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立马吴山第一峰(十一)
    长江大雾弥漫,千里不绝。
    天色未明,水汽贴着江面翻滚,将视野压缩在数十丈内。庞大的舰队在这片混沌中缓慢溯流而上,桨橹破水的哗啦声闷在雾里,在船只间听着很遥远。
    旌旗湿漉漉的垂着,偶尔在微风中晃动,露出模糊的“唐”字或将领的姓氏旗号,旋即又被水汽浸透,恢复成垂落的模样。
    站在楼船最高处的甲板上,假李能感到水汽凝在甲胄上,又顺着甲片的缝隙,慢慢浸湿内衬的衣衫。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不喜欢眼前这片被浓雾笼罩,什么也看不清的江面一样。
    徐温站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倒并没有着甲,只一身紫袍,外面罩了件防水的油绢披风,略显灰白的须发上也沾了些水珠。
    他看起来比假李平静得多,更多时候是在观察己方舰船的阵型保持,以及传令兵通过旗语和灯火传递的讯息,双手习惯性的拢在袖中,姿态沉静,倒真像是在欣赏这片江景。
    “陛下,徐相。”
    一名水军将领登上甲板,快步走近,低声禀报道:“前锋已再次与武昌守军取得联络,樊港、蕲州方向暂无北军大队舰船活动迹象。”
    假李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算作听到了。
    徐温则微微颔首,对那将领吩咐道:“传令各军,依序进入武昌水域锚泊,各部务必谨慎,同时加紧加固樊港、蕲州两岸防线,不可懈怠。”
    “得令。”
    待将领走远,徐温才向前挪了半步,与假李并肩望向雾霭深处,捋了捋被水汽润湿的胡须,缓声道:
    “陛下,北军水师新胜,士气正盛,其火炮之利,犹在耳闻。我军虽众,汇集了吴越、闽地乃至整个江东的水师力量,然新合未久,将心…未必如一啊。此番救援鄂州,老夫以为,需以稳为主。若能以势迫退王彦章,解了鄂州之围,便是大善。切不宜因怒兴师,急切求战。”
    假李略略点头,只是问道:“鄂州情况如何?”
    “王彦章围得很死,但城未破。只是……岳州已失,秦彦晖力战不敌,最终自刎殉城,算是为楚国尽了忠。”
    徐温顿了顿,继续道,“北军火炮犀利,水战陆战皆然,当时光州便是被王宗侃以此物奇袭而下,鄂州能撑到如今,已属不易。”
    又是火炮。
    假李下意识握紧了腰间李星云的那柄仿制龙泉剑,才稍微定了定神。
    “只要鄂州还在,我们就有机会。”假李像是在对徐温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机会自然是有,只是……需上下同心,方能抓住。”
    徐温这番话里有话,假李听得出来。他正想再追问些什么,便见一名徐温的亲将快步登上甲板,径直走到徐温身边,俯身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
    听过亲将的耳语,徐温拢在袖中的手瞬间紧握了一下,但他的脸色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转向假李,微微躬身道:“陛下,老臣有些琐事需即刻处理,暂且告退。”
    假李摆了摆手,看着徐温随着亲将快步走下甲板,消失在船舱的阴影里。他心头那股被雾气引出的莫名烦躁感,便再次不受控制的升起来。
    这老狐狸,永远藏着掖着,不知又在暗中谋划些什么。
    舰队在浓雾中艰难前行,终于陆续抵达武昌水域,在引航小艇的指引下,于指定区域下锚停泊。
    假李在码头接见了武昌城及北面樊港守军的一应将佐,接受了他们的拜见与效忠宣言后,便带着一众文武官员,进入了城中临时充作行辕的官署,然后马上就召见了石瑶等一众不良人。
    当徐温带着钟泰章与几名心腹大步踏入厅堂时,便见假李端坐于主位,面色沉郁。
    除此之外,假李下首还坐着面色的张子凡,以及一旁素手斟茶的石瑶,天机星司马晦、天猛星李嗣骁等不良人也赫然在列。
    这些人,不久前还曾几乎攻破他的府邸,欲取他老命,但徐温此刻脸上却看不出半分异色,仿佛那些厮杀从未发生。他的目光只是在几人身上淡淡扫过,最终落在了站在堂中,手中拿着一份明显是来自北朝邸报的镜心魔身上。
    徐温看了下假李阴沉的脸,最后落在那份在江南已不算新鲜的邸报上,嘴角扯出一道看不出笑意的弧度:“哦?中原莫非又有什么新鲜事了?念来听听,也让老夫见识见识,北朝那位皇帝,近日又有何高论。”
    镜心魔便微微躬身道:“回徐相,是北朝皇帝亲笔所著的一篇文章,刊载于其邸报之上,传阅四方。”
    徐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他走到一旁空着的座椅前,拂衣坐下,好整以暇的说道:“这厮又有新作了?倒是雅兴不浅。念吧,让大家都听听。”
    镜心魔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将目光投向主位上的假李。
    假李面无表情,只是冷冷道:“徐相既然想听,就念吧。”
    镜心魔这才展开邸报,念诵道:“洪武元年春,予过巴陵。闻鄂州既下,洞庭波平,遂登岳阳楼以观形势……”
    徐温本正慢条斯理的捋须听着,不过当“岳阳楼”三字从镜心魔口中念出时,他捻着胡须的手指便猛地一顿,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而后忍不住打断道:“岳阳楼?这厮……萧砚已到岳阳了?!”
    假李依旧沉默着,没有回答,但他的脸色明显更阴沉了。
    徐温的目光迅速扫过堂下众人,只见石瑶垂着眼睑,看不清神情,司马晦和李嗣骁虽面色不变,但眼神细微的闪烁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张子凡则是微微蹙眉,似乎正在仔细品味着文章中的意味。
    这些反应,让徐温的心又沉下去几分,脸色也更加阴沉。
    “继续念!”他声音莫名带着几分急促,对镜心魔吩咐道。
    镜心魔顿了顿,便继续念道:
    “……今观之,楼台半圮,烽烟方息,然其地控荆襄,襟带三湘,商旅不行,市井萧然。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此诚东南形胜之地,非久寂寥者也。”
    “待他日烽燧尽熄,流民归田,当再临此楼,广辟市舶,使千帆竞渡,百工云集。则春和景明之日,非独沙鸥锦鳞之乐,更有闾阎扑地,舟楫连樯之盛;皓月千里之时,不惟渔歌互答之趣,犹闻弦诵相闻,货殖流通之声。登斯楼也,当见民生安乐,四海升平,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治世之道,在使万物各得其所。何哉?不以一时之困顿而沮,不以眼前之疮痍而馁;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安而乐’乎。噫!微此志,吾谁与偕?”
    文章念毕,厅内骤然死寂。
    假李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收紧,攥得发白。
    这篇文章里的气象,无论是所谓“衔远山,吞长江”的磅礴,还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安而安”的胸襟,都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烦躁感。
    这感觉,与当初在扬州,面对李星云坦然承认自己是替身时,那份混杂着愤怒、羞辱和莫名空虚的烦躁感,何其相似。
    不,或许更甚。
    李星云的坦然带着一种认命的无力,而这文章背后透出的,是一种他或许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坦荡与高度,亦是一种他不愿承认却无法忽视的,源自于他自己心底的自卑与无力。
    这种感觉不断涌上来,故一时之间,假李只是死死盯着面前的地板,仿佛要将那青砖看出一个洞来,脸色难看至极。
    石瑶斟茶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但她马上就收敛了心神,重新垂下眼帘,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那副温顺恭敬的面具之下,唯有她自己才能感知到胸腔内那颗骤然加快跳动的心脏。
    司马晦身为天机星,素来以智计冷静自持,此刻也不禁在心中暗自喟叹。很难想象这篇文章竟然出自一位正挥师南下的开国帝王之手,但正是因为出自那位年轻帝王的手笔,其意味更是已截然不同。他与身旁的李嗣骁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感慨。
    张子凡沉默着,手中的折扇许久未曾展开,却是已然不知在想些什么了。
    就算是随着徐温一同而来的严可求也一时震动,久久失神不已。
    徐温将众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心中虽已后悔让镜心魔念完,脸上却没有任何被打动的痕迹,他只是捻了捻胡须,忽然嗤笑一声,不屑道:
    “锦绣文章,终究是纸上谈兵,华而不实。萧砚此子,惯会弄此攻心之术。拿这些虚浮辞藻,蛊惑那些无知愚民,收买那些首鼠两端的士人之心罢了!说得再好听,能让他那火炮少轰几轮,能让我江南儿郎少流些血吗?”
    “徐相此言差矣。”
    张子凡忽然开口,抬头驳斥道:
    “文字固然不能替代刀兵,却能动摇人心向背。萧砚此举,正是要让江南士民看到,北朝所求非止疆土,更有治国安邦之志。这一纸文章,于暗流涌动之际,其分量,恐怕不亚于万千兵马陈兵江岸。徐相若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恐非明智之举。”
    徐温眼中寒光一闪,顺势接道:“好一个‘治国安邦之志’,张侍郎倒是很懂得体察北朝皇帝的用心呐。”
    说罢,他目光锐利的看向假李,又缓缓移向张子凡,冷笑一声:“比起这虚文,老夫刚接到一个更紧要的消息……”
    他刻意停顿了下,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后,方才冷冷道:“天师府,上下人等,包括祭酒真人许幻,已于一夜间人去楼空,不知所踪。只在香案上,留了八字,说什么‘道法自然,因果自偿’。敢问张侍郎,依你之见,这八字,又是何解?又是何人,在向谁,讨要何种因果啊?”
    这消息比方才的文章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
    假李瞬间抬起头:“什么?天师府…空了?”
    他脸色一寒,下意识看向张子凡,又瞬间扫了眼一旁的石瑶等人。
    石瑶的眉梢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随即侧身向身旁的司马晦靠近半分,似在低语询问。镜心魔则适时的露出惊惶之色,慌忙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靴尖,仿佛被这消息骇住。
    张子凡也是骤然一惊,但他迅速控制住情绪,只是眉头紧锁,道:“天师府乃方外之地,不愿卷入兵燹,举派迁徙,也是常情。难道徐相以为,天下道门,都该为我江南陪葬不成?”
    “常情?”徐温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两步,几乎与张子凡面对面。
    “张侍郎,你父张玄陵,此前可是亲自出手,悍然闯入吴王府,劫走吴王,这天师府早非方外清净地!如今这天师府更是在我军严密监控之下,一夜之间蒸发得无影无踪,若说没有精通此道者里应外合,周密策划,谁能相信?恐怕此刻,他们早已投入北朝锦衣卫的庇护之下!”
    他猛地转身,环视众人,厉声道:
    “天师府在江南经营数百年,门生故旧遍布各州各县。如今他们投靠北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江南上下,已不知有多少双北朝的眼睛在暗中窥视!我们的兵力部署、粮草转运,甚至你我在此间的谈话,恐怕都已摆在萧砚的案头!张侍郎,令尊门下乃至于令堂做出此事,你身为人子,又身处我军中枢,难道不该给陛下,给老夫,给这倚仗长江天险苦苦支撑的江南上下一个明确的交代吗?”
    压力瞬间如同实质般向张子凡倾轧过来。
    面对假李那愈发凶狠的冷眼,石瑶和镜心魔都保持了沉默,此刻任何不必要的言辞,都可能引火烧身。
    张子凡亦感到后背有冷汗渗出,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示弱或慌乱,遂只是面色不变,用折扇在掌心轻轻敲击了一下,反问道:“徐相此言,是认定我张子凡早已心向汴京,暗通北朝了?”
    “老夫何尝有此意?”
    徐温语带嘲讽,他此行的目标本就是这件事,所以话虽如此说,字里行间却尽是诱导与寒意:
    “只是事实胜于雄辩。天师府叛投,江南必然已千疮百孔。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内部若有隐患,更是心腹大患。张侍郎此前一直主张隐忍,力劝陛下莫要轻易与北朝决战,如今又对清剿天师府余孽、肃清内奸之事不甚热衷,反倒屡屡将话题引向正面对决……老夫只是不解,张侍郎究竟是何用意?莫非真如外界所传,早已暗中投靠了萧砚?此刻身在江南,心在汴梁,实则欲行那扰乱视听、瓦解军心之举?”
    这话已是图穷匕见了。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子凡身上,假李的眼神也随着这些话变得越来越阴冷,在张子凡与徐温之间来回巡弋,手已不自觉的按上了腰间剑柄。
    张子凡沉默了片刻,却是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徐相真是抬举我了。我张子凡若真有那般通天手段,能在徐相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将天师府上下数百口人一夜之间送走,还能将江南军机要务源源不断送往北朝,那我张子凡何至于今日还被困于此地,连父母安危都无法保全?”
    他走到厅中,目光扫过徐温,又扫过假李,复而提高声音道:
    “天师府自当年梁贼朱温屠戮之后,早已不复当年盛况。天下惧梁之威,与之划清界限者不知凡几。如今府中弟子,良莠不齐,散落四方者众,所谓门生故旧早已不多。北朝锦衣卫经营江南非止一日,其耳目之广,徐相想必比张某人更清楚。天师府就算投靠汴京,于北朝当下而言,也不过是锦上添,绝非雪中送炭。徐相将江南情报泄露之责,尽数推于天师府,是否有些……避重就轻了?
    陛下,当务之急,难道真是耗费本就捉襟见肘的人力物力,去追剿那些不知踪迹的天师府弟子吗?北朝水师已断鄂州,扼洞庭,其火炮之利,诸位有目共睹,那非是人力可挡!王彦章、余仲皆是百战宿将,如今舰队陈兵鄂州之外,下一步,必是顺江而下,直逼我武昌、蕲州!我们现在该想的,是如何应对那即将到来的水上决战,是如何在敌军炮火下,保住这长江防线,而不是在这里纠结于一个早已空了的道观,猜忌内部谁是奸细!”
    然而,徐温却只是再次报以一声嗤笑:“张侍郎巧舌如簧,老夫佩服。不过,你口口声声说北军火炮无敌,水师难挡,言必称王彦章之悍勇,莫非是要我军上下未战先怯,望风而归降不成?”
    他不再看张子凡,转而面向假李,语气沉笃,带着几分胸有成竹道:“陛下,利器虽凶,然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必有制衡之法。老夫已令人详加探查,此物说穿了,不过是威力巨大的烟而已,借助火药之力。既是火器,岂有不惧火攻之理?”
    他微微挺直腰板,继续道:
    “陛下,老臣早已命人筹备火船、油柴、硫磺硝石。北军战舰虽巨,终究是木制。待其来攻,或可借风势水流,以火船冲阵,乱其阵型,近身接舷!届时,任他火炮再利,在混乱之中也难以施展。此乃古已有之的战法,未必不能克制新锐之火器!”
    说到这里,他话锋猛地一转,再次冷笑着看向张子凡:
    “至于天师府……张侍郎,你向来以智计著称,为何此刻却对利用令尊为饵,设局引出潜伏余孽、彻底肃清内奸这一最直接有效的策略避而不谈?反倒一味强调水战之难,动摇军心。老夫不得不再问一句,你究竟是不愿行此策,不忍对你父及其旧部下手,还是……心中有所顾忌,不敢为之?莫非你真如老夫所疑,早已投了北朝,此刻怕我等清除内应,坏了你主子的好事?”
    这番话已是诛心之论,恶毒至极。
    假李的眼神瞬间变得愈加森然,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一股凌厉的杀意直接毫不掩饰的弥漫开来。
    张子凡迎着假李审视的目光,面色并无慌乱,只是坦然道:
    “陛下明鉴。利用家父做局,听起来是好计策。但北朝锦衣卫并非蠢人,天师府既已安全转移,他们岂会为了几个未必重要的弟子,轻易涉险?此计成功率几何?若不成,反而打草惊蛇,逼得潜藏之人狗急跳墙,届时造成的破坏,恐怕更大。至于我张子凡是否投敌……”
    他斜睨着徐温,嗤笑一声,却是突然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姿态:
    “陛下若心存疑虑,大可现在就将我囚禁,甚至处决。但请陛下想一想,若我真的投敌,为何还要留在这里,与诸位一同置身于这险地?为何不随天师府一同离去?我留在此地,只因我相信,江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也因……我尚有必须守护之人,尚存未尽之事。”
    他的目光坦荡,言语中亦有他意,假李听得懂,也看得清,所以只是盯着他看了许久,按在剑柄上的手却是慢慢松开了。
    徐温的话有道理,但张子凡的辩解,也同样有道理。
    若在以往,张子凡杀了也就杀了,但他与上饶等人对徐温一样,张子凡在假李这里本就是一个重要的人质,并非可以随意舍弃的卒子。
    故一时间,假李竟难以决断。
    徐温见状,眉头紧紧锁起,心中大为不满。他本就是携着天师府叛逃的怒火而来,意图借机发难。即便不立刻杀掉张子凡,借此施压,迫使假李同意用张子凡或其父设局,总该是顺理成章的吧?
    本以为假李能比那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李星云强上几分,能成大事,如今看来,真是一般无二!
    一个张子凡而已,又不是你生死与共的挚友,你他妈是昏了头,还真把自己当成了李星云了不成?
    真是……废物!
    于是,徐温眼中寒光一闪,当即就要再度施压,厅外却传来一阵极其急促且慌乱的奔跑声。
    便见一名斥候校尉不顾礼仪,直接冲入厅内,脸色煞白,单膝跪地,气息不匀的急报道:
    “江北……江北发现北军水师主力!距……樊港已不足十里!舰船无数,帆樯蔽空!”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沉闷如雷的战鼓声,以及凄厉示警的号角声,则已是一齐从城墙方向滚滚传来,震得人心头发麻。
    厅内众人脸色齐变,再也顾不得方才的争执。
    假李猛地站起身,徐温也收敛了脸上的冷意,张子凡、石瑶、司马晦、李嗣骁等人更是不再多言,纷纷快步向厅外冲去。
    一行人几乎是跑着登上了武昌临江的城头。
    此刻,江上的晨雾已然散去了大半,视野变得开阔。只见樊港以北的浩瀚江面上,一支庞大到令人心悸的舰队,正以一种山岳压顶之势,缓缓迫近。
    楼船如山,斗舰如梭,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整个视野。
    适才那校尉所言的帆樯蔽空的话,真不是虚言,亲眼所见的景象甚至比那形容更过分!
    黑色的船体,林立的桅杆,密布的战帆,如同一片移动的钢铁丛林。舰船之间保持着完美的间距和阵型,沉默的推进,只有船首破开江水形成的白色浪痕。
    鼓鼓压不住的杀气,隔着数里之遥,便如此扑面而来。
    那舰队静静的停泊在水上,却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冷冷注视着武昌城。
    假李看着那支舰队,脸色比刚才在船上时更加难看。他想象过北军水师的强大,也早已从战报中知晓北军在生生吞并了鄂州与洞庭水军后的规模必然惊人,但亲眼所见,那种视觉与心理上的冲击,仍然远超预期,骇得他心跳漏拍,其他人更是不自觉的便要向后倒退。
    “这就是……中原的水师?”他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给谁听。
    一旁的徐温更是气急败坏,他猛地一拍城墙垛口,对着身旁一名负责江防督军的将领厉声怒骂:“废物!都是废物!江上预设的铁索、暗桩呢?为何让北军如此轻易就迫近到这里才发现?下面的人都是吃屎的不成?!”
    那将领脸色同样难看,却又带着几分委屈,急忙躬身辩解:
    “徐相息怒!实在是今日江上大雾弥漫,远超往日,视野极差,各哨点之间信息传递也大受影响。而且……而且北军此番来得突然,规模又如此庞大,前锋斥候即便发现,想要回传讯息,或是凭借小股兵力稍作抵挡,也……也根本无人能挡其锋芒,转眼便被……便被吞没了啊!”
    徐温一时语塞,他何尝不知这其中的道理,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压力才让他方寸微乱。
    他只能转而怒视江面,恨恨的骂道:“北军真是疯了!这等浓雾天气,又是逆风,他们竟还敢如此大张旗鼓的前来耀武扬威!真当这鄂州,这黄州,已是他萧砚的囊中之物了不成?!”
    假李听着徐温这些带着惊怒的牢骚,却只是沉默不语。
    他的目光正不由自主的被北军舰队中央,那艘最为高大、最为显眼的主舰所吸引。
    更准确的说,他是被那主桅上悬挂的一面他从未见过的旗帜所吸引。那旗帜明黄为底,上面还用金线绣着什么图案,在渐渐明亮的日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芒,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莫名的磅礴气势。
    那是什么?
    假李的瞳孔骤然收缩,带着疑惑与一道不祥的预感,喉头滚动了一下,抬手指向那面旗帜,脱口问道:“那……那是何物?”
    站在他身旁,面色已然铁青的徐温,便顺着假李所指的方向望去,眯着眼仔细辨认。
    旋即,当他看清那面大旗的形制时,眼角便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脸色瞬间再度变得难看无比。
    徐温沉默了一瞬,仿佛需要积蓄力气,才能咬牙说出接下来的字句。
    “龙纛。”
    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无需徐温告知。
    随着城头上越来越多的人抬眼辨认出那面旗帜,随着那明黄大纛在晨光与万千战舰的簇拥下,如此清晰的迫近眼前,一个令人骇然的事实,便已如一轮赤日般悍然压在了城头每一个人的心头,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
    龙纛……天子仪仗!
    这意味着,北朝的皇帝,那个亲征踏平漠北、亲征横扫燕地、亲征吞并蜀国、亲征覆灭河东的中原天子……此刻,就在对面那艘巨大的楼船之上。
    他来了。
    而且他不仅来了,还是以如此直接、如此霸道的方式,将他的存在宣告于两军阵前,宣告于整个江南!
    一瞬间,整个城头之上,包括假李在内,所有人都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顶门,失声无言。
    徐温僵立在原地,之前所有的锐气、所有的算计,在这面代表天下共主权柄的龙纛面前,都似乎瞬间被无情碾碎。
    他之前那句“萧砚安敢视鄂黄为囊中之物”的怒言,此刻回想起来,竟然莫名显得如此可笑。
    他萧砚,岂是只视鄂州、黄州为囊中之物?
    于他而言,只怕是这烟雨朦胧的整个江南万里山河,都早已被他视作了必将纳入掌中的……囊中之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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