,梅垣望向她的双眼,说“mother,我来忏悔。”
    美不是漂亮,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很悲伤的东西。白马兰想,她的确会从他们之中挑一个,这是她一贯的作风。她会在所有痛苦的信众面前呼唤他的名字,让他感到自豪与荣耀,她会为他构建某种一旦离开圣母堂,就不复存在的尊严。否则人生中还有什么乐子可言?干一个不爱干的工作,每天见的都是不想见的人。除了拿那些哭泣着呼唤她‘mother’的男人取乐,她还能干什么?
    “你来晚了。”白马兰望了眼窗外的天光,“忏悔圣礼是为信徒们准备的,通常在早上进行。”
    她本意并非谢绝,而是加码。梅垣感到一丝追逐的乐趣,彼此的欲望在沉默中交锋、纠缠,他顺势而为,反驳白马兰道“你天上的母时而教导你,要向需要帮助的人施以援手,不是吗,mother?我灵魂上的重负让我等不到明天早上。”他低下头,腔调中夹杂着些许哽咽,泪珠悬而未决,似将要溃堤。
    他的态度坚决且强硬,理所当然地要求得到帮助,于白马兰来说是种很陌生的体验,恍惚间又像是她另一种人生可能性中的常态。眼前这个青年面庞精致,唇红齿白,明艳动人,黑色面纱遮住他的脸,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双瞳。他永远穿着一身黑衣,从精致小巧的颈饰,到紧贴皮肤的衬裙。白马兰注意到他的身腰收得很紧,似乎只有一握,腰封上有些暗纹,在光下呈现微弱、暧昧、模糊不清的视觉效果。
    “好吧。”白马兰坐起身,示意他到自己的面前来,问道“你要忏悔什么?我的孩子。”
    如果此刻他很没脑子地说‘我丈妇死了’,白马兰或许会立即出戏,让他有多远滚多远。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对自己生命中的谶言异常警惕。梅垣也不知道他该忏悔什么,他有什么好忏悔的?在心里腹诽图坦臣是他的日常娱乐,和宋柏明争暗斗、互扯头发是他的敬业表现,至于威胁里拉,那他也不想的嘛,如果白马兰再不关注他,他就要抑郁了,他会日渐单薄然后死掉的,求生嘛,不丢人。思来想去半天,梅垣问道“你是司铎,那你必须要禁欲吗?”
    “事实上,高山半岛大部分祝圣司铎都是已育的状态。彻底禁欲,或者婚外禁欲。”
    “你结婚了吗?”
    她点头,“是的。”
    难道是有图坦臣助兴的角色扮演更好玩吗?还是说她就喜欢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的状态?梅垣倒是有些庆幸自己此刻是个悲情角色,不用给她好脸。
    “那如果你爱上其他男人呢?”
    “你的问题很多。”
    “可是我喜欢问问题。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希望你能陪我说话。”梅垣不免有些真情流露。日常生活中的白马兰是个讨厌的坏女人,从来就没有耐心的时候,她把交谈也当作恩赏,梅垣至今没有摸清奖励机制。有时她的心情明明很好,志得意满,又有闲暇,常理来说,她们应该会耳鬓厮磨、交颈相拥,可是等待梅垣的往往不是甜蜜的亲吻,而是厚实的皮带。还有些时候,梅垣以为自己死到临头,要挨顿大的了,她却一反常态、和颜悦色,甚至还会主动示好——但相反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这女人情绪稳定,思维敏捷,既然不是神经病,那她在一日之间反复无常,就只能是故意的。她用这种方式把人当狗训,主观上也不出于虐待的目的,就好玩儿。梅垣始终无法把握与她相处的尺度,却从很早之前就习得从疼痛里舔舐快感的秘诀。跟着她得不了好,迟早发疯。
    “你不理我了吗,mother?如果爱上其他男人,你要怎么办呢?”
    她时刻占领主导地位的积习并没有改变,白马兰不回答,反而问“你爱上其她女人了吗?这是你要忏悔的事吗?”
    梅垣缄口不言。片刻后,白马兰说“我会为他祈祷,希望他早日获得幸福,并且从我的生活里永远消失。”
    听上去还挺纯情的。或许是因为在实力过强,条件过硬的情况下,理性的警觉很难敌过自身的欲望。当她是教母时,她一定说‘爱上就上,就这么办’,可现在她是司铎,她只会礼貌地请对方滚远点,以免动摇道心——或许敬业真的是她与生俱来的美德之一。
    “其实…”梅垣决定临时改变自己的人设,“我根本就没有丈妇,我也没有在服丧。”
    “那么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因为我发现,那些来找你的男人都是这么穿的。”他顿了顿“而且我穿黑色很好看。”
    白马兰脸上的神情仍然波澜不兴“在奴隶时代,哲学家于工地上漫步,亲眼目睹奴隶们伤痕累累的脊背上淌过汗水,手中的标尺却能精确地划动,故而认为代表理性判断的智慧是四大美德之一。事实上,哲学家所做的事,就是从奴隶身上蒸馏出为己所用的美德,并残酷地告知奴隶们:这样的美德正是拉开阶级差距的原因——这就是你要忏悔的事吗?你剽窃其他信徒灰暗的人生,作为博取关注与爱的筹码。”
    “是的,mother,所以我来忏悔了。”梅垣抬起双手,绸缎质地的手套外露出他保养得宜的腕骨,“你会像拯救他们一样拯救我吗?你会握住我的手,让我日渐沉沦腐败的灵魂感受到生命力的冲击吗?求求你,不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沦为撒旦的倡夫,好吗?”
    是上帝以自己为模板创造了人母,他人类的母亲让他拥有值得被隆重赞美的精妙身体与容颜。而不是什么邪神说人类应有选择道德沦丧与观念滑坡的自由,所以必须拥有能够流通的小额筹码。
    她是一枚被抛出的硬币,徘徊在生与死的两端,愚人却以为她是一株银色的花朵。她永远不会屈尊俯就、叩首吻尘,她和其她仙子一样,从不向世俗的欲望和邪淫的肉体臣服。
    “mother,我让你不习惯了么?如果你需要我哭泣着忏悔、诉说,那么我会的。如果你需要我将人生中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自身,我也会的。”梅垣主动握住她的手,欺身而上,如夏日花园中鳞色斑斓的蛇般嗅探勾引,“你需要我像他们一样吗,mother?我已经观察很久了,当他们忏悔时,你总是盯着他们,而他们却表现得仿佛毫不知情。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如此,举止优雅、皮肤柔软,对于触碰的感知如此敏感,对于目光的抚触却格外迟钝。”
    “他们真的不知道吗,mother?或者他们根本只是在享受。毕竟把自己献给一个女人算不得什么罪。你真的聆听过他们内心的声音吗?他们说的难道是‘宽恕我,司铎,我有罪’吗?他们说的分明是:对不起,mommy,我是个坏男孩儿。”
    晓色已然稀薄,显得漫长、疲惫却又难以停止,白马兰忽然对眼前这个人感到陌生,继而产生好奇与新鲜的感觉。多么实至名归的最佳男主演,往事漫漶如掬水月在手,她从未见过月亮的背面。
    梅垣在注视她。白马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视线,凉凉的,发痒。他的哭泣带有很浓的演绎性质,无关乎情绪,更偏向审美体验,他的眼泪在目眶中汇聚成珍珠,如星子落入湖面,不曾沾湿脸颊。他的身体颤抖,摇摆,别是一番风情;嘴唇干燥,纹路深凿,亟待滋润。
    白马兰没有回避他的凑近,却在被触碰时后知后觉地反应,意识到自己被梅垣的眼泪所迷惑。他的指尖掠过她的眼睑、颧骨,顺着脖颈的走势往下,最终隔着衣服,用指腹在她竖切剖宫的疤痕上摩挲。
    “mother”,唇珠贴上她的耳垂,梅垣似乎有种得逞后的欣慰,“忏悔就足够了吗?需不需要我跪下来,献上我的唇舌?”
    他的触碰开始变软,变得像水。孤灯的微光里,他贴上白马兰的身体,他的心脏在白马兰身体右侧那空空如也的胸腔里跳动。细密的齿痕嵌进她的颈侧,这让她有种被捕食的错觉,而这错觉让白马兰警惕,并因此而恼怒。
    “我的孩子”,白马兰捏住他的脸腮,将手指探进他的嘴巴,从下颌骨的内侧一路摸过去,试探他的齿槽究竟在何时染上咬人的恶习,“你何时变得如此铁石心肠,冥顽不化?你何时,如愚人一般,任由自己的身体成为淫邪之物?”
    梅垣被她攥住了手,微凸的骨节非常硌人,她的掌心和虎口有一层茧。力道越收越紧,梅垣痛得皱起眉,低微的呜咽不及娩出口唇,就又瑟缩着退回齿列之后,干燥的唇角被迫撑开,有些轻微的刺痛。他的骨头快要断了,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不断分泌的涎液积蓄在舌根,梅垣止不住地呛嗽,白马兰这才大发慈悲地将他松开。
    他因惯性的作用而倒退两步,被地毯边缘绊倒,跌坐在地。其实只要他唤一声教母,白马兰就原谅他蓄意勾引的行为,终止这场趋向严谨的角色扮演,但他不肯服输。
    “对不起,mother”,梅垣抬头望着她逆光的脸容,啜泣着忏悔道“我试图以罪孽之身动摇道心,我是个坏男孩儿。请净化我、然后赦免我吧。请让我…把自己献给你吧。”
    她闻起来像是银霜与铁锈。梅垣将手搭上她的大腿,感受到她身体的热量,不免打了个哆嗦。车轮压过前庭砖石,发出节律的声响,白马兰微微偏过头。
    应该是图坦臣先生带着尤安回来了。那孩子不再是只翎毛杂乱的野麻雀,他飞上枝头了,成为普利希家这一代唯一的男孩儿,成为教母的掌上明珠。白马兰会亲自抚养这个孩子两年之久,等他十五岁,先为他订下婚事,再送去读寄宿制男校。
    此刻她望着窗外,下颌紧绷,一定在思考联姻的人选。这是她此前没有想过的复杂问题,所以她走神了。她的确是个好妈妈,但也只是伊顿一个人的好妈妈,只有当对象是伊顿时,她的行径才能被真正地称为养育。至于尤安,那不过是她最新的投资项目,她计划在尤安身上投入大量钱财与精力,绝不是为了让他获得经济独立的能力然后为了爱情和某个穷姑娘私奔的。
    “——天母,我寻求你,我愿活在你的旨意里。”
    使白马兰回神的是梅垣的歌声,轻轻的,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黄莺,舒展不开的除了翅膀还有歌喉。他伸手去解白马兰胸前的纽扣,手指隔着衣料蜷缩了一下,随后才慢慢松开,向下移。他嗓音虚柔地哼着“谦卑温柔,舍己驯服,我是你永聘的仆。我的归宿,我心向你。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唯一。”
    “中保圣人并不总是想在我们交谈时在场。”白马兰的目光从他的耳廓划到锁骨,捏住他的掌根“有些时候,祂也让我们自己处理问题。”
    她的配偶和男儿回来了,或许她并不想和他们共进晚餐,但总得露一露面,所以此时她才显得有些坐不住,不过梅垣不介意。
    壁炉烧得很旺,空气显得愈发黏稠,燥热难耐。她早就动情了,腿根甚至出了些薄汗,她只是看起来很威严,很不近人情,可心和唇总是软的。层迭的布料在耳畔沙沙作响,梅垣握着她的手,被她引向那片应许之福地。秋夜的风里有露水的气息,草丛是湿润的,土壤是松软的,他抬起眼帘,纤长的手臂攀上白马兰的腰,几缕发丝卷曲地贴在脸颊上。
    “什么时候学会的赞歌?”
    那威严的女人摸着他的头颈询问他。梅垣能感觉到她的舒心与惬意,她温热的、饱满的指腹以某种既定的频率抚过他后颈的皮肤。梅垣享受这种时刻,他产生了一种幸福的、被爱的错觉——他当然知道这背后有科学解释,母亲生来就懂得如何通过轻柔、微小的抚摸刺激人体的c触觉传入神经元,她们通过这种方式为自己的婴儿缓解压力、降低心率,提高存活率。这只是人类诸多天性里的一种,是刻在基因信息里的固定编码。这大概率是白马兰的无意举动,她自己甚至对此没有觉知,但仍然,梅垣倾向于将之理解为爱的表达。
    自从来到高山半岛以后,梅垣始终怀抱着希望,认为混血普利希总有天会接纳他,成为他真正的丈妇。白马兰察觉到了,最初只是不回应,后来觉得烦了,就逐步发展成直白的拒绝。她浑身上下城防最坚固的地方是眼睛,当她注视着雍容大方的图坦臣、坚贞忠诚的弗纳汀、黠慧聪敏的天鹅时,目光总是平淡的,可当她注视他时,梅垣总看见她对自己的无奈,甚至是嫌弃。就因为他卖弄风情、擅长配合,因为他苦不知足、恬不知耻吗?她明明很喜欢,为什么要表现得那么勉强?
    她的呼吸变得很长,时而穿插着短暂的间隔,大腿肌肉在梅垣的掌心里绷紧又放松。为什么呢?梅垣觉得脸很热,听觉逐渐迷失在自己的心跳声里,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散思维,胡思乱想:不论白马兰有多么疲劳,她都不会在人前接受按摩,因为那样有失身份。她从来不带他出席公开场合,是否也出于同样的原因?samp;s影业是教母为了他创立的,他是普利希家的一员,是教母得力的干将、恭顺的党徒,这固然不假。但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影星?他在教母的麾下还是胯下,根本就没差别。是不是因为这样,白马兰才始终不给他应得的名分?因为他还太年轻,又或者她还不够老。
    斑驳的水滴在他的唇边晕开,他没听见这个问题,或者他找不到恰当的时间作出回答,白马兰不苛责他。他用鼻尖摩挲着她的阴蒂,带来一阵酥麻的电流,指尖沿着她大腿内侧的曲线上移,在她的腰间停顿,随后回到原点,留恋地徘徊着。清晰的触感引燃欲火,顺着脊柱延烧,她发间那轮枪弹擦过所致的褐红隙状伤有些发痒。她感受到梅垣的唇舌,他的舌尖软软的,呈现近似于贝类生物的形状,壁炉上白色的蜡泪顺着黄铜烛台流淌,在底座堆凝出层迭的褶皱,快感变得模糊,他的身影却清晰。
    “我以为你没去过玫瑰圣母堂。”
    白马兰托住他的下巴,将他压在地毯上。这一刻,她褪去往常西装革履的伪装,变回了原本的样子,她的双膝径直没入斑斓皮毛,就像野生动物没入丛林。她饥饿,急切,心底难以平复的躁动找到身体的沟壑,她的欲望在不断地流淌。
    “从没进去过,只是坐在外面。”梅垣任由她在自己腿根留下泛红的指痕,她骑上来,但并不想接纳他,湿润的两瓣花唇贴上他的性器,粗鲁地揉搓着、厮磨着。
    他说‘我不信这个’时,白马兰说‘你像一块儿玉。’
    他的性器白皙充盈,沾染了水色,看上去很鲜亮。这无疑是教母的功劳,教母的挑剔与严苛是梅垣的她山之石。
    “为什么坐在外面?”白马兰抹去他脸上莹亮的水渍,咬住他的唇。一点血味在口腔里弥漫,他的下唇充血发热,微微肿起来。这也算是吻吗?混杂着血腥和盐分,没有悱恻缠绵,只有进攻和抢夺。梅垣想躲,她不允许,态度强硬地握住他的颈子,虎口卡着他的喉结,吞咽变得疼痛且困难。梅垣从来都不指望和她发生性行为是舒适的,只求不要太难受——现在他就太难受了。白马兰没想品尝他,只是在用他的身体自慰,性器被压得紧贴肚皮,遭受牵连的会阴搐痛不止,进入肺叶的空气越来越少,她想他死吗?梅垣呜咽着,痉挛着并拢双腿,握住她的手腕挣扎着摇头,“掐出印子的话…我、我周五…就不能上镜了。”
    “换个更好的化妆师。”白马兰虽这么说,还是抬起了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他的脸,在他细白的颔下留下微红的指痕。
    “看到那些人,我会觉得自己很幸运。同样是吟唱赞歌,他们永远得不到回应。但是我可以。”梅垣感激她的恩慈,细碎的声响从喉咙里溢出,他的手指陷进地毯的皮毛里。滚烫的湿意逐层漫开,以肉眼可见的方式累计,她汹涌的情潮与爱意几乎将梅垣所有的棱角都碾平了。
    “她永远…爱我,为、为我预备妥。天母,天母,她是我的倚靠…”梅垣断断续续地唱着,缓慢扇动的睫毛下,半阖的双眼有些涣散了,“…不明白,前面的道路。天母,她为我开路。只有、她最好…向她赞美…我最大的倚靠。”
    比起在当前局面下唱赞歌,乱改歌词甚至显得他这一行为没那么冒犯。他是真被搞坏了,将疼痛当作预支付的押金,好像只有付出了这个,才能确保不被命运横刀夺爱。他的身体颤抖、瑟缩,挣扎个不停,脸上的表情却还算轻松,看见他蹙眉的角度,白马兰就知道,他不痛了。腰身卸力,胸膛张弛,他这是刚射完。
    “先生刚买的家居服。”白马兰拎起濡湿的衣角,压住他的口鼻,收紧了力道,“太不像话了。都是你的味儿。”
    呼吸再次被夺走,梅垣哀吟出声,持续分泌的内啡汰和多巴胺将他的头脑彻底搅乱了,他不知道应该先叫床还是先求饶,但在他发出那些语无伦次的单音节之前,眼泪就已经淌出来。他要溺水了。
    梅垣只觉得眼前发白,高山半岛湿冷的海风侵犯骨髓,普利希家辉煌的灯火彻夜不息,麦芽酒的甜香吻过脸颊…十七岁那年的模糊回忆缠上他,他再一次感受到安纳普尔纳峰群料峭的春寒,看见飞机舷窗外的machhapuchhre神山。他还记得波卡拉费娃湖,记得与白马兰躺在湖边数星子。那头犬齿弯曲的麝香鹿从林间穿过时,虹膜闪烁着莹绿的微光。他还去过另外两座神山,是德钦的卡瓦博格和普兰的冈仁波齐。她说无限风光在险峰。
    或许她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梅垣还记得。风穿行的声音就像人的呼吸,他记得白马兰的吐息与轻吟,她的口吻,闷闷的,柔柔的。爱意生长的形状如同叶脉,那时她们多么亲密。他还记得白马兰是如何拥着他,如何靠在他的肩头假寐,诉说她没有根系的人生。那样私密的时刻,就连文大小姐都回避,只有她们两个人。
    那时候,她说‘人的命运,就像错综复杂的星轨。你抬头看,宇宙中谬以千里的星子,被爱诱惑着错轨,在尘世中相交。可事实上,它们从未贴近过彼此。’那时他以为白马兰在说图坦臣。他以为白马兰只是个富有、风流、想要回避家庭责任的女人。那时,白马兰一定觉得他愚蠢、肤浅又不自量力,没错吧?所以他没有得到抚摸,也没有得到亲吻。白马兰只是安静地注视他,过了很久才说‘月庭,我发现你的眼睛好黑,像一片湖。你以前的情人,是否也像我一样举身赴清池,心甘情愿地在你这双眼瞳中投水自尽?’
    湿润的唇擦过他的颧骨,吮过他嘴巴上细小的裂口。有些太烫了,他要被灼伤了。每次只要他在不应期,白马兰都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他,过度的刺激已经让他没力气挣扎。以至于白马兰松手时,新鲜空气冲入胸腔,他大口地喘息着,感到世界陡然一空,回忆里所有声音与图景都不复存在——可能是晕氧了。
    梅垣断续地喘息着,扯她的衣服,用抱怨的口吻说“我会洗的。”
    会洗就行。白马兰餍足地抻一抻腰,起身往浴室去了,她在门前脱下衣服,兜头扔在梅垣脸上,漫不经心地道“我赦免你,以圣母、圣女、圣灵之名。”
    他当然知道白马兰的意图,无非就是向自己的法定配偶隐瞒一下发生在书房的情事,因为她答应过拉德和昆西,会尊重图坦臣作为先生的权利——看吧,她根本就知道什么样的行为可以被称作冒犯。比如在自家先生带着孩子外出办理退学手续时在书房躲懒与情夫厮混并且错过晚餐,再比如做事不计后果弄脏了家居服让情夫偷偷洗如果先生问起来就腆着个脸死不承认地说不知道。谁说她不尊重先生?她起码走了个尊重的流程。
    梅垣将她带着温度的睡衣摘下来,搂在怀里,盯着她的背影。白马兰这套动作可谓行云流水,显然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甚至养成了习惯。他就不相信,难道她也把换下来的衣服随手丢在图坦臣脸上吗?
    “你总这样对我,我会诅咒你的,白马兰。”梅垣担心她听不见,于是抬高音量。她的语气被氤氲的水汽稀释,显得飘渺,不太真切,问“诅咒我什么?”
    梅垣闭上眼想象那场景,顿时乐不可支,笑得拿手遮眼,说“我诅咒你在公共场合裤裆开线。”
    硅胶材质的婴童洗浴玩具斜飞而出,白马兰拒绝发表看法并表示强烈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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