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8章 历史没有新鲜事
    就在纳囊·赤托杰出事的当夜,在内应的帮助下,尚赞摩的亲信部曲突袭凉州,直接将凉州城内的吐蕃军缴械。与之同行的,还有吐蕃赞普赤松德赞。
    有吐蕃赞普在前面开路,达扎路恭的亲军也不好反抗了,纷纷放下武器请降。一如当年对阵大唐强无敌的论钦陵,面对赤祖德赞的兵马也完全不是对手。
    当着一众吐蕃军官的面,赤松德赞宣布了达扎路恭的罪行:杀害信奉佛教的吐蕃贵族,用兵草率以至于死伤惨重等等。
    都是些罪不至死的理由。
    随后,他又任命尚赞摩为吐蕃大论,同时担任大军主将。紧接着,河西吐蕃军收缩兵力,从大斗拔谷撤往鄯州。此时赞普的禁卫军,已经在鄯州屯扎,并接管了城防。
    达扎路恭这次远征,将苯教势力的吐蕃贵族带出来一大半,以至于吐蕃国内力量严重失衡。
    趁着这个空档,赤松德赞得到了崇佛派大臣墀桑雅甫拉、洛德古囊恭的簇拥,逐步掌控了禁军军权。在母族纳囊氏的鼎力支持下,佛教势力开始发力,清除了达扎路恭留在逻些城的亲信党羽。
    吐蕃国内的佛教与苯教之争,以佛教大胜画下休止符。
    纳囊·赤托杰亦是该族族人,本是苯教铁杆支持者,也可以算是赞普的舅舅,所以达扎路恭才敢带兵出征河西。
    然而,纳囊氏一族后来居然会转变立场,开始支持佛教。这是达扎路恭没有料到的,也是他失败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说到底,还是这位吐蕃大论汉人的史书看少了,如果他看得多,一定明白世家多面下注,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面,乃是常态选择。
    赤松德赞派遣亲信巴桑希前往兰州拜会方重勇,此人亦是从天竺回来的佛教高僧。
    巴桑希带来了赤松德赞的亲笔信,在信中,这位吐蕃赞普表示:
    此前吐蕃军出兵大唐,乃是吐蕃国内的苯教势力作乱所为,绝非我本意。吐蕃与大唐乃是外甥与舅舅的关系,亲如一家。偶有摩擦都是意外,不值得记仇。为表议和诚意,吐蕃军将会退出河西之地。
    至于唐土新疆界的划分,希望大唐派遣使节来鄯州接洽再说。有什么不同意见都可以坐下来谈,不必在沙场上兵戎相见,免得伤了和气。
    这位年轻的吐蕃赞普,表现出了精湛的外交手腕和灵活的身段,可谓是见好就收的经典范例。
    稳住了这支吐蕃边军,他便是稳住了逻些城的局面,便是坐稳了赞普的位置。
    大唐陷入动荡的这些年,吐蕃国内,政治势力和文化宗教,各个层面也在悄无声息的演进迭代,优胜劣汰。
    赤松德赞,亦是需要时间重整旗鼓,恢复生产,清除异己。
    方重勇已经筹划好了麾下精兵即刻出征,没想到竟然出现了这样的变故,那种感觉就好像一拳头砸在上,让他郁闷得想吐血,却又无可奈何。
    吐蕃人既然已经退出河西,在鄯州集结了大量兵力,那么这一战能不打,还是不要打比较好。
    已经失去了战机,逞强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强行进军鄯州,进军河湟谷地,后勤将会变得十分困难。
    可惜的是,错过这次重创吐蕃的机会,将来边疆一定不得安宁。方重勇不由得在心中暗叹,那位年轻的吐蕃赞普,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比达扎路恭更加难缠。
    方重勇只好原则上同意了赤松德赞的“求和”,写了一封信让巴桑希带回去,并承诺近期就会派遣使节前往吐蕃,商议休战及勘定边界之事。
    几天后,车光倩带兵进入了凉州城,赤松德赞果然所言不虚,不仅是凉州,河西五州的吐蕃兵走得一个都不剩下。
    这位吐蕃赞普对于边镇局势看得非常明白,事实上,他的亲信尚赞摩,才是这些年坐镇靠近大唐边境的那位边军主将。
    这一路上,尚赞摩都在暗地里观察汴州军的实力以及用兵模式,给赞普提供合理的建议。正是尚赞摩的极力请求,才让赤松德赞下令退兵,回国整顿政务,清除异己,以图将来再战。
    汴州军的出现,让凉州本地大户喜出望外,数万人在城外迎接,所谓的喜迎王师也不过如此了。
    之后,方重勇亦是带着幕僚团队来到凉州,亲切慰问了本地大户。
    在迅速缓和的局势中,还出现了一段不和谐的小插曲。
    就在车光倩带兵入凉州城没两天,就有一队吐蕃斥候在周边晃悠。既不禀告身份,又不与汴州军斥候接洽,就如同牛皮一般,你去他就跑,你回来他又跟过来。
    似乎是不怀好意。
    不过银枪孝节军的丘八可不惯着他们。车光倩麾下有一神射,名叫雷震,从河北兵里面优中选优出来的精锐。见这一队吐蕃骑兵如此诡异,雷震带着本部十多人,直接穷追不舍数十里,并在马上将其一一射杀,这才带队返回凉州城。
    事后,赤松德赞及吐蕃那边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一样,方重勇亦是没有提起,只当是无事发生。
    这天夜里,在凉州府府衙内招待过本地大户的代表之后,滴酒未沾的方重勇,带着几个亲兵,轻车简从的来到了当年李医官居住的老宅。由于李医官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去世,这座本地不起眼的医馆也被废弃了。
    推门而入之后,院落里枯藤老树,还积满了灰尘,早就没了人气,深夜探访看起来跟个鬼宅差不多。
    “当年,本官就是在这里,给许多河西的伤兵代写过家书。刘展便是其中之一,他心念家乡的女子想退役,但回去之后,才发现那女子早已嫁为人妇。”
    方重勇轻叹一声,像是在回忆往事。
    “官家,不如将这个医馆重新建起来,末将以为,我们与吐蕃再起争端,也是迟早的事情。河西将来一定会战火遍地,不如早做准备。”
    车光倩对方重勇抱拳说道。
    这次感觉憋屈的不止是方官家一人,可是赤松德赞的厉害之处便在于,他退的这一步,退得很巧妙。
    汴州军即便是再打下去,也拿不到多少收益。
    君不见当年基哥为了维持河湟谷地,投入了多少战争资源么?那可是河西陇右两个藩镇共计十多万精兵啊!
    如今,赤松德赞主动提出给两国边境泄压,方重勇自然是求之不得。你不能只在局势对自己有利的时候,才说形势比人强。
    “重建医馆是必然的,只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依旧笑春风罢了。”
    方重勇摇摇头,内心很是惆怅。
    他和阿娜耶那时候经常在这个院子里,背着李医官偷情。年轻的男女不顾一切的抱在一起亲吻着,品尝着对方的滋味,鱼水之欢怎么玩也玩不够。
    这是悲剧的喜剧开局吗?
    并不是,如今阿娜耶已经成了他的妾室,还给他生了几个孩子。既没有什么始乱终弃,也没有什么绿帽盖顶,更没有什么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只是在方重勇心中,失去了是一种不幸,得到了则是另外一种不幸。他得到的是女人,失去的是一去不复返的快乐时光。
    那种无忧无虑,身边只要有个称心如意的女子,就能什么都不去操心的快乐时光。
    某种程度上说,他们还不如在那个时候就双双死掉,又傻又快乐的时光可以保留到永远。
    现在,在家国天下面前,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今走到这一步,肩上的压力,让方重勇完全顾不上儿女私情。过往的那些令人心神动摇的欢爱刺激,就好像浅浅池子里的水一样,每次回忆,就会捞出来一点,以至于越来越淡。
    当一个人的眼界变高了以后,过往的快乐,过往的满足,已经完全无法让他动容。
    如果不是因为与吐蕃之间的战争已经告一段落,方重勇即便是来到了此地,也不可能回想起当年的桃色时光。
    所以此刻他其实是有点佩服基哥了,只是无法对旁人去说。
    基哥玩女人就可以解压,就可以抛去烦恼,以至于一大把年纪还玩不腻,可以把政务全都抛在一旁不管。
    方重勇扪心自问,自己压根就做不到啊,这未尝不是一种别样的能力。
    “官家,夜已深,还是……”
    车光倩看到方重勇在发呆,于是在一旁低声询问道。在火把照耀下,这位方官家脸上浮现出一丝惆怅的神色。
    “本想让你镇守河西,只是,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只能让其他人留在这里了。
    待大军班师回朝,你便与我一同回汴州吧。”
    方重勇忽然面色一紧,轻轻摆了摆手说道。身边的亲兵立刻退出院落,身边只剩下车光倩一人。
    “官家,末将明白。”
    车光倩面色凝重点点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自然是不必再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嗯,你明白就好了。”
    方重勇拍了拍车光倩的肩膀,没有说那件“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官家,凉州有不少李氏宗室成员,比如弘化公主的后人,还有她女婿慕容氏的后人,只怕这些人将来……”
    车光倩小心翼翼的说道。
    那意思不言自明。
    一旦改朝换代,这些人在凉州必反。
    因为凉州这边的叙事逻辑,和中原是完全不同的,这里的大族非常重视所谓的“统战价值”。
    换言之,造反便是为了新朝廷“招安”。正因为如此,所以那些怀柔的策略不可能起作用,人家本就不是为了李唐宗室而闹事。
    “这件事,本官已经安排下去了,要不然,今日夜宴河西大族所谓何事?”
    方重勇轻轻摆手说道。
    看到车光倩不太理解,他继续解释道:“凉州边塞之地,朝廷的法度有些鞭长莫及。在汴州运转顺畅之事,在这里却不见得能行。本地事还是交给本地人去做比较好,给他们的子弟留一个在朝廷里做官的机会,徐徐图之就行了。”
    看他的意思,显然没打算以后派兵来平叛,而是让本地大族看情况站队。
    让英雄去对付英雄,让好汉去对付好汉,让本地大族去查已经本地化的李氏宗室。
    李氏从皇族变成了一般大族,那就用一般大族的规矩去处理这些事情,以免本地人兔死狐悲。
    方重勇不想闹得太过于凶悍,如果像吐蕃国内那种斗争,会搞得国家不得安宁。篡位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
    “对了,本官明日要去一趟沙州,凉州这边你盯着一点,吐蕃人应该是不会玩什么样了,但也不能排除他们使阴招。”
    方重勇叮嘱道。
    “请官家放心。”
    车光倩抱拳行了一礼,心中却是在暗暗盘算回汴州以后的事情。
    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
    湟水城,鄯州的州治。城池很小,但位置却很要害。如今这里起码驻扎了数万吐蕃精兵,实力非常雄厚。
    然而,赤松德赞已经打定主意要与大唐议和了。
    相比于达扎路恭这种权臣,赤松德赞更有“主人”的精神。达扎路恭可以崽卖爷田不心疼,他却是心疼得要死。
    湟水城中的府衙书房内,赤松德赞正在审问达扎路恭,后者双手被绑着,披头散发模样十分狼狈。
    赤松德赞身材矮小,面相柔和,更像是个寺庙里的僧人,而非是身材魁梧的武将。
    “达扎路恭,你本应该辅佐我施政用兵,然而却妄想架空我为傀儡,你可知罪?”
    赤松德赞看着达扎路恭询问道。
    他的声音很是平静而柔和,虽是质问,却不见凶狠暴戾。
    “哼,当年若无我鼎力支持,你岂有今日?多说无益。”
    达扎路恭冷哼一声,不想多说废话。
    吐蕃国内政治斗争之激烈,武则天的大周都要甘拜下风。而且这种政治斗争的脉络,自松赞干布起就一直延续,到吐蕃灭亡也未曾改变。
    “我欲在逻些城外修建一座宏大的佛寺,名为桑耶寺。我希望你可以主持此事,并且改信佛教。
    这件事,你愿不愿意去做?
    愿意,我就任命你主持修寺,不愿意,那就死。”
    赤松德赞看着达扎路恭询问道。
    杀人,不如诛心。
    赤松德赞这一手,既是向外界表示自己笃信佛教,更是对苯教贵族抛出橄榄枝。
    “臣,愿意……”
    达扎路恭跪在地上,对赤松德赞磕了个头,无奈服软了。
    既然赤松德赞能出现在这里,想来对方已经摆平了恩兰家族。按照吐蕃国内的政斗规则,想不死的话,那就得放弃苯教信仰,并且与之做切割。
    留下达扎路恭,也是为了制衡纳囊氏。这位前任吐蕃大论不由得抬头看了这位吐蕃赞普一眼,黯然神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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