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臣惠并没有忌讳什么。”
    被催促的夏侯惠,深深吸了一口气,垂头恭敬作声,“臣惠窃以为,我魏室有若圣人之臣,是幸或祸,犹如塞翁失马也。还请陛下恕臣惠无法定论。”
    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不过,臣惠早年在乡里时,常在春夏时节外出游学。有次慕名前去青州北海听管宁讲学,途经琅琊郡歇脚时,偶遇二葛巾布衣的老丈辩论何为圣人。臣惠心奇之下,坐而听之,略有所得。若陛下不嫌臣愚钝,惠厚颜以拙见呈上。”
    “哦?”
    或许是听到了与意料中不同的作答了吧,曹叡闻言眼神微亮,饶有兴趣的盯着夏侯惠催促道,“稚权何所得?速速说来。”
    “唯。陛下,臣惠窃以为,人若不死,不可以‘圣贤’冠之。”
    “何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陛下,人食五谷,有七情六欲,若非盖棺之日,不可定论也。”
    当提及周公与王莽之时,曹叡就搭拉下了眼皮,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夏侯惠并不知道,曹叡将他带来天渊池且倏然谈及了司马懿,其实不过是想引出卫臻将卸任总领士家屯田清查之责,由司马懿代之的话题而已。
    这也是他在九龙殿内,勉励卫臻至多十日就不复被叨扰的缘由。
    哪料到,夏侯惠竟误会了他的用意,直接从社稷角度出发,将司马懿对魏室的潜在威胁给说出来了。
    有些事情不较真,则无关痛痒;一旦较真了,那便是犹如泰山之重。
    夏侯惠如今就是较真了。
    且还以一番言论,让曹叡不得不跟着较真。
    “司马公忠正,可谓社稷之臣乎?”
    “朝廷之望;社稷,未知也。”
    这是今日早上长安传报至,司马懿放下兵权提前归京时,曹叡问侍中陈矫的话语,以及陈矫的作答。
    那时,曹叡心中毫无感触,并没有深入去品咂陈矫的言下之意。
    他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也下意识的觉得,有了吴质盛赞司马懿而贬低陈群之事后,以陈矫的为人不想回答这种问题而已。
    如今夏侯惠很是直接的将这层窗纸给捅破了,他也就重视了。
    或是说,以司马懿至今为止展露出来的恭顺与忠诚、为人没有任何污点,怎么能如此恶意揣测、莫须有的视作魏室社稷威胁呢?
    事实上,让曹叡陷入了沉思、开始慎重思考的缘由之一,就是司马懿身上没有什么污点。
    要是他在曹真亡故后出任雍凉都督,效仿王翦求田问舍、萧何贪财自污,此时曹叡早就出口训示夏侯惠胡言乱语、无端恶意诽谤忠良了。
    没错,最根本的理由,就是与司马懿年纪差不多的曹真、夏侯尚,都早就作古了。
    魏国已然没有压制司马懿的宗室大将了。
    且魏国是怎么代汉的,美其名曰禅让的天命所归具体是怎么回事,曹叡心里有数,天下士庶心中也都有数。
    再者他的祖父武帝曹操,最早不就是立志作汉室的征西将军、国之干城嘛~
    湖中小亭持续了好一阵的沉默。
    待曹叡再度睁开眼睛,便对着夏侯惠好一阵臭骂。
    “竖子年未至而立,履历浅薄,仗着尺寸之功,便妄自尊大,竟敢妄议先帝顾命之臣?真当庙堂无有法度乎!”
    “司马公系出名门,乃我魏国三世重臣,功勋彪炳、誉满朝野,焉能与王莽之徒共论圣贤?不畏天下士人群起口诛笔伐,将尔定为奸佞乎!”
    “身为谯沛子弟,殊遇显荣,凡事当缄言笃行,以裨益社稷为重,岂能效仿市井之徒搬弄口舌,徒增是非?竖子当真不思,朕与尔等父祖辈创业之艰乎!”
    “今蜀吴不臣、天下未平,正值国事艰难之际,不知悉心任事,竟效浮夸之风清谈心得?竖子竟不知‘天下难事必做于易’,亦罔顾朕授予中领军职之期盼乎!”
    曹叡越骂越起劲,俯首听着的夏侯惠越听越舒心。
    这哪是骂他啊?
    分明是曹叡听进去了他的示警了。
    所以在隐晦的提醒他,声称以他如今的功绩履历无法与司马懿比肩、身份地位更无法与之抗衡,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不知死活的搬弄口舌。以司马懿在朝中军中的威望,夏侯惠若是落人口实了,那到时候曹叡也很难保住他的仕途。
    说白了,就是夏侯惠现今还不够格说、更没资格参与这种事。
    踏踏实实的努力积累功勋与威望去,有朝一日成长为能与司马懿掰手腕的宗室大将了,那才是真正的为社稷着想、比说什么都要管用。
    在夏侯惠无比恭顺的受训中,觉得口干舌燥的曹叡,也终于把司马懿将总领屯田清查的事情说了,“依制,屯田事务属太尉。太尉既然归朝了,朕也不好让卫卿继续越俎代庖。且朕打算将此事皆付于太尉府,稚权也不再参与其中,你可知晓此中缘故否?”
    一来,是为了安抚权贵们。
    不用想的,司马懿前脚刚踏进洛阳,权贵们后脚就上疏,请庙堂依制让司马懿主屯田事,将卫臻与夏侯惠踢出去。
    庙堂对此,是没有理由拒绝的。毕竟先前追回洛阳典农部被倾吞的屯田时,就是以依武帝制为理由的。
    另一,则是安抚司马懿。
    司马懿都主动卸任雍凉都督职责、放下兵权归来京师了,曹叡总不能还将太尉府的事务让旁人兼着吧?
    搞不好,就落了个将司马懿雪藏的非议。
    夏侯惠对此中干系还是清楚的,就是难免有些惋惜。
    若是司马懿按着曹叡给予的期限,年中六月时才归来京师,那他就能将京畿各郡的典农部都清查完毕了!
    唉~
    清查屯田,对我而言是树立威信的好事,但对你这个太尉来说,却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你一个土都埋到脖子的人,连这点利害都拎不清吗?
    这么急着赶回来作甚!
    好一阵腹诽后,夏侯惠有些认命的作答道,“回陛下,臣惠明白,更无怨念。”
    “明白就好。”
    曹叡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叮嘱道,“清查洛阳典农部时,稚权行事犹如酷吏,朝野非议甚多,此些时日就深居简出罢,莫招惹是非。”
    “唯。”
    恭敬应声,夏侯惠起身作辞,“臣惠告退。”
    “慢着,朕还有一事。”
    “请陛下明示。”
    曹叡没有当即作言,而是借着自斟自饮思虑了一会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后才开口,“弘农郡乃京师与雍凉之咽喉,非忠诚不可牧守,今太守深失朕望,断不容之留任。稚权兼领着中书侍郎之职、对庙堂诸事不陌生,也试着举荐一人罢。”
    两千石之任,且还是近畿大郡,竟也让我参与举荐了?
    忽如其来的殊荣,让夏侯惠一时间且惊且喜。
    待昂头对上曹叡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才明白过来,这是曹叡对他方才直言司马懿之事的嘉勉、偶然有之的殊荣。
    且只要所举之人不差的话,是必然被采纳的。
    因为曹叡方才的训示中,就有提及如今夏侯惠羽翼不丰、而司马懿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唯。”
    抑制着胸腹盈漫的喜意,夏侯惠仔细斟酌了一遍,才开口说道,“陛下,臣惠先前在外任职,对朝中各僚佐知之不多,举两千石之选,唯举荐认识之人了。”
    “可。何人?”
    “中郎杜恕,杜务伯。”
    “以何举之?”
    “回陛下,一者乃其父任职河东太守时,政绩天下之最,而彼似有父风;且其父亡于王事,当嘉勉之。另一则是臣惠曾与彼同为散骑,知其人不攀交、务实笃行、才学甚优。”
    “稚权换一人。现任河东太守,也在职有些年了。”
    呃,看来,经弘农太守的求去,令京畿各郡的太守都得跟着倒霉了。
    就是不知道,杜恕出任河东太守还算不算是我举荐的.
    “唯。”
    夏侯惠再次在心中快速盘算了起来。
    但愣是想了足足半刻钟,他心中都没有合适的人选。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天子曹叡此番摆明了是要给他机会,举荐自己的亲近之人。
    但他在朝中的根基几乎为零,能够格出任两千石之人,是真的一个都没有啊!
    陈骞是曹叡放在他身边协助的人,不能举之;虞松与傅嘏太年轻、资历不足;资历足的丁谧,犹在禁锢之中;另一能被破格擢拔的陈泰正在守丧.就算他举贤不避亲,自家七弟夏侯和如今也至多能外放个上县或小郡,如弘农这种近畿大郡想都不要想。
    自己算不算是给了机会也不中用?
    心中一圈盘算下来,夏侯惠不由目光发怔。
    “怎么不作声了?”
    应是猜到夏侯惠为何面露窘态了,曹叡脸上泛起戏谑之色,“难不成,常议朝政、不乏指摘公卿的中护军,竟一介太守都无从举之吗?”
    “臣惠惭愧。”
    “哈哈哈~”
    闻言,曹叡猛然间迸出一阵大笑,笑得异常畅快。
    因为他倏然觉得夏侯惠并没有什么变化,仍如他初见时那般纯粹。
    就如方才分不清秦王询与齐王芳,就如现在让他举荐个太守以丰羽翼,但他却连个人选都寻不出来。(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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