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0章 道理之争
    夜深时分。
    一身酒气的杜尚书,醉眼朦胧的下了轿子,回到了自家家门口,他还没有进家门,就有家里的下人,上前搀扶,杜尚书摇摇晃晃的进了家里,刚到前院,他的长子杜旻,便一路小跑,上前搀扶住了他。
    “爹。”
    已经三十岁的杜旻喊了一声父亲的名字,杜尚书此时已经六七分醉意,吐出一口酒气之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皱了皱眉头:“干什么?”
    杜旻挥了挥手,示意下人退下,然后他扶着父亲,朝着后院走去:“十一叔来了,就在您的书房里等着。”
    “十一…”
    听到这两个字,杜尚书摇了摇头,总算是清醒了一些,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稍稍舒缓过来,问道:“受益来做什么?”
    “不知道,傍晚时分就来了,家里人去户部找您没有找到,十一叔也不肯走,一直等到了现在。”
    杜尚书听了这话,似乎想到了什么,身上的酒气都散了几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挣开了儿子的搀扶,默默说道:“我,我自去见他。”
    “不必跟着我。”
    杜尚书摇摇晃晃,一路来到了自己的书房门口,此时书房里只有一些微弱的光芒,杜和站在门口,深呼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进了书房,只看到一根蜡烛亮着光,蜡烛后面,杜相公正襟危坐,正在闭目养神。
    杜尚书步履不稳,但还是拿着桌子上唯一一根亮起的蜡烛,把书房里其余蜡烛统统点亮,点完最后一根蜡烛之后,杜尚书再回头看去,只见在主位上坐着的杜谦,已经睁开了眼睛。
    此时,这位中书宰相正在静静的看着他,声音平静。
    “这么晚了,三哥到哪里去了?”
    杜和自己坐在了杜相公对面,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在朝为官,难免交际应酬。”
    杜相公叹了口气道:“这个时候了,三哥还是不肯跟我说实话。”
    “几个月前,卓相从陛下身边回朝,自禁在家中的时候,我便来找过三哥,那个时候三哥跟我说,科考案跟你绝没有关系。”
    “你我多年兄弟,我没有细问。”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咱们是亲兄弟,若你有什么错处,我也难逃罪责,但是不管什么过错,我也愿意替三哥担下来。”
    “到现在,科考案已经告一段落,用不几天,该杀头的就会杀头,该流放的也会流放。”
    说到这里,杜相公长叹了一口气:“先前我没有追问,是担心三哥疑我推脱责任,如今该承担的责任小弟已经承担了,该耗去的香火情分,也已经耗去了。”
    “三哥总该跟我说实话了罢?”
    杜和沉默了许久,才抬头看着杜谦,声音有些沙哑:“这事…牵扯到我了么?”
    杜相公看着他,面色平静:“三兄可以怀疑三法司,但是不应该怀疑九司,三兄觉得,九司查得到查不到你?”
    “若这事真的落刀下来。”
    杜相公默默说道。
    “卓相公尚且差点挨了一刀,三兄你有丹书铁券否?”
    “我没有。”
    杜和长长的吐出一口酒气,然后才抬头看着杜谦,苦笑了一声:“我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是十一你的面子太大。”
    他站起了身子,走到了房间门口,关上了房门,然后回到杜谦对面落座,又吐出一口酒气。
    杜相公静静的看着他,开口叹道:“如今,事情咱们兄弟已经一起担下来了,三兄该跟我说实话了罢?”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杜和坐在杜谦对面,揉了揉脑袋,好容易清醒了一些,他才看向杜谦,苦笑道:“还能是怎么一回事,自然是旧人寻上门了。”
    “而且…”
    杜尚书默默说道:“而且,我觉得他们有理。”
    “旧人?”
    杜谦怔了怔,随即明白了过来,开口道:“关中世族?”
    “嗯。”
    杜尚书默默点头:“关中世族。”
    杜谦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瞧出朝廷行将就木,因此与武周朝廷,一直不是特别亲密。
    二十多岁,他便外放了越州刺史,开始跟李皇帝一起厮混了,因此他虽然是出身关中世族,但是与关中世族,乃至于与京兆杜氏,牵连都不算太深。
    但是杜和不一样。
    二人虽然是亲兄弟,但是杜和要年长杜谦十岁有余,他少年时候,关中世族还是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情景。
    至少明面上如是。
    因此,杜和对于关中世族是有感情的,更重要的是,他比杜谦更加传统,也更加认同旧的那一套。
    十几年前,杜和被杜谦拉着入仕江东,这些年也的确兢兢业业,颇有功劳。
    但是这一切,在皇帝开国之后,就发生了一些变化。
    开国之后,李皇帝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更新税法,以新税法更替旧税法,在新朝强大的武力之下,在足足十几个地方世族覆灭,几千人牵连其中之后,新税法推行的很顺利。
    而杜和,虽然是这套税法的执行者,但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认可这一套税法。
    也不太认同新学,更不认同朝廷里的一些新制度。
    杜相公沉默了片刻。
    “三兄觉得,他们哪些地方有理?”
    “受益。”
    借着酒劲,杜尚书起身,走到杜谦面前,沉声道:“你如今身居高位,乃是新朝开国第一功臣,在你这个位置上,你自然不会觉得朝廷有什么问题,但是如你不在这个位置上呢?”
    “朝廷重农,这本没有错,但是陛下建农事院,甚至可以以农学入仕,这就是天大的问题。”
    “偏偏,农事院那些人,还一味逢迎天子,这几年每年都在说,他们种的稻米,每年增产三成,吹嘘说这是什么新稻种。”
    “十一,咱们幼时读书就清楚,天地俱有常数。”
    “民间老农,尚且知道爱惜地力!他们种两年,尚且知道歇息一年!”
    杜尚书袖子底下的拳头已经攥紧,他咬牙道:“难道那个狗屁农事院里的人就不知道?”
    “还有朝廷的科考。”
    “只重实务,不重道德!”
    杜尚书怒声道:“不重道德,不重圣贤文章,便无有伦理纲常,便无有君臣父子!”
    “三纲五常不存,今日你造反,他日别人也可以造反!”
    “而且事功之学,一味重利!”
    杜尚书看着杜谦,问道。
    “受益,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什么?”
    小人喻于利。
    杜相公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兄长,问道:“三兄,若是道德文章有用,旧周末年,因何天下烽烟四起?”
    “因何改朝换代了?”
    杜和被问得噎住了,他这会儿还带着醉意,于是一咬牙,开口道:“因为有人不读书!”
    这话,明显是在说当今皇帝不读书,因此重利不重义。
    这话一出,连杜谦也神色大变,他站了起来,咬牙道:“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杜和话说出口,也有些后怕,他酒也醒了几分,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低头不说话了。
    杜谦站在他面前,低声道:“且不说今上读不读书,萧宪读不读书?周绪读不读书,韦全忠一家,读不读书?”
    杜和依旧不服气:“他们即便读书,也不是正经,若是真的读通了圣贤道理,便不会起兵作乱。”
    “文官便少有作乱的!”
    杜相公都被气笑了:“文官无从掌兵,如何作乱?”
    杜和低着头,不说话了。
    杜相公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了下来:“你我亲兄弟,三兄你跟我明说,关中世族之中,谁是主事之人?”
    杜和瞪大了眼睛:“我岂是那般小人!”
    杜谦起身,认认真真的看着自家的兄长,许久之后,才摇头叹了口气:“也不知你是还没有醒酒,还是你真的是这般想。”
    “明天你醒酒了,我再来寻你。”
    说到这里,杜相公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之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三哥,默默说道:“三哥,你若现在说出主事之人,往后再熄了那些顽固愚笨的念头,我可保你依旧在朝任事。”
    “如若不然,你过了这一阵子,上书辞官罢。”
    杜相公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如此,我也可以保你全身而退。”
    “如你还不听劝。”
    杜相公看着一脸木然的兄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你我兄弟,以后就各自一家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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