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5章 他们怕的不是代金券,而是灯太亮
    文华殿的争吵声穿透了三重雕门。户部侍郎攥着账本的手青筋暴起:“给天下农户发代金券?陈相可知大明有多少丁口?”
    “六千七百二十八万余人。”陈寒将算盘推到侍郎面前,“若按每户五百文折算,约需……”他指尖在檀木桌面划出深深一道,“两千三百万两。”
    太子朱标突然轻叩御案。众人噤声时,他展开幅绢布地图:“松江府试点三月,农户持券购农具者增产两成。”朱砂圈出的几个粮仓旁,密密麻麻全是“税粮已足”的批注。
    “可这券……”工部尚书欲言又止。陈寒了然一笑,从怀中取出张靛青硬卡:“防伪纹是物理院特制的,火漆里掺了辽东朱砂,遇碱变色。”他忽然将卡片浸入茶盏,水面立刻浮起细小的“洪武通宝”暗纹。
    老尚书还想争辩,忽见小太监慌张闯入:“禀殿下,玄武湖……玄武湖……”朱标霍然起身:“幼薇出事了?”
    “不是!”小太监喘着粗气,“是女工们织的布……把松江来的布商全比下去了!”
    湖畔工坊内,李贞正抡着狼牙棒镇场子。十几个布商围着新出的“巾帼缎”样品,有人惊呼:“这经纬密度……竟比苏州宋锦还密三成?”
    朱幼薇含笑揭开纺车底部的暗格:“诸位请看。”
    精铁齿轮组在机关催动下咔咔运转,六枚缠满丝线的木梭如穿蝴蝶。“这是物理院改良的‘自紧梭’,女子力气小,我们就让机括自己使力。”
    松江徐家的掌柜突然跪下:“郡主殿下,小人愿包销三年产量!”他颤抖着摸出契约,“价格……价格按广府彩缎的市价再加两成!”
    陈寒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后,闻言轻咳一声:“徐掌柜,上月贵号还克扣女织工三成工钱?”
    他身后校尉立刻展开卷宗,上面按着十几个鲜红手印。
    “草民知罪!”徐掌柜面如土色,“愿补双倍工钱,再捐百架织机赎罪!”
    夕阳将湖面染成金红色时,朱幼薇在账本上记下第一笔订单。她忽然抬头:“夫君,代金券的事……”
    “内阁吵翻了天。”陈寒苦笑着揉太阳穴,“幸好老爷子把光禄寺的采买单拍在桌上,说‘朕的私库能发,国库发不得?’”他模仿朱元璋的腔调惟妙惟肖,逗得女工们掩口轻笑。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马蹄声。
    东宫属官滚鞍下马:“陈相,殿下请您速回!户部那群人……他们把算盘砸了!”
    朱幼薇将纺车钥匙塞给李贞:“夫君,我跟您去会会他们。”
    户部值房里,争吵已白热化。老侍郎指着《食货志》咆哮:“自古未有以券代钱之理!”
    “那《盐引》算什么?”朱标反问的声音很轻,却让满室寂静。他指尖点着桌案,“洪武年间的盐引,民间当银钱使。”
    户部值房的雕木门被轻轻推开,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在争吵声中格外刺耳:“虔国公、江都郡主到——”
    “哗啦”一声,工部老侍郎手里的《食货志》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时,余光瞥见朱幼薇藕荷色的裙角从青砖上掠过,忍不住低声嘟囔:“女子登堂入室,成何体统……”
    “李大人这话说的,”陈寒跨过门槛时故意踩住书页一角,“上月您府上老夫人过寿,不还特意请了江都郡主指点绣娘们织金线?”老侍郎顿时涨红了脸,那件绣着松鹤纹的锦袍此刻正穿在他身上。
    户部尚书王钝捋着山羊胡冷笑:“国公爷,代金券这事可比不得织布机。您让农户拿着纸片当钱使,还不得天下大乱?”他故意将“纸片”二字咬得极重,几个年轻主事跟着嗤笑起来。
    朱幼薇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个檀木匣子。“啪嗒”一声机括轻响,匣中露出三张靛青硬卡,暗纹在烛光下泛着水波似的流光。
    “王大人请看,”她指尖轻轻一挑,最上方的卡片弹起半寸,“这不是普通纸片,是物理院用辽东桦树皮浆特制的。泡水不烂,火烧留痕——”说着突然将卡片往烛火上掠过,焦痕竟显出“洪武通宝”的阴文。
    值房里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陈寒趁机把算盘往案上一拍:“松江试点三个月,农户持券换购的曲辕犁增产两成。按这个数算……”他手指在檀木桌面上划出深深的痕迹,“若是全国推行,秋税收上来起码多这个数。”
    “胡闹!”王钝拍案而起,官帽上的翅子直颤,“农户拿了券去换酒喝怎么办?奸商囤积居奇又当如何?”
    门外突然传来窸窣响动。众人回头,只见五六个穿粗布衣裳的农汉缩在廊柱后头,脚边的竹筐里还沾着新鲜泥土。
    领头的黑脸汉子扑通跪下:“大老爷们容禀,俺们是玄武湖边的菜农,听说要发种田的票券……”
    “放肆!”王钝的胡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户部重地也是你们能闯的?”
    陈寒道:“殿下,是我们来的时候顺带带过来的,我们觉得还是让老百姓们亲口说说才算最公道。”
    太子朱标却笑着招手:“进来吧。这位老丈,你来说说若是发代金券,想要换什么?”
    黑脸汉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回殿下的话,若能换那个铁打的曲辕犁……”他比划着,“俺们村王秀才说了,新犁一天能耕八亩地!”
    角落里突然“嗤”地一声笑。穿湖蓝绸衫的浙江道御史摇着湘妃竹扇:“泥腿子也配谈经济?可知朝廷若多发两千三百万贯代金券,市面上铜钱立刻就要……”
    “就要怎样?”朱幼薇突然截住话头。她从荷包里倒出几枚带着铸痕的洪武通宝,在案上排成一列:“御史大人可知道,物理院新铸的这批钱,掺了滇铜?”
    那枚泛着紫红光泽的铜钱在案上转着圈,最后“叮”地倒在“壹贯”面额上。浙江道御史的扇子僵在半空——谁不知道滇铜矿是他妻舅在管着?
    “好了。”朱标轻轻叩响青玉镇纸,“代金券背面会印明限购农具粮种,与盐引一般加盖骑缝章。”他忽然转向那几个菜农,“你们村若是领了券,可能保证不拿去换酒?”
    黑脸汉子还没答话,他身后梳着总角的小童突然钻出来:“能!俺爹说换了酒要打断腿!”稚嫩的嗓音让满堂哄笑,老侍郎的茶都喷在了《食货志》上。
    王钝仍不死心:“殿下,就算要发,也该先由户部……”
    “由户部怎样?”陈寒突然翻开本蓝皮簿子,“大人可记得去岁清丈田亩时,您那位连襟在江西……”
    “咳咳!”王钝的咳嗽声差点掀翻房梁,“国公爷说得是,下官突然觉得代金券确实……确实颇有可取之处。”
    朱标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陈寒手里的“账簿”——那分明是朱幼薇的《纺织工坊食谱》。
    争论到日影西斜时,值房的门再次被推开。朱元璋抱着曾孙站在门槛外,玄色常服上还沾着菜地的泥点。
    “吵出结果没?”老爷子把正在啃手指的曾孙往太子怀里一塞,“要咱说,发!”他竹杖重重戳向地面,“当年打张士诚时,军需不够还发过‘布帛券’呢!”
    满堂鸦雀无声。老侍郎突然发现小皇孙手里攥着的,正是张靛青色的代金券样品,上面还糊着亮晶晶的口水。
    “不过……”朱元璋突然拖长声调,吓得王钝刚捡起的毛笔又掉了,“这券得加条规矩。”他夺过陈寒的狼毫,在样品背面唰唰写下“限购农具粮种,违者杖二十”,墨迹淋漓如刀劈斧砍。
    朱幼薇眼睛一亮:“再加一句‘女子持券购织机者,赏纺锤一副’如何?”
    “准了!”老爷子大手一挥,曾孙趁机把口水糊了他一胡子,“再有人啰嗦,就说是咱定的!”竹杖指向窗外,“你们听听——”
    晚风送来玄武湖畔的喧闹。女工们新编的《织机谣》正随风飘荡:“一张券,两个钱,买得铁犁好耕田……”
    王钝望着君臣三代其乐融融的模样,突然觉得怀里揣着的、那封江南士族联名的反对信,烫得他心口发疼。
    夕阳的余晖洒在金陵城的青石板路上,朱元璋一行人从户部衙门出来,身后跟着一队便装锦衣卫。街边卖人的老翁刚收起摊子,竹签在筐里哗啦一响,倒像是给他们的谈话打了个拍子。
    “要咱说,这些老酸儒就是茅坑里的石头!”朱元璋突然踹飞了脚边的小石子。那石子撞在巷口的青铜垃圾桶上,发出“当”的脆响。
    陈寒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笑道:“老爷子您看,方才王侍郎说代金券会扰乱市价时,他袖袋里可露着半张松江钱庄的银票呢。”
    朱标闻言猛地停住脚步,腰间的羊脂玉佩撞在鎏金腰带上。他想起什么似的:“难怪去年清查盐引,王家在扬州多占了三处盐仓……”
    “利益!”陈寒突然伸手截住空中飘落的梧桐叶,叶脉在夕阳下像镀金的血管,“江南布政使司去年征粮,每石多收二钱'鼠雀耗',实际库房连只老鼠都饿得跑不动。”
    朱幼薇正望着街对面新开的女子成衣铺,闻言转过头来。她发间的金步摇晃出一道弧光:“我在工坊查账时发现,光是织机齿轮的润滑脂,就被经手人掺了三成菜籽油。”
    朱元璋突然冷笑,吓得路边啃烧饼的货郎差点噎住。老爷子指着远处户部衙门飞翘的屋檐:“看见没?那屋脊兽嘴里含的可是金珠!当年工部报的预算说是陶土烧制——”
    “所以代金券动了他们的奶酪。”陈寒接过路边小贩递来的荷叶包,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炒栗子。他掰开一个,金黄的栗肉像缩小的元宝,“农户直接凭券换农具,就绕过了层层盘剥的中间商。”
    朱幼薇突然“噗嗤”笑出声。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几个穿短打的妇人正围着新设的“农具兑换处”指指点点,其中一人举着的铁锄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有意思。”朱元璋眯起眼睛,“去年工部说生铁短缺,连军营的刀枪都要掺熟铁打制。”
    这时街角传来叮当声,两个净街司的杂役推着改良版垃圾车经过。车斗里分明分类码放着废纸、泔水和煤渣,铁皮上“市容令”三个红漆大字亮得刺眼。
    朱标突然拽住陈寒的袖子:“我记得你说过,代金券的纸浆里掺了玄武湖的菱角纤维?”
    “防伪只是其一。”陈寒摸出张代金券对着夕阳,纸面上的水印显出一串稻穗图案,“关键是让钱真正流到需要的人手里。”他指了指不远处学堂外墙贴的《市容令》,上面新增的条款墨迹未干:“持券购农具者,可抵两成税赋。”
    朱幼薇忽然轻呼一声。众人转头,看见她绣鞋边躺着半截被踩扁的毛笔——笔杆上刻着“户部造册专用”的小字。
    “瞧瞧!”朱元璋用脚尖挑起那支笔,“三文钱的竹竿刻几个字,报账就敢写三钱银子!”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却是朱允熥带着几个工程学院学生策马而来。少年人怀里抱着个木匣子,老远就喊:“祖父!我们改良的织机齿轮……”
    “来得正好!”朱元璋突然拍腿大笑,吓得路边槐树上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明日早朝,就让工部那些老东西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工部造'!”
    暮色渐浓,街边的玻璃风灯次第亮起。陈寒望着灯罩上“洪武通宝”的浮雕,轻声道:“其实他们怕的不是代金券……”
    “是怕这盏灯照得太亮。”朱幼薇接口道,她腕间的银镯碰在装着栗子的荷叶包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朱元璋突然在巷子口停下。阴影中,几个锦衣卫正按着个穿绸衫的胖子——那人脚边散落着十几张皱巴巴的代金券。
    “陛下饶命!”胖子哆嗦得像筛糠,“小的是想试试能不能仿造……”
    老爷子没说话,只是弯腰拾起一张代金券,轻轻掸去上面的尘土。券面“洪武”二字的暗纹在灯光下流转,像活过来的蛟龙。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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