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2章 23.跛脚牧师(四)
    望着那个一瘸一拐的背影,隐士罕见地感到一丝笑意——怎会如此?我瘸了,你也瘸了?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凑巧的事?
    这个念头像只秃鹫一般盘旋在他心中,他紧紧握住手杖,目光微微上移
    可能是凑巧,但也可能是蓄意如此,在这一刻,他的视线准确无误地停在了那牧师毫无防备的后脖颈处。
    谨慎一些。他这样告诫自己,尽管如此,怒火却仍在咆哮,迫使他将手杖越捏越狠。
    隐士对自己如今的情况有充分认知,这么多年以来,他的体魄早已不复当年强健。曾在军团内部受人称赞的力量、药剂师们都惊叹的生命力这些东西,已经衰退到了他自觉可笑的地步。
    他就像一台通体生锈的机械,每一次想要行使自己被设计、制造出来的职责时,都会听见身体内部传来的古怪闷响。
    漫长的时间所带来的近乎永恒的战斗将他摧残成了这幅模样,这也代表他的基因仍然纯洁,没有超脱人类应有的桎梏,不像其他一些人。他对此感到骄傲,但也时常觉得恼火。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追奉了如此之久的信仰自然也反哺给了他一些别的力量。这种力量在涉及到物质界时并不出彩,但也能给他一些小小的助力
    他看着那牧师,不语,只是平静地观察。
    他将他每一次踏步时的勉强、每一次呼吸间的煎熬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他开始深入,他想知道这是否是一种伪装。
    最终,隐士得出结论:不是。
    他明白,他面前的这个人——在巢都深处的贫民窟里有着好名声的这位牧师——的确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残疾,而且极其虚弱。
    我杀得了他吗?隐士若有所思地想。
    他又把手杖握了又握,但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动手。
    原因说来倒也是好笑,当他意识到牧师行走时的那种残疾并非伪装出来的时候,原先生出的警惕和敌意便都回到了心底。它们还没有消失,但也和那头怒兽一起被关了起来。
    他们就这样走了一会,直到身后的教堂已经缩成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形象,牧师方才在一座中等规模大小的仓库前停下脚步。
    正在门口站岗的两名哨兵立刻迎了上来,他们戴着透明的呼吸面罩,两张脸不约而同地挂着笑容——隐士瞥了一眼,就知道那不是装出来的曲意逢迎的笑。
    他莫名地有些烦躁。
    “愿神皇看见你的努力,奈罗牧师!”哨兵中的一个如此问候。“我听上头派来的人说了,您又给咱们申请了额外的津贴!”
    “看守这个仓库本来就不是你们的本职工作.同理,四处巡逻、维护治安也不是。我觉得,任何人都该为额外的劳动得到额外的报酬,这是正当的。神皇说,不劳者不得食,那么多劳者也理应多食。”
    牧师说完,便后退一步,朝两人比出了一个天鹰礼。
    两人立即还礼,仍然是满脸笑意的模样,只是其中一个已经看向了隐士——他似乎是才发觉有这么个人站在不远处似的,竟然表现得像是吃了一惊。
    “啊,这位是?”
    “我的同僚。”牧师说。“教会派下来检查我的工作成果的。”
    哨兵面罩后的表情略微变得有些紧绷,他显然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迎着隐士那面无表情的注视,这些话最终也没能说出口。反倒是一直沉默的那名哨兵开了口,显得非常心直口快。
    “检查?那也用不着来仓库啊,上街走一走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牧师笑了笑,没有接这话。他的同伴更是狠拍了他的后背一下,然后便转身走到仓库门前,开始开门。
    整个过程显得有些繁琐且复杂,哨兵一共用了两把实体钥匙,同时还通过了虹膜检测与生物验证——如此多的步骤,不禁让人有些怀疑这仓库内部到底存放着什么珍贵之物.
    厚实的钢铁大门缓缓升起,那哨兵带着牧师与隐士步入其中,然后便很识趣的离开了,甚至还不忘拉上另一人一起走开。
    此时此刻,仓库内以及周围便只剩下了牧师与隐士二人。
    “药品?你研究出的那种特效药?”隐士率先开口——周遭那些印上了企业名称的白色木箱实在显眼。
    牧师摇摇头:“不,是另一种。本地人以及更高层的工人除去肺病以外,普遍还具备肝脏方面的问题。”
    隐士看他一眼,手杖一抬,随意地指向其中一只木箱。他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牧师便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请自便吧。”
    他很疲惫地说,而后更是直接靠着堆得高高的箱子席地而坐,毫不顾忌形象,仿佛长途跋涉了数天之久的旅人。
    隐士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只是走向了那只木箱。他将其抱出来,平放在地,随后手指稍微用力,就将彼此嵌合的木板掰了开来。其内装着满满当当的白色小药瓶,复合材料制成,同样有着那家沙勒商会的名称与标记。
    隐士拿出其中一瓶,单手扭开,取出几粒放进口中,嚼碎后用舌尖细细地品尝了片刻
    在逐渐弥漫开来的苦涩之味中,他面无表情地回过了头。
    “我记得,这个叫拉根提乌姆的世界并不具备培育莫尔顿草的环境。”
    牧师有些惊喜地笑了:“你竟然尝出来了?我记得你从前就很擅长——”
    “——回答问题。”
    “好吧.是的,所以这些莫尔顿草都是由沙勒商会提供的。”
    “无偿的?”
    “无偿的。”牧师点点头。“他们的会长是个虔诚的人。”
    “商人无不重利轻诺。”隐士相当严厉地批评道。“他现在什么都不要,那么在未来,你就必须用更多的东西去还。”
    牧师面上的笑容稍微淡了一些,但还是勉强笑着:“我知道,可我见过他——”
    “——你当年还见过艾瑞巴斯与科尔·法伦。”隐士冷冷地再次打断他。“结果呢?”
    牧师面上的笑容终于完全消失了。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先是看了一眼敞开的大门之外,然后才走到隐士面前,声音非常轻地开口。
    “你不应该在这里提这两个名字,这是个无辜的世界。”
    “有你在这里,它的无辜恐怕保持不了多久了。”隐士冷笑道。“你觉得你又比那两个杂种好到哪里去?”
    牧师没有反驳这句话,忽然之间,他的脸变得一片惨白,但他没有就此闭口不语,只是那声音听上去多少有些低声下气。
    “至少这些人他们是无辜的,赫摩特。假如你打算对我动手,也请你至少不要把他们牵扯进来。”
    就在这一瞬之间,隐士苦苦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他向前一步,手杖如刀般举起,直逼那昔日高大如今却驼背且残疾之人的脖颈,同时厉声开口。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以对无辜者下手为乐的畜生?”
    “当那群叛徒在你的领导下肆意屠杀五百世界的平民时,我正忙于保护他们;当你们用我们的名义点燃整个银河时,我和忠诚者们并肩而行我曾对你与帝皇发誓,我将保护无辜者,我会站在他们与邪恶之间。”
    “我把这誓言坚持了一万年——而你现在居然敢对我说这种话?好像我才是那个不断作恶、不断献祭无辜之人灵魂的怪物?”
    牧师的牙齿开始打颤,面色更白了,汗水和眼泪一齐滑过脸颊。
    他嘶哑地回答:“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可是,听听你的那句话,你没发觉你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多么高尚的位置吗?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保护者,还是一个能够为这座巢都带来变革的人?真有趣,在你犯下这么多血债、这么多恐怖,在你亲手燃烧了无数个世界之后,你突然良心发现了?那还真是他妈的天大的好消息啊,只是,你要怎么和那些因你而死的人说这件事呢?”
    牧师剧烈地喘气起来。
    隐士嘲讽地咧开嘴,不知为何,他显得很愉快。
    “你没资格。”他轻声说道。“我明白你想做什么,洛珈·奥瑞利安,但是你没有资格。你不配。顺带一提,我其实知道,那个人不是你可我不在乎。”
    他转身便走,只留下牧师一人捂着胸口缓缓瘫倒在地。
    ——
    “他人呢?”艾德兰·维洛恩问。
    隐士不答,只是缓缓坐下。
    他们所处的这架飞艇很宽敞,由国教特别提供,做了些特别的改进,座椅都以着甲阿斯塔特的标准做了增大,甚至还加装了一个较为正式的谈话之处。
    “隐士,他在哪?”见他不答,艾德兰·维洛恩又问道。
    隐士仍然不答,只是慢慢放下手杖,又将那只防毒面具从怀中取出,扔在桌上。他低着头思考了一会,然后才缓缓开口。
    “他不在这。”
    “什么?”艾德兰极其明显地吃了一惊。“可是——”
    “——没有可是。”隐士说。“去告诉本地官员,评估结束了,我们现在就走。”
    他说完话,等了好几秒,也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那种陶钢摩擦声。于是他抬起头,看向他面前这个年轻人。
    艾德兰·维洛恩,现任终末之子战团第一连的中士。
    说是中士,实际上是连长,但他服役的年限还不够,因此无法得到晋升。然而,在仅剩没多少人的这个可怜战团的内部,他已经是少有的军官了.
    他出生在马库拉格之耀号上,这是个非常荣誉、非常高贵的出身,因此他本该成为一名极限战士,拥有大好前途。、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想到这里,隐士忽然生出一股愧疚。这种感情是如此剧烈,如此汹涌,甚至让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隐士?”
    年轻人困惑又恐惧地看着他。前者,是因为他不能理解,但后者大概也一样——他从未见过隐士这幅模样,在他,以及一同前来的其余三十九名终末之子心中,他,隐士,赫摩特·拉克鲁斯是任何时候都值得完全信赖的,也是绝不可能被动摇的。
    但你们其实并不了解我啊。隐士想着,终于出言解释。
    “就像我说的那样,他不在这。”他平静地说。“我们来错地方了。”
    “可安格朗大人说他就在这里。”
    “红砂之主也是人,也会犯错。”
    “但是.”
    “不要再有什么但是了,中士,去通知他们一声吧。这些人为了我们的到来准备了很久,虽然那个欢迎仪式很多余,但我们应该在离开的时候通知他们一声,否则便是践踏他人的尊严了。”
    年轻人沉默了两秒,最终还是转身出去了,甚至不忘带上这个可笑房间的大门。
    现在,这里只剩下隐士一个人了。
    他站起身来,握住手杖,将它举起,看向了尾端。他这一路回来,手杖始终不曾落地,仅仅只是被提在手里。
    因此,那有棱有角的尾部上的一抹鲜血此时仍然清晰可见,只不过是干了罢了。
    隐士伸手将它抹去,眉间泛起深刻的痕迹。
    鲜血可以被抹去,手杖现在又光亮如新了,但他的手呢?他盯着自己的左手,食指与中指上留下的暗红色痕迹是那么显眼。
    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是做了。不可挽回,不可更改,那被铸就的大错就血淋淋地摆在那儿,摆在所有人面前。
    若它不存在,今天这世界上活着的每一个人就不会是这般模样。
    短寿、疾病、贫穷.假如他们没有失败,这些东西本该得到根治。
    他们本可活得更有尊严一些的。还有已死的那些,他们凭什么要死?凭什么?
    隐士抬手,捂住脸,垂下头。
    他就这样轻柔地呼吸着,等待着,等飞艇起飞。
    等回到太阳系,他会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如实上报:名为奈罗的牧师的确够资格进入‘虔诚者’的候选名单。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
    洛珈·奥瑞利安死了,回来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残废且无能,他尝试着想要弥补些什么,但相比他曾做过的事,他的弥补实在是可笑至极。
    几分钟过去,飞艇始终未能起飞。同时,外面一片寂静。
    他抬起头,重理心绪,握住手杖,大步走向门外——只是,那门却先一步被人推开了。
    隐士并不意外,他早已听见那阵虚弱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了。但他仍然很平静,仿佛面前这个大汗淋漓、衣袍脏污的人与他毫无瓜葛。
    “你想做什么?”隐士问。
    牧师没有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那些年轻的、震惊的面孔已有不少眼含热泪。
    他转过头来,抬手扶住墙壁,颤抖着深呼吸,稳住了自己,很是艰难地说道:“.基因原体,应当提供血液,为他的军团补员。”
    “你?”隐士把他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算了吧。”
    话音落下,他便伸手推开了他,动作轻柔,却仍然不是现在的牧师能够抵抗的。
    他狼狈地摔倒在地。
    这下就连隐士也不由得为之一愣。他知道对方很虚弱,但是,无论怎么讲,又为何能虚弱至此?
    “原体!”年轻的中士飞奔过来将他扶起,同时对隐士怒目而视。
    后者对此视而不见,只是双眉紧皱地凝视起牧师的脸——那咬着牙硬挺的模样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你不只是受了伤。”隐士忽然说道。
    “这不重要。”牧师说,并推开中士的搀扶,一点点地站直了身体。
    就在刚刚,这个驼背的人看上去还只是个快要病死的残疾,此刻却忽然变得非常高大,甚至比一旁穿着盔甲的艾德兰还要高出许多。而隐士发现,那双他所熟悉的眼睛,竟然又出现了。
    牧师伸出右手。
    “你要多少就取走多少吧,赫摩特。”他勉力微笑起来。“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情了。”
    隐士看着他,沉默不语,片刻后,他说:“你可知这些人为了你坚持了多久?”
    “我知道。”牧师说。“你们奋战不休,想取回他的名字.我也是,所以至少让我为你们做点什么吧。”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最后,是艾德兰中士将它打破——他也是四十个终末之子中唯一一个听出牧师言下之意的人。
    “您不打算回来吗,原体?”他轻声问道。
    “我不是你的原体,中士。”牧师看也不看他,便迅速地回答。“我只是个罪人。”
    “可是——”
    隐士突然出言,打断了这场谈话。他坚决地挥下左手,平静地下令:“那就抽血吧,药剂师,过来。”
    ——
    020.m40,同年,隐士带领的评定团回到了太阳系内部。
    一个名字被放在了虔诚者的大选名单内,在接近三年的比较与更详细的调查后,来自努凯里亚星系的奈罗牧师成功地成为了十名虔诚者之一。
    而在这三年中,他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拒绝晋升——大概是因为无法逃避的关系,毕竟他所研发的多种药物的确实实在在地在努凯里亚星系之内乃至于周边挽救了许多性命和家庭.
    总之,在023.m40这一年的末尾,当他确定要踏上朝圣之路,前往太阳系时,他已成为了努凯里亚星系内教会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助祭。
    所有人都认为,他将在不久后接任多尔弗·赫罗斯的位置,成为努凯里亚星系的主教。
    024.m40,在历时一整年,沿途造访各个圣所和修道院的朝圣之路终于结束后,牧师奈罗抵达了太阳系之内。
    他亲眼看见了破碎的泰拉,和沿途飘荡着的以铁索彼此连接起来的一座座要塞
    在那一刻,他痛哭失声。同行人皆以为他是心情过于激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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